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究的辦公室裏,坐了兩個人,隔着一張實木小幾,上面掩着一頁紙。華藝老闆董評抽着煙,看着對面的姜聞,姜聞也抽着煙,眼睛卻瞄向地闆。
倆人一言不發,就像兩根煙筒子在燒,屋子裏漂着厚厚的塵霾味道。
“啪!”
姜聞的手猛地落在了木幾上,略顯粗短的五根手指張開,死死按着那頁紙,啞着嗓子道:“我姜聞何德何能,擔得起禍國殃民的字号,這哥們太看得起我了!”
“你就别撐着了,想想現在該怎麽辦?”董評又吐出一口煙。
“怎麽辦?你問我?”姜聞指了指自己,眯縫着眼睛。
話說《鬼子來了》從修改劇本到籌備拍攝,再到現在,已經快兩年了。終于在去年底,徹徹底底的搞定後期。
這個過程中,國内的媒體一直在跟蹤報道。因爲老姜的上部電影太給力,以至于跟這個行業沾點邊的都非常期待它的上映。
影迷無疑是最熱衷的,但他們可能習慣了那種,從開拍到上映控制在一年之内的節奏。已經被《鬼子來了》超長的制作周期,拖得十分不耐煩。
今年初,許是從民間流出,又或自媒體爆料,反正關于這部電影的各種臆測層出不窮的開始冒泡。這些消息跟擠牙膏一樣,隔幾天就透出一點,誰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姜聞和他的團隊最初都沒在意此類流言,就像小孩子玩鬧一樣,眨眨眼就過去了,自己又沒什麽實質性的損害,直到這封匿名信的出現。
“故意抹殺我軍民攜手抗戰事實,美化日軍侵略嘴臉,突出百姓愚昧低下……此罪堪比漢奸國賊……”
就這樣的内容,不知道哪個孫子作的祟。直接把它投到了總局,上上下下全看過了,而且居然還炒到了民間。好在姜聞和董評都有朋友在那裏,漏了些風聲,還複印了一份捎過來。
這下,老姜可真坐不住了。
總局其實不傻,知道自個幹的是得罪人的事兒。所以除了特明顯的政治敏感性外,他們對那些導演和影片的态度,就是“民不舉,官不究。”
比如田莊莊拍《藍風筝》。那是自己作死,禁導十年。
張園拍《京城雜種》,被人告狀,禁五年。
賈璋柯拍《小武》,也是被人告狀,禁五年。
樓烨拍《蘇州河》,不涉及政治,也沒人告狀,所以隻是普通的禁映。并沒有對他本身采取處罰。結果這貨心存僥幸,腦洞一開,又拍了《頤和園》,一下被禁了五年。
現在。姜聞的《鬼子來了》,既違背精神文明建設,又被人告狀,兩樣都特麽齊了。
其實他也是存着僥幸心理。因爲上部《陽光燦爛的日子》雖然也被禁,可很快就解除了,還拿了幾千萬的票房。這讓老姜産生了一種幻想。就是自己可以繼續裝逼的拍這種片子。
就憑着這點幻想,他才敢拎着本子堂堂正正的去送審,并且拿到了拍攝許可證。之前都很美好,可等到收尾的時候,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這些腌臜事一下全冒出來了。
“董事長,您約的記者來了。”
倆人正鬧心的時候,秘書敲門進來,提醒道。
“知道了,你先帶他到小會議室坐坐。”董評吩咐一句,撚滅煙頭,歎道:“走。”
“我不去!”姜聞靠在沙發上,雙臂環抱。
“走!雖然沒什麽大用,但報道出去,起碼還能給觀衆點信心。”
“給觀衆信心?您逗我!”姜聞嗤笑道。
“行行!給發行方點信心,好不好?”董評拿他沒轍,做了個請的手勢。
姜聞瞅了他一會,兩道短眉慢慢松緩,也歎了口氣,擡起屁股。
小會議室。
三個人坐的很松散,來的記者是一家頗有影響力的新聞周刊首席,秘書倒了茶水,掩門退去。
那記者很賣力氣,廢話沒有,句句問到點子上。
“現在對這部電影有很多惡意的傳聞,甚至有人說這就是部地下電影,您怎麽看?”
