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口水庫還是那麽懶懶軟軟的,黏糊在灰茫茫的山頭中間。它是華北電網最大的蓄能發電站,白天放水,晚上再抽回去,不停的抽,放,抽,放……水位波動太大,不易結冰,也是北方最大的不凍湖。
褚青正躺床上嗑栗子,正經的遷西大闆栗,外皮跟打了蠟似的泛光。用指甲在中間劃開一道印,再一掰,殼分兩瓣,露出米黃米黃的栗子肉。
他身上就穿着毛衣毛褲,一點都不冷。劇組把這賓館直接包了,賓館有自己的小鍋爐,燒得那暖氣洗條褲衩擱上,第二天早準保幹得透透的。
今兒早上沒戲,不是姜聞發善心,而是道具組因爲一個物件跑了半個縣城都沒找着,老姜一怒之下,親自去跑剩下那一半縣城。
這貨拍戲忒慢,靈感太多,随心所欲的改台詞,改鏡頭,改體位,除了他自個能整明白,别人一直都迷迷瞪瞪的。一場戲,他可以想出幾種拍法和演法,都會試試,然後從一堆不滿意當中挑出更不滿意的,全部推翻,重新再來。
“擦擦擦!”
門外似有鞋底拖着地走動的聲響。
褚青一聽這聲,趕緊下床跑過去開門,正看着陳樯遛早兒回來。邁進門口的時候,鞋底在外面蹭得有點滑了,身子一載歪。
“哎呦老爺子您慢着點。”
褚青連忙把他扶住。一步步的坐到床上。
老頭八十了,身體倍兒棒,連拐棍都不用。進組的時候,姜聞本想給找個專門陪護的,老頭說用不着。那姜聞也不放心讓他自個住,就把這任務交給組裏看起來最細心的褚青了。
好吧,細心,敏感,溫和,不得不說。他這些個屬性,有時候真心讓人覺着很娘……
陳樯戲少,歲數又大,姜聞最近主要就是拍他的戲,早完事早放心,再拍個兩三天。老爺子就該收工回家了。
“又吃栗子呢?”陳樯看他床頭櫃上攤着個塑料袋,笑問。
“嗯,我就愛吃這個。”
褚青剝開個栗子遞給他,道:“您嘗嘗。”
陳樯把那栗子肉又掰成兩瓣,塞嘴裏一瓣,道:“吃多了脹肚,不消化。你也少吃點,年輕輕的用不着吃這個。”
褚青沒聽明白,問道:“這咋說的?”
陳樯很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這東西補腎,上火。”
“……”
丫知道吃栗子補腎,但真沒往這茬上想。
我說老爺子你能不能有點職業形象?中國電影史上三大土豪惡霸,黃世仁!南霸天!胡漢三!您一人就占倆,現在您擱這跟我讨論補腎不補腎的問題?
他幫陳樯脫了厚厚的外套,挂在衣櫃裏,又倒了杯熱水。随口問道:“咱小二哥最近忙啥呢?”
陳樯一臉操心的模樣,道:“還能忙啥,審節目呢呗,一審二審,三審五審的。能審出啥好東西來?”
褚青笑道:“咋沒有好東西,多少人都指着他小品過三十兒呢。”
陳樯道:“你可别擡舉他,他差得遠了。”說着又歎氣道:“我臨過來,他還給我打電話,說跟導演弄得不太愉快,明年可能就不上了。”
褚青安慰道:“小二哥本事大,不上照樣杠杠的。”
陳樯笑了下,忽地眨了眨眼,又覺着右眼睛有點酸,就揉了揉。
褚青吓一跳,看他右眼珠通紅通紅的,左眼睛卻沒啥事,不禁道:“您這眼睛……”
“沒事,老毛病。”他掏出手絹按在右眼上,道:“以前下鄉演《白毛女》,被一老鄉拿蘋果打的,一直沒治好。”
“那啥時候的事兒?”
陳樯想了想,道:“四……四六年,對,是四六年。”
褚青石化了,四六年,特麽我爹還沒生出來呢!
“蘋果算好的了,有次下部隊,一小戰士直接槍子兒頂上膛,差點給我崩了。”陳樯按了一會,感覺好點了,拿下手絹,很是懷念的笑道。
褚青暫時理解不了這種老表演藝術家的革命情懷,不過一提起《白毛女》,就來了興緻,道:“哎老爺子,您那黃世仁有個動作,我印象特深。”
“什麽動作?”陳樯稍稍前傾,問道。
“就是……您那手絹借我一下。”褚青四下瞅了瞅,忽道。
就見他一身毛衣毛褲,裝模作樣的站在原地,先拿着白手絹掩嘴笑了笑,然後伸出根手指,往前面輕輕一點,眼神妩媚又充滿了占有欲,簡直是又娘炮又變*态。
“嗬!”
陳樯沒忍住,沙啞的大笑了幾聲,一手拍了拍大腿,一手顫顫的指着他:“你這小子……”
褚青還挺得意,道:“像吧?”
丫在電視上看《白毛女》,黃世仁第一次見着喜兒,他娘的就做了這個動作,讓還是小屁孩一個的褚青一身的雞皮疙瘩。
倆人正說說笑笑,就聽走廊上一陣吵雜聲,很多人在說話。
“看看!我就說有!”
