逼仄的木頭房子裏,搭着簡陋的三張床鋪,汪寶強靠左邊,汪雙寶貼右邊,都正熟睡。褚青躺在最裏頭,穿着磨薄了的紅毛衣,蓋着破棉被。
床鋪中間,圍了個小爐子,已快熄滅的炭火掙紮着最後一點能量,烤得爐盤泛起一圈圈的淡紅色。
這段鏡頭的畫面非常規整,簡潔有力,左右相稱,正中則對着褚青。
約莫三秒鍾後,他睜開眼,慢慢坐起身,費勁的套上一隻棉鞋,稍微停頓了下,又套上另外一隻。
“吱呀!”
他推開門走到外面,似乎有點冷,不由抱緊胳膊往前蹭了幾步,蹲在屋前的土包上。
此處的地勢頗高,底下便是死寂的礦場,縱橫交錯的土路和隆起的木屋,都包裹在靜夜之中。而從這黑暗裏,偏偏還透出一片詭異的深藍,竟不曉得是天明将至,亦或午夜深沉。
“咳咳!”
褚青清了清嗓子,側身摸兜,掏出煙盒,熟練的掂出一顆,又拈起根火柴。
“嚓!”
他劃了一下,點着煙。
這是全片第一段長鏡頭,攝影機給了個大大的面部特寫,叼煙,夾住,微微張嘴,吐出飄飄散散的白氣……還有那雙眼睛,渾濁漆暗,像蒙了塊黑布,将所有的光亮都擋在了裏面。
這根煙,他抽了一分鍾,劉永紅也拍足了一分鍾。
褚青就那麽蹲着。沉默無聲。見煙絲燃盡才微微醒神,随手扔在地上,挪腳踩了幾下。
随後,他再一擡頭,直視攝影機,眼裏蒙着的那塊黑布,刷地被扯掉。
劉永紅。李揚,以及在旁邊圍觀的包振江,頓時抖了個冷顫,就像被脫光衣裳扔進了冰湖,寒水刺骨,直接倒灌心底。
“停!”
過了好一會,李揚方記起喊咔。
包振江拎着件羽絨服,連忙跑過去給褚青披上。那貨卻似沒有知覺,還蹲在哪兒裝*逼。不過大家也習慣了,該忙忙,到下一場他自然會醒過來。
這段戲便是後來增加的,說宋金明得知孩子病訊,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掙紮糾結,最終還是決定幹掉元鳳鳴。
劇本裏本來有兩句台詞。一句是“這雞*巴叫啥事啊”。一句是“娃兒啊,要怪就怪你福薄”。
不過褚青都沒講,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死靜死靜的,反而更讓人感到某種壓抑和即将爆發的沖突張力。
話說這些天,他并未受到範小爺的影響,始終保持着碉堡的狀态。
李揚給他搭建了一個非常好的平台,讓其可以盡情施展,尤其這最後的十來天,他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感。
簡直如魚得水。任意的發揮、創造、挑戰,幾乎達到了職業生涯的巅峰。
但他仍然不滿足,總覺着還差那麽一點點,不僅是戲,包括自己,都差那麽一點。而同時,他又隐約的預感到,自己的情緒在慢慢積聚,往上攀升,攀升,攀升,就等着全部迸發的那一刻。
其實,戲拍到這份上,所有人已經别無所求了,甚至有點此生無憾的意思。電影這個概念,第一次如此形象,如此清晰的呈現于他們眼前,無論老鳥還是新人,都被震撼的永懷難忘。
比如李揚,他的執導風格很平實,貼近紀錄片的拍攝技巧。可正因如此,才讓他覺得,自己愈發像個旁觀者,在記錄一部雖然不太合心意卻更加好看的電影。
而對汪雙寶來說,是擁有多年經驗的老演員,碰到了隐藏BOSS,從而再次提升等級的故事。
至于汪寶強,更不用提,他是何等的幸運,剛出道就能進入這樣的劇組,與這樣的演員搭戲。不僅僅是演技的錘煉,還懂得了身爲一名電影人應有的操守和堅持。
就如胡曉晔卷錢跑路後,整個劇組人心惶惶,李揚對他講的那句話:“如果你留下來,你可能什麽也得不到,但你有了一部真正的作品。”
……
劇組是半夜趕到的礦場,拍完了幾場生活戲,又全體休整半天,養精蓄銳準備下午的收尾戲。
這大概是《盲井》最重要的一組戲了,大家都有些緊張。褚青也不例外,正拉着汪雙寶反複琢磨動作,劉永紅在不停的調試機器,包振江則是制作道具。
那是兩把鎬頭,木柄是真的,鐵頭卻是用泡沫做的,再包紙刷漆,看着跟真鐵一樣。
“成了,誰試試?”老包鼓搗完畢,張口問道。
李揚接過來掂了掂,感覺重量還行,照着自己腦袋就是一下,道:“這玩意兒不錯,挺結實!”