董評端着坐姿,道:“這是很可笑的說法。《鬼子來了》都是按正常程序逐級報批的,有拍攝許可證,不然兩三千萬的大制作,我們也不敢投。”
記者又問:“據說有人給主管部門寫匿名信,歪曲姜聞拍這部電影的動機。而且認爲片子根本就不敢送審,因爲總局早就憋着,隻要送審就斃。”
“類似匿名信之類的做法已經不新鮮了,以前很多好片子都遭到過此類中傷。在拍攝過程中,我們和總局一直保持着聯系,最近他們也聽到了這種傳言,非常驚訝。有關領導說,我們怎麽可能那麽不負責任呢?還沒看到電影就憋着要槍斃……”
姜聞面無表情,看着倆人彩排樣的一問一答,心裏就像有團火在燃燒,整個胸膛快被撕裂開。
采訪很短,最後,董評展望了一下對影片市場前景的美好期待和信心,給足了車馬費,又親自送他到電梯口。
姜聞回到會議室,大步沖進去,兩隻手掌“啪”的拍在木幾上,粗糙的膀子微微顫抖。
“你可别給我拍壞喽,紅木的。”董評是生意人,顯然比他更習慣這些,要淡定的多。
姜聞猛然回身,像頭憤怒的公熊,低吼道:“就他*媽是一堆糞坑裏的石頭,自己臭氣熏天,還得拉上别人一起死!”
…………
晚,首都機場。
阿姆斯特丹飛京城,需要十個小時左右,褚青一行人下飛機時已是黑夜。此去十幾天,感覺充實又疲憊。挺奇怪的,遠行在外,無論心情歡快還是憂傷,當你到家的時候,總是會有一種滿足感。
“青子。你到哪兒?我們送你。”
奈安事先告訴公司的工作人員開車來接,他們剛過出口,那司機就湊了上來。樓烨看褚青站在原地,沒有走的意思,便開口道。
“不了,我也有朋友來接,走你們的。”褚青笑道。
“行,那我們先走了,拜拜。”樓烨知道他犯不上撒謊,痛快的擺擺手。
“拜拜!”褚青也揮了下手。看這幾個人鑽進一輛黑色本田裏,拐了兩個彎,消失在視線中。
今天是2月2号,4号就是除夕了,他這幾年似乎都忙忙叨叨直到春節之前。但回過頭想想,又覺着沒幹出點啥成績來,瞎折騰。
不過也是,他對自己的事業發展,壓根沒有規劃。走哪算哪。能混到今天的地步,自個已經覺得是踩了一大坨狗屎了。
“褚青哥!”
樓烨走後大概十來分鍾,就聽路對面有人喊。他擡頭,見黃穎站在一輛出租車旁邊。正使勁揮着手臂。
“你也不多穿點。”
褚青提着箱子過去,不由責怪一句。這姑娘隻穿了件夾衣,剛站了一會就凍得直哆嗦。
“羽絨服拿去洗了。”黃穎笑道,幫他放好箱子。才上了車。
“你平時也逛逛街,買買衣服鞋什麽的。要覺着一個人沒意思,讓丫頭陪你。正好我還不愛陪她逛。”褚青坐在後座,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她現在一月工資,不說有多高多高,起碼也是讓很多人羨慕的。即便要寄回家給老娘,剩下的怎麽着也夠攢個小金庫。可就是簡樸慣了,那件羽絨服還是夏天商場大促銷時買的。
黃穎笑笑,問:“兵兵過年回來麽?”
“她們劇組就放兩天假,三十兒一天,初一一天。”褚青掏掏耳朵,無奈道:“她就直接回膠東了,倒騰不起。”
說着又想起來,問:“哎,你不回去看看麽?”