姜聞那低音炮一樣的發音,就算扔人堆裏也是獨具一格。
“我出去瞅瞅啊!”褚青甩下一句話,就跑出去看熱鬧。
…………
夜。
範小爺背靠牆,棉被裹着身子,邊邊角角都包的嚴嚴實實,像隻蓄窩的兔子。這會睡衣還不是那麽普遍,她就穿着襯衣襯褲,老樓暖氣燒的不太好,還插着電熱毯。
房門關着,隔壁就是另一間小點的卧室。老爸老媽正在睡覺。昨天現買了一張半新的雙人床,還有些日用品,倆人要長住一段時間。
屋子裏很安靜,沒開燈,黑漆漆的。窗簾外面是惶惶的冷月亮。丫頭傻呆呆的坐在哪,屁股底下有點燙,也懶得挪,一會閉上眼,一會又偏頭瞅瞅床尾櫃子上的電話。
牆上的挂鍾滴滴答答的走,也不知道是幾點了。
“叮鈴鈴!”那電話忽然就蹦了起來。
剛響了一聲。範小爺馬上探出半個身子,一手撐床,一手摘下話筒。
“喲!舍得打電話了?”她壓根就沒問是誰,張口就滿滿的怨氣。
褚青在那邊幹笑幾聲,問了句廢話:“沒睡呢?”
“你說呢!”
範小爺哼哼道,把座機抱在懷裏。再用被子一蒙,整個人縮在被窩裏,她是怕吵到老爸老媽,也是不好意思被他們聽到悄悄話。
“還生氣呢?”他道。
“我可沒生氣,是你小心眼兒。”
“嗯嗯,是我小心眼兒。”褚青道,又問:“哎你嗓子好點了沒?”
“今天還行。不像頭幾天火燒火燎的,吃東西都費勁。”
“你戲也拍完了,不用熬夜了,正好多歇歇。”
範小爺道:“還不都是被你氣的!”
褚青無語,你剛才不還說沒生氣呢麽?
“我這不知道錯了麽。”他道。
“要不是我媽給你打電話,你還能知道錯?”丫頭太了解他那德行,不忿道:“我媽都跟你說啥了?”
昨天她怎麽問,老媽就是不透露談話内容,讓她好一陣郁悶。
“還能說啥,就把我訓了一頓呗。”褚青忽問道:“你說話聲咋那麽小?”
“我貓被窩裏呢。”丫頭這會也覺着憋得慌。揭開被子透了口氣,又蒙上。
“你貓被窩裏幹啥?”他奇道。
“我樂意你管着麽!”
她微微喘着氣,空間實在狹小,加上褥子底下的電熱毯,烤的她直冒汗。便裹挾着一床被子往牆根拱了拱,後背貼在冰涼的牆上,頓時一陣舒爽。
褚青傻笑,這丫頭就跟吃槍藥了似的,說一句頂一句,隻好閉嘴。
範小爺可不想放過他,道:“我告訴你啊,以後不許跟我耍脾氣!”
“好!”
“不許給我玩失蹤!”
“好!”
“不許不給我打電話!”
“好!”
“不許……”丫頭暫時想不出來了,就道:“反正不許憑白無故的就不吭聲了,你這可犯兩次病了。有事你就說,咱倆還有什麽事不能說的啊?”
“好好!”他很汗顔,被一個小女孩子教訓,還得老實聽着。
他知道自己性格有時候是很擰巴,那個勁兒一上來,誰也治不了,你越問我越不說,自己悶死拉倒。
“你們找程老頭了沒?”褚青聽她巴拉巴拉一頓撒潑兼撒嬌,這會才問到正事上。
“找了,他給介紹個學生,當律師的,在京城可有名了。”範小爺道:“白天剛見過面,跟你說的一樣。”
“你看看,我就說不用擔心。”
丫頭道:“是啊!我媽還把我訓了一頓呢,說我不能用你的錢,本來我也沒想用。”她又覺着很不忿:“我媽現在對你,比對我都好!”
“因爲我對你好,她才對我好啊。”褚青得瑟的笑道。
他把自己全部的财産拿出來給女朋友湊違約金,這種心意,終于讓範媽媽的心裏踏實了。
“你那邊冷不冷?”丫頭發洩完,還是非常惦記男朋友的。
“還成,賓館挺暖和,拍戲冷點。”
“那你啥時候能回來?”
褚青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根本就沒多少戲,就姜聞拍的太慢。他不松口,我就陪着呗。”
“哎?姜聞厲害不厲害?”範小爺又開始八卦,還帶着點興奮和期待道:“都說他可愛罵人了,罵過你沒有?”
這什麽女朋友啊!
“别聽那幫人瞎說,根本就沒罵過人。這人,咋說呢?”褚青想了想,道:“他就跟個小孩似的,讓人想幫他幹點事兒,還特心甘情願的那種。”
範小爺聽這話很别扭,還有點吃醋,道:“喲,那你就心甘情願在哪呆着了呗?”
褚青笑道:“我得賺彩禮錢啊,你媽可說了,等着我把你娶進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