褚青也湊過來搭話,道:“來,我看看。”
說着,他同樣給自己來了一下,品了品,搖頭道:“這聲不對,太飄,你把這鈍頭處理一下,包層鐵皮,或者接塊木頭。它這聲得是,咣!咣!不能是,咚!咚!”
“沒問題,你倆别怕疼就行。”包振江笑道。
汪雙寶靠在旁邊,看得一咧嘴,好麽,我這把老骨頭算賣給你了。
三點半左右,一切準備妥當,李揚招呼一聲,當先出門。褚青随後,汪雙寶跟上,包振江,劉永紅,汪寶強,王钰……從屋子裏依次而出。
外面風聲烈烈,天闊寒涼。
這個國營礦是斜井,偌大的洞口,順着坡道下去,直直幾百米。裏邊空間也很寬敞,以褚青的個子,使勁往起蹦都摸不着頂。
衆人到了位置,便娴熟的擺開陣勢,馬上拍攝。
“Action!”
就見汪雙寶抱着電鑽,嗡嗡嗡的鑽了幾下。像模像樣的打了個孔。随即褚青過來,費勁的把雷管塞進去。
他們在僞造現場,以造成冒頂的事故假象。
緊接着,一個負責安全監管的礦工走近,喚道:“走了走了,要放炮了,快點快點!”
“馬上就好了!”汪雙寶随口答道。
那礦工往上一瞅。奇道:“哎,你這弄啥咧?這麽弄會冒頂的,走了走了!”說完,他就揮手趕人。
汪雙寶趁着不注意,拎起鎬頭就砸在他腦袋頂,砰地一聲,那人倒地不起。
“噫!費雞*巴勁!還多弄一個,又雞*巴沒錢!”
褚青也沒在意,隻罵了一嘴。就把那礦工拖到角落。
“停!過!”
李揚适時喊了聲。
汪雙寶趕緊把那哥們扶起來,笑道:“老弟怎麽樣,沒砸疼你吧?”
“莫事莫事,不太疼!”
他整了整安全帽,問道:“導演,我這就算殺青了吧?”
“哎。你就算殺青了。謝謝你啊老弟,回頭我請客!”李揚笑道。
“罷客氣,你們好好拍,我走了。”那哥們得了一條特寫,顯得倍兒亢奮,颠颠閃人。
李揚見他走遠,方才還笑着的臉,瞬間變得嚴肅,扭頭問:“青子,寶哥。怎麽樣?咱們馬上拍?”
“馬上拍!”
“好!”
李揚點點頭,喊道:“準備準備,拍下一場!”
“攝影完畢!”
“收音OK!”
“燈光沒問題!”
“Action!”
就見褚青蹲在左邊,歪着頭,汪雙寶蹲在他的右後方,手裏攥着兩塊石頭,一磕一磕的擺弄。
兩秒鍾後,汪寶強入鏡,道:“水來了,唐叔你喝水。”
“我不喝,給你二叔喝吧。”
傻小子又湊到他跟前,面對面坐下,笑道:“二叔,給!”
褚青看了他一眼,帶着點可惜和無奈,接過水壺喝了一口。
汪雙寶也瞥了他一下,顯得極爲滲人,問道:“鳳鳴,想家了吧?”
“想,咋不想咧?”
“那讓你二叔,送你回家吧?”
“現在還不行,我錢還沒掙夠咧!”
汪寶強傻愣愣的說完,捧起水壺,自己也喝了一口。
按照往常的路數,此刻就該動手了,而褚青,手已經握住鎬頭,身子卻往左稍微挪了挪,拉開與搭檔的空間。
就這一挪,不到兩秒鍾的空檔,汪雙寶卻在他身後,先行揮起了鎬頭。
而汪寶強見他的動作,不禁脫口而出,道:“唐叔你做啥?”