“買票多費勁啊,家裏都挺好的,也沒啥事。”黃穎看他掏啊掏啊的,便解下鑰匙串,撚出一根挖耳勺,遞給他,道:“再說,這幾天客人可多了,我還是留着幫幫忙。”
褚青拿着小勺子,往耳朵眼裏一捅,酥酥癢癢的這個好受,來回撓弄着,道:“要不你把你媽接過來得了,換個大點的房子,一起住還能照看照看。”
黃穎道:“她可受不了這地方,還是在老家種地舒坦。”
車裏開着暖風,在外面捎進來的寒氣被慢慢驅散。她可能緩過來點了,身子不再緊繃着,微微前傾,兩隻手抱着膝蓋,孩子樣的輕輕晃蕩,道:“我在程伯哪兒挺開心的,他們都拿我當家人,我也不想自己搬出去,一個人……”
她小聲笑了笑,道:“挺沒意思的。”
褚青看着她,有點發愣,其實很想說,“那就找個男朋友。”但這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感覺齁賤齁賤的。
“你看什麽呢?”黃穎偏着頭,注意到他的目光,略微不自然。
“我是,我是想,”褚青把耳勺還給她,忙道:“以前你那麽不愛說話,現在,現在……”
“現在變了是麽?”黃穎幫他說了,又眨眨眼睛,笑道:“因爲我也長大了呀。”
車子很快就開進市區,霓虹漸漸密集閃爍,很多鋪子門前都挂起了紅燈籠,還有的早早貼上了大大的福字。
褚青不太清楚這片區域叫什麽,可瞅着兩側街景,就是覺得特熟悉特親切。
他肚子幾乎餓了一天,那點飛機餐早消化幹淨了,沒回家,跟着黃穎先到兩味爺蹭頓飯吃。
行至還有一站地左右,前面的路居然堵了起來,滿眼都是紅紅的尾燈。等了幾分鍾,不見挪動,倆人幹脆下車,反正也不遠了。
褚青把大衣脫下來,給她披上,拉着行李箱踩在昏黃的街燈下。
黃穎瞅着地上的兩隻影子,小心的保持距離,盡量不讓它們看起來很親密。旁邊的馬路上很吵,她卻覺得安靜的悶人,走了一會,開口道:“你回來還去拍戲麽?”
褚青全身都被寒氣侵透了,隻想着快點進店暖和暖和,冷不丁聽她問,道:“啊!拍啊,得春天的。”
“還是電影?”
“嗯,電影。”
簡單問了兩句,黃穎又沉默,她對他的工作實在不了解,平時聊天也不大會往這方面的話題上湊。
走不多時,就到了一處地鐵口,再往前數百米,就是兩味爺。
這裏擺着很多小攤,賣些雞蛋餅,肉夾馍什麽的,多是吃的,隻有一處不同。倒騎驢上鋪着木闆,上面碼滿了一張張vcd。
這種盜版盤,沒有正經的盒式包裝,就套個紙皮,印着影片信息。
褚青本來沒理會,随意瞥了一眼,結果腳步就頓住了。那小攤上,最顯眼的位置,擺着一摞碟片,封皮上赫然四個大字:鬼子來了。
“嗞!”
褚青咂巴了下嘴,拿起一張細看,做得還有模有樣的,正面印着姜聞的大照,背面寫着簡介:抗日戰争末期,一個北方偏僻農村的老實村民馬大三,某一日碰上了……
他有點毛愣了,這特麽什麽情況!片子還沒上映,盜版先幹出來了?
“哎,那可是姜聞最新大片,我剛批的貨。不蒙人,特牛*逼!”攤主見他有買的意思,連忙推薦。
“多少錢?”
“三塊錢一張,兩張算你五塊,四張就十塊,多買多便宜!”
褚青掏了掏,滿兜人民币就兩塊錢。旁邊黃穎遞過五塊錢,又拿了張《喜劇之王》扔自己包裏。
“謝謝。”
褚青道了聲,又忙摸出手機,給姜聞打了個電話。
“喂,青子,怎麽着?”他那低音炮一樣的聲音響起,有段時間沒聯系了,這會聽着好像很不爽的樣子。
“姜老大,咱那片子咋回事?我剛在街上看着一賣盜版盤的。”
“你,你說說。”姜聞明顯也特驚訝。
“就是十塊錢四張那種,我看簡介啥的都對,上面還有你的像,那哥們說剛批的貨。”
“有我的像?什麽,什麽樣?”姜聞汗毛都炸起來了,以爲劇照也被人偷摸流出去了,真要是那樣,這電影就徹底玩完了。
都是内賊!
“就你光一膀子,站苞米地裏,呃,這是苞米地還是高粱地啊……嗯?”
褚青忽然反應過來不對,這上面的姜聞瞅着咋這麽年輕?
“那特麽是《紅高粱》!”
姜聞松了口氣,随即又更加憤怒,罵了一句:“那幫王八操的,做盜版都不實誠!”
(我也怕被禁,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