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勒是個很神奇的人,他算老謀子的同門師弟,前兩年拍了第一部長片《趙先生》,大概也想從攝影師轉型當導演。但他骨子裏特瘋狂,天生沒有師兄的國師範兒,太過理想和文化氣,以至于鼓搗出了這部同樣很神奇的電影。
《詩意的年代》非常明顯的分成兩部分,一個是作家湊堆海聊,這算紀錄片;一個jiushi男女主角的戲份,這算劇情片。他拆除了紀錄片和劇情片的框架,把兩者糅合在一起,造就了場革命式的試驗。
至于爲什麽找一幫子作家來讨論詩意zhègè話題,按朔哥的說法,大概是因爲自己紅,你找北島來,有幾個能認識的?
當然,真實原因是,詩人zhègè群體太邊緣了,邊緣到誰也不愛搭理。若真找他們,怕是連劇本都過不了,早早就斃了。
到郫縣的前幾天,作家們不務正業,鬥雞走狗,等玩夠了,終于能穩當的坐在一塊。開拍前,呂勒給每人發了張紙,上面寫着三個問題,頭兩個是:zhègè時代還有沒有詩意,以及對電影電視的看法。
作家們針對這兩個問題,悶在會議室神侃,兩台攝影機架在屋裏,記錄着他們從“什麽是詩意”,談到“有錢就有詩意”,再說到“把自己摧殘到底jiushi詩意”。吐沫橫飛,面目香濃,總之,沒有人真正的在關心zhègè東西。
光靠這些裝逼的文人酸性,是撐不起一部電影的,所以呂勒又安排了第三個問題,也jiushi褚青和王瞳的故事……
“咚咚咚!”
王瞳敲着一扇門,道:“林老師開會了。”随即又移步到隔壁,同樣敲了敲。道:“餘老師開會了。”
她的頭發散開,正好搭在肩膀上,穿着件紅色的小西裝,左胸前别着筆會組織單位的标牌。
小西裝是她自己的,呂勒開始說讓她帶件紅衣服,最好是正裝。本來還想着萬一不héshi,還得給找一套,結果這姑娘一來,那身鮮豔,直接晃瞎了這幫人的狗眼。
王瞳真的很喜歡紅色。從羽絨服到襯衫,各式各樣,還有褚青曾見過的那雙紅襪子。
她踩着坡跟皮鞋,夾着筆會日程表,頭發一顫一顫的走在廊道裏,路過休息區。
“基本上jiushi這樣……”
一個好聽清潤的聲音傳過來,她撇頭,随意看了眼,沒在乎的轉過去。剛走了幾步,又緩了下來。
廳裏擺着套木制桌椅,褚青坐在正中,zuoyou各有一個男人。他臉部皮膚化得很暗黃。眼角還貼了絲細紋,眸子裏藏着對生活的疲憊厭倦,看上去jiushi個四十來歲的苦逼中年。
他正跟左邊的哥們介紹:“合同已經拟好了,我們保證。都是99年,”說着上身前傾,用食指勾出一個九字。禮貌中帶着點謙卑,道:“德國産的最新的印刷機,這次進中國,我們公司拿到了百分之七十的份額。”
那哥們抽了口煙,漫不經心的撚住合同,往桌子裏送了送,一口川音,道:“價格方面,我們需要再kǎolu。”
褚青聽他這話,眼神閃動了下,一偏頭,目光忽地凝住,面上仍然保持謙卑的笑容,點頭應和道:“好,對不起啊,碰着個熟人。”說完按住扶手,站起身。
……
等了會,居然沒動靜。
又等了會,還是沒動靜。
褚青一nǎodài黑線,大哥,這場戲完事了,過沒過你倒給個話啊?
他立在原地,偷摸瞅了瞅呂勒,這貨悠哉悠哉的坐在椅子上,正跟劉一偉小聲嘀咕,壓根沒往這邊看。
“導演,那個,要再來一遍麽?”他不好直接問你丫是個逗比麽,隻得婉轉道。
“啊,不用,挺好,zhunbèi下一場。”呂勒抽空轉頭應了聲,又跟劉一偉神聊。
褚青小步跑到王瞳跟前,悄聲道:“我現心裏特沒底,太不靠譜了。”
“你沒底什麽,我告訴你啊,導演厲害着呢,圈裏誰不認識,也就你,什麽也不知道。”她jiāoxun道。
“說的就像你跟他挺熟似的。”褚青撇撇嘴,嘟囔一句。
王瞳拍了下他的頭,道:“别跟我撇嘴,一臉褶子。”她手指動了動,似想摸摸他的臉,随即又縮了huiqu,笑道:“别說,你這妝還挺像的,嗯,演的也挺像。”
“糊的難受,一點都不透氣。”褚青抱怨道。
那化妝師也不知道給他抹的啥東西,黃黃一坨攤在臉上,感覺皮膚死死往裏收着,繃得特緊,幹巴瘦的效果倒是出來了。
扮老,不是說化上妝就ok,神态表情都得搭調。
褚青頭回演這種跟自己年齡相差較大的角色,沒什麽特别感覺。因爲zhègè人物很簡單,人到中年,有妻有子,到處跟人賠笑賣印刷機,像他這樣的,随便在街上一劃拉就能拎出七八個。
真正有壓力的是跟王瞳對戲,zhègè更讓他緊張。
…………
其實,從選中這兩個演員那刻起,呂勒就變得輕松無比。甚至片子還沒開拍的時候,他就覺得,這肯定有了!