話音方落,褚青的眼睛驟然圓睜,來不及細想,重心一偏,身子往旁邊就倒。
“砰!”
汪雙寶的鎬頭,蹭着他的大腿狠狠砸到地上,碎石崩濺。他從後面偷襲,本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真沒想到會落空,頓時一愣。
“啊!”
褚青則狼狽的滾了兩圈,捂着腿,痛的青筋迸露。他更是驚訝,對方居然猜到了自己的意圖,搶先動手。
汪寶強完全吓傻了,連滾帶爬的站起身,縮在一邊。
汪雙寶根本不理會他,隻拎着鎬頭,向褚青一步步逼近。倆人目光相碰,一個兇狠,一個冰涼,用不着開口,彼此的念頭瞬間通透:
你一條命,他一條命,這六萬塊錢,我要定了!
而褚青看着對方到跟前,正要再次揮鎬,忽撿起塊石頭,朝他臉上就扔了過去,随即手一撐地,整個人順勢往前撲。
汪雙寶下意識偏頭,卻覺腰腹間一股大力傳來,猛地被他撞倒在地。
“咣啷”一聲,鎬頭脫手。
褚青在上,汪雙寶在下,扭打,撕扯,揮拳,踢腿,下一秒,又換成他在下,對方在上。
倆人的安全帽都已經掀掉,礦燈滴溜溜的滾出老遠,在角落裏放着铮亮的光。一抹照向洞頂,岩石交錯着木梁,厚重高遠,那似天堂;一抹照向地下,鐵軌鋪碾着煤滓,腐朽肮髒,那似深淵。
洞中變得更暗,隻餘汪寶強頭上的一盞燈,孱弱的映着那兩隻黑影,在漆漆的礦洞裏翻滾、碰撞,就像荒原上的兩隻野獸在互相撕咬、搏殺。
“呼哧!”
“呼哧!”
幽閉重重的空間,傳來倆人粗重的喘息聲,以及衣服磨蹭到碎石上,發出的沙沙響動。
“啊!”
此時,就見某個黑影借着翻到上面,雙手揪住對方的腦袋,使勁往下一磕。底下那人慘叫一聲,頓時不再動彈。
随即,那黑影扶着洞壁顫顫起身,又踉跄的回走兩步,拎過鎬頭,對準那昏迷的家夥,狠狠補了一下,自己卻用力過猛,“撲通”栽倒在地。
汪寶強立即看過去,礦燈一下子打到那黑影的臉上。
燈光一亮,就見那張臉,像剛從地獄裏爬上來,滿是一塊塊的黑色污迹,雙眼卻透着兇獸般的紅光。
這黑與紅,交織在一起,就那麽觸目驚心的,充滿原始血腥味道的,暴露在光明之下。
“嘣!”
全場人都似聽到了一聲響動,心裏那根弦激靈靈的繃斷。
而褚青,強撐着坐起身,先看了眼斷氣的汪雙寶,居然咧嘴笑了笑,痛快!不屑!得意!随即又轉向傻小子,瞬間變得溫和,道:“鳳鳴,來扶二叔一把!”
汪寶強吓得往後退了兩步,全身的汗毛都快炸了,從那笑容背後,似看到了一隻瘋狂的黑影。
“鳳鳴,二叔腿瘸了,快過來扶我一把!”褚青笑得愈發柔善。
汪寶強終于支撐不住,轉身就往出跑,一路跌撞。
“嘀嘀!”
此刻,在礦道外面,忽響起一陣急促的哨音,提醒衆人馬上就要放炮。
劉永紅扛着機器,慢慢把鏡頭拉遠:空蕩蕩的礦洞裏,隻餘下那黑影一瘸一拐的,拼了命的想往外走。
可終究體力不支,再次摔倒在地,呼呼的喘着氣,動彈不得。
褚青仰面躺着,看着斑駁的洞頂,身下的碎石頭有些硌人。
方才,隻有一分多鍾的戲,但已耗盡了全部的力氣。他出道五年,拍了十幾部片,這是僅有的一次,把自己所有的經驗,技巧,方法,意識,甚至生命,都揉了進去。
一點點掏空,又一點點填滿,這種感覺就像靈魂出竅,在體外轉了一圈。
“呵……”
他啞着嗓子,沙沙的笑,随即越笑越大聲,最後狀如瘋癫。(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