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3部作品入選,包括科恩兄弟的《兄弟,你在哪》,大島渚的《禦法度》,拉斯馮提爾的《黑暗中的舞者》等等。許是因爲去年的影展,對小成本和藝術電影的青睐太過明顯,引起了一些争議,今年組委會遴選出來的全是名導大片,響當當的字号。
其中的華語電影,大陸、台灣和香港各有一部入選,王佳衛的《花樣年華》,楊得昌的《一一》,以及姜聞的《鬼子來了》。
組委會相當逗比,在名單上,王佳衛的參選電影居然叫“untitled?film”,即沒有名字。還沒搞清楚叫什麽,就讓它入圍了。
當然了,人們都認爲它應該是《花樣年華》,隻是王導還沒抽出空,給起個好聽點的英文名。
另外,李桉的《藏龍卧虎》則退出競賽,變成了特别放映。該片版權已經在法國高價賣出,大概不希望萬一沒得獎,而影響了勢頭。
這些片子,都是在開拍前,或在拍攝時,就被炒得無人不曉,天生帶着股國際範兒,堪稱各大洲電影藝術的最高水準。而在國内,即便被《蘇州河》分去了很多眼球,《鬼子來了》仍然是本年度最被關注的電影。
前段時間,此片的各種負面八卦,刷得電影圈和觀衆都焦躁無比,這會總算聽着個積極消息,頓時跟打了雞血一樣。
片子還沒放映呢,慣于炒作的媒體已經把它渲染成金棕榈的奪标大熱。他們覺得自己在神助攻,這叫,造勢。
姜聞卻煩得要死!
就算電影局沒有明擺着的,等他送上門,然後一碓子幹掉。他也壓根沒抱審查通過的希望。直接走地下路線,打算悄默聲的送到戛納參展。真要得個大獎,回國宣傳宣傳,再拍拍馬屁,興許就成活了。
老姜主意特正,報名的事兒,誰也沒告訴,連制片方都不知曉,自己就幹了。結果,被這幫孫子吵吵的天下皆知。
簡直豬隊友!
好在電影局那邊。保持了一貫的遲鈍性,沒啥反應。又或許,他們也在觀望,到底會是個什麽結果。
因爲,《鬼子來了》究竟是怎樣的故事,除了姜聞,誰也不知道。……
以前,嗯,大概是十幾年前哪會。我們把沒有穩定工作,掙錢少,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狀态,概括成一個非常形象的字:混。
但後來。這個字的意思就開始矯情了。
滿大街推銷産品磨嘴皮子的業務員在混,成天坐寫字樓噼裏啪啦打字的上班狗也在混,開着二三十萬的車偶爾去歐洲度度假的小白領更在混。
混,似乎變得非常普遍。連朋友之間打招呼,也都在說:混的如何?哦,混的不錯。
好像特自豪的樣子。
與這些欠揍的賤人相比。崔明亮就真的在混,而且是瞎混。
他離開家,跟着走穴團四處漂泊,足足有十年。而随着電視機的逐漸普及,老百姓對庸俗的歌舞團也慢慢失去了興趣。
十年後,他終于回到了家鄉,不再遊走。
賈璋柯在電影中,并沒有給出明顯的時間線,非常的跳躍,上一個鏡頭還在講崔明亮走穴,下一個鏡頭就變成了尹瑞娟騎着小摩上班。
時間與空間的進度,就隐藏在看似随意的畫面裏。
這十年裏,發生的許多事情,老賈都沒有交待。比如,崔明亮還是跟尹瑞娟在一起了。
拍這場戲的時候,爲了調出對比強烈的光線,全劇組的人想了很多辦法,最後拆了半截牆,才算得到滿意的效果。
尹瑞娟抱着孩子站在陽台上,外面陽光明媚。而屋子裏,灰沉黯淡,崔明亮縮在一張沙發上,手裏夾着煙,疲憊的睡着了。
他再也不會去唱歌,去流浪,去想象自己是個文藝工作者,去追着火車奔跑……畢竟,已過少年。
這場戲,老賈想放在結尾一幕。
他大概是先苦後甜型的男人,早早搞定了郁悶的部分,卻把全片最熱烈激蕩的一場戲,留在了殺青那天。
呂梁山區,日落之後。
天空的顔色很奇怪,就像深深的藍染料,慢慢浸到清水裏,然後一層層的褪掉厚度,又輕又暗的,在水面塗了薄薄的細紋。
此處是距汾陽幾十公裏外的荒野,這裏有段鐵路橋,每隔二十分鍾就會經過一列拉煤的專線火車。
數座低矮的山丘,遠遠近近的聳立在哪,還不到繁茂的季節,顯得光秃秃的。早晨剛下場了雨,碎草中流淌着彎彎的細流,在空曠的原野上漫開,放眼過去,隻有一顆歪脖子老樹,孤零零的堅挺着。
腳下的平地,由于小石子和粗沙礫在一起混雜風化,泛出白白的表層,似散亂的雪。
“a!”
一輛藍皮解放車緩緩駛入鏡頭,開着開着,忽然停住,抛錨了。司機試着發動,沒有效果,隻得跟老宋下去查看。
車門敞着,攝影機架在旁側,又是長鏡頭,對着窄窄的駕駛室,方向盤看着愈加碩大。
褚青爬到車上,拿着盒新買的磁帶,拆開包裝,塞了進去。一陣極有律動感的電吉他聲響起,正是《站台》的前奏。
他閉着眼睛,靠在座椅上,腿跟着節奏輕輕抖動。梁敬東和楊莉娜從車廂裏跳下來,站在另一扇車門前,安靜而又興奮。
這段戲的時間設定是在前面,他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
“長長的站台,寂寞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着我短暫的愛……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藍色的天空下,幾個人圍着那輛藍色的卡車。在聽着歌裏面的列車與站台,聽着外面精彩的世界。
“嗚……”
此時,一聲若有若無的鳴笛傳來,梁敬東似乎感到了微微的震動,不禁往鐵路橋的方向望了望,忽揚起脖子叫道:“火車!”