每個人物,每件東西,每次眼神的對撞和細語試探,就像早早的擺在哪裏,一切都好,隻等他拿着攝影機原封不動的記錄。
王瞳的角色叫陳曉,是筆會的秘書,她的工作jiushi按時叫作家們起來開會,然後傻呼呼的陪坐在會場,端茶倒水,換換煙灰缸。
然後,她就遇到了趙子軒,上大學時中文系的老情*人,回憶浮現,卻已物是人非。
這是個特俗氣的故事,呂勒偏想把它往詩意這種東西上靠,所以他找來褚青和王瞳。他覺得,這兩個人身上,絕對有那麽一股子不俗的wèidào。
說來挺奇怪,呂勒是因爲看過《小武》和《扁擔姑娘》,才動了心思。老實講。若把他們分開單論,也許還略有不足,但隻要湊在一塊,那種wèidào瞬間就會流淌出來。
王瞳立在台階上,右胳膊夾着日程表,身子輕輕搖晃着。
褚青雙手插兜,慢慢踱到跟前,旁邊是賣零食飲料的玻璃櫃子。他非常細微的上下打量她一眼,又把手拿出來,揉在一起。笑道:“你好。”
王瞳彎了彎嘴角,沒說話,左手忽擡到身前,手裏的圓珠筆不停的按下去,彈出來,再按下去。
“在這開筆會?”他問。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眨了眨眼,還是沒說話。
褚青也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倆人又同時笑了笑。
王瞳的笑很特别。緊閉着嘴,下唇往上輕輕擠壓着,下巴顯出幾道淺淺的褶皺。
不同的情緒,有不同的笑法。有時你咧開嘴。發出很大的聲音,不一定是真的開心。但當你閉上嘴巴,露出這種笑容時,那就一定是非常無措。
這一笑。她完全是随性而發,恰到好處。
褚青忽然有點很不妙的感覺,隻好擺弄着手指。道:“什麽時候來的?”
“我前幾天來的。”
“我也是剛到,我是跟這邊……”他說着一轉頭,擡手指了指,道:“兩個朋友,談生意上的事情。”
王瞳沒接話,特随意的往右邊掃了眼,又更加随意的收回來。她那雙眼睛裏,就像根本沒有zhègè人存在,而且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轉來轉去jiushi不落到他身上,有點神經兮兮的。
褚青看着她那瘋癫的狀态,心裏那點不妙就愈放愈大,最後砰的一下子清晰起來。
不禁暗暗哀嚎:姐姐,你至于這麽不客氣麽?
王瞳現在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極不安份的狀态,睫毛、眸光、手指、唇角,還有微微顫着的肩膀……幾乎每個部位都在隐隐躁動。
zhègè曾經深愛過的男人的偶然出現,就如yizhèn細風,而她則是被風吹起的蒲草,在天空兜來兜去,始終沒有落腳的地方。那種遊離和散亂,精緻細膩,近乎沒有漏洞的向對方施加過去。
有那麽一秒鍾,褚青差點就要繳械投降。
他垂下眼睛,深深提了口氣,又揚起,直視着她。
一個人瘋癫的時候,另一個人必須要沉下來,這樣畫面感才會平衡。就如此刻,王瞳已經把那種遊離biǎoxiàn到了極緻,他就不能再做出同樣的fǎnying,否則兩個人之間的感覺就會顯得特飄,不穩當。
“特别奇怪,穿zhègè衣服。”
褚青的語氣忽然活潑起來,還帶着點調侃,見到昔日戀人時的興奮已jingguo去,很輕松的笑道:“剛才還以爲是服務員呢。”
“呵……”王瞳也笑。
“住在這麽?”
“嗯,我住308。”
“哦,我是在北樓,805。”他舔了下嘴唇,像對一個孩子那般的問:“能記得住麽?”
“記得住。”她又笑了下,跟剛才不同,這次是咧開了嘴,露出白白的牙齒。
“那……”褚青往後撤了半步,道:“你先忙吧,完了我們再打電話。”
“嗯,我過兩天才走呢。”
停頓了兩秒鍾,他又撤了另外半步,在耳邊比劃着打電話的手勢,笑道:“再見。”
說着轉身出鏡。
……
一場戲jiéshu,倆人平複下情緒,等了會,又特麽沒動靜!
這回連王瞳都郁悶了,跟褚青一起瞪着那邊,這哥們拍戲從來不喊停麽?
呂勒跟劉一偉兩個貨,躲在監視器後面,連臉都懶得露,一個光nǎodài尖,一個圓nǎodài尖,緊貼着。
見他倆不演了,都往這邊看,劉一偉先冒出頭,不滿道:“jixu啊,沒看夠呢!”
褚青:“……”
王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