楊莉娜也看了看,馬上喊道:“哎!有火車!”
褚青緊擰過身子,隻瞅了一眼,瞬間跳下來,撒開腿就跑。那倆人跟在後面。邊跑邊招呼道:“有火車!有火車!”
車廂裏的十幾個人,全跳了下來,有的正在穿外套,急忙忙的甩在地上,隻穿着花花的毛衣,緊随同伴而去。
鏡頭一下子拉遠,灰黃色的山丘,慘白的沙礫地,一群從未見過火車的年輕人。瘋了似的在曠野中奔跑,跑向那高高的鐵路橋。
“嗚……”
鳴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火車終于沖出隧道,拖着長長的車身。黝黑而破舊的鐵皮廂,晃晃散散的,在橋上駛過。
“哎!”
“哎!”
他們歡呼着,加快腳步。順着狹窄的鋪滿雜草的小徑爬上去。
“轟隆轟隆!”
列車已經呼嘯而過,留下遠去的車尾。
褚青在最前面,梁敬東跟在旁邊。楊莉娜則站在鐵軌上,後面是十來個同伴,一起揮手,一起雀躍的大喊:“啊!”…
“停!”
老賈喊道:“青子,你情緒不足,再放開一點!重來!”
“a!”
接着又拍了一條,他倒沒喊停,皺着眉頭看完,仍然表示不滿意。
結果第三條的時候,褚青不用他說,就曉得毛病在哪了,自己應該不夠,嗯,不夠興奮。演員拍戲,時常會出現這種情況,像是籃球運動員,沒傷沒病,心态也正常,可就是手感不好。
隻能慢慢調節。
但眼下,劇組沒那工夫讓他找狀态。幾個人就蹲在一起商量,餘力威經驗最足,很快想出個方法,道:“喝點酒試試?”
顧正一拍手,道:“我看成,正好我車裏有瓶白的!”
褚青奇道:“你還帶瓶酒幹嘛?”
“嘿嘿,今兒不殺青麽,我白天買的,想跟你們喝點。”顧正笑道。
賈璋柯揉揉額頭,問:“青子,你覺着呢?”
他也不太确定,這招以前沒試過啊,道:“反正,先喝點看看吧。”
“那行,我下去拿。”顧正說完,顫顫巍巍的滑下橋。
褚青回身又跟工作人員道歉,特别是楊莉娜那幾個人,每拍一次,他們就得跟着跑一次,這會都累得氣喘籲籲的。
一會,顧正拎着瓶二鍋頭上來。
剛擰開蓋,酒氣就犯暈,褚青喝了一大口,火辣辣的直沖進胃裏,燒的生疼,隻想嘔酸水。
硬壓下去,又喝了幾口,腦袋很快變沉,熱乎乎的勁頭在身體裏橫沖直撞,趁着清醒,趕緊揮揮手,道:“行了,來吧!”
“a!”
褚青率先跑進鏡頭,然後是那些同伴們。他到了位置後,稍停了下,楊莉娜過來,剛想把胳膊搭他肩膀上,誰知這貨又動了。
開始是小碎步,随即越來越快,兩條長腿邁開步子,順着鐵軌,直直的向前方跑去。
夜晚來臨前那冰冷的空氣,大口大口的嗆進喉嚨裏,跟胃裏的烈酒混成一塊,陣陣翻湧着。
他脖子微微後仰,張開嘴,想把這股翻湧痛痛快快的吐出來。
“嗚……”
褚青發出一陣長長的火車鳴笛聲,伴着岔亂的喘息,顯得斷斷續續,又撕破了音。
很多年前的一天夜裏,他坐在汽車上,嘴裏也是學着這個聲音。
很多年後的今天,他奔跑在鐵軌上,追逐着那輛遠去的列車,還有自己短暫的夢想。
原來真的火車,是這個樣子。原來真的笛聲,是這個聲音……
餘力威拼了老命,死死跟着他,手裏的機器保持不住平穩,晃得厲害。
賈璋柯的那雙小眼睛,從褚青的腳步啓動時,就睜到最大,盯着監視器,嘴裏不自覺的在念叨:
“跑!”
“跑!”
“跑!”
……
至此,《站台》春季的拍攝全部殺青。片子也近乎完成,僅剩下幾段草原的鏡頭要補拍,因爲晉中這地方,草原實在是難找。
但那就沒褚青的事了,演員不用露臉,挑幾個替身就ok。也就是說,這部折騰了小半年的電影,終于終于特麽的拍完了!
他從沒感覺拍戲會這麽累,對老賈這個坑貨,算了解透透的了,就算是哥們義氣,一次兩次還行,每次都這麽整,那得被糟蹋死。
而賈璋柯,則感覺自己的人品在一部電影裏全消耗光了,無論戲裏還是戲外。他把所有能借到的錢都借了,加上自己的積蓄,也湊了幾十萬,餘下一點,正好做後期。
褚青墊的那幾萬塊錢,已經還了,他又給女朋友打了回去。不算飯店的收益,手裏的現金還剩兩萬塊,還得買家具呢,比較擔心。
不過,這馬上都五月了,《重案六組》應該快拍了,倒是能掙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