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擰巴,是跟自己較勁;有些人擰巴,是跟别人較勁。褚青從來不跟别人較勁,他一直隻跟自己玩一些喜羊羊和灰太狼式的偉大鬥争。
總結,兩個字,蛋疼。
他上課也有十天半個月了,從開始的新鮮到現在的自我懷疑。
學個表演都能學出自我懷疑這種高層次的毛病來,不是蛋疼是什麽?
班裏二十幾個同學,經過一段時間也慢慢熟了起來,幾個女生有逐漸發展成閨蜜的趨勢,幾個男生不時的也一起去喝個酒洗個澡。
褚青在班裏是挺特立獨行的,不是他裝清高不甩他們,而是因爲他的發型……或者叫光頭。
前些天,就是給女朋友過生日的那天下午。
褚青戴着女朋友給買的帽子,鬼鬼祟祟的坐在朋友圈的最後面。老師一眼就瞄上他了,道:“那位同學請把帽子摘下來。”
這老師叫郝容,才二十七歲,今年第一次獨立帶班,由于年齡相近,除了上課時嚴肅些,平時跟同學們關系倒不錯。
褚青隻好摘下帽子,露出一塊微微泛青的頭皮。
在藝術院校裏,這種情況肯定不代表丫是個剛放出來的青皮。郝容略微驚訝,問:“你拍戲呢麽?”
“嗯。”
褚青保持着中學時的習慣,老師問話得站起來答,屁股剛離開凳子,郝容擺擺手:“不用起來。”
他随口又問了一句:“拍什麽戲?”
“還珠格格……二。”
郝容倒是聽說過同城死敵那邊有個小姑娘,前段時間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宿舍拎信件,還都是海外寄來的。
好像就因爲這個叫什麽格格的電視劇。
他來了點興趣,翻了翻學名冊,道:“你是叫褚青?”
“對。”
“你還演過什麽?”
“《小武》。”
郝容這回很正經的看了他兩眼,對這部被封殺的電影亦有耳聞。
像還珠這種偶像劇在這幫人眼裏,壓根上不得台面。但《小武》就不一樣了,電影先不論好壞,起碼這種藝術形式是他們所贊賞的。
不過也僅僅是看了兩眼而已,中戲出去的大咖多了去了,郝容還不至于爲這麽個年輕人激動妄爲。
這番簡短的對話,在雙方心裏都沒留下太深的印象,但在那些同學中間卻起了不小的騷動。
這些人,以前有學跳舞的,有學戲曲的,有跑過幾部龍套攢了點錢來充充電的,總之沒有角兒,沒有腕兒,在演員這個行當混的都挺慘。
這會聽着褚青這麽個貌不驚人的家夥居然正在拍戲,而且看上去還不是那種擺個照片挂靈堂就可以領錢的一秒出鏡,還是挺有分量的大配。這就由不得同學們心思各異了。
就見郝容坐在前面,對着團團坐的弟子們道:“今天我講的是表演體系。”
他上的是理論課,但他可不想去複制粘貼一下表現派、體驗派和方法派的定義和區别,幹巴巴的誰愛聽。
于是他就道:“我需要一位同學來幫助我一下……那個,褚青!”
沒辦法,誰叫他就對主角有印象呢。
褚青斜了斜眼睛,十分不情願的上去捧哏,頂着一腦袋青皮戳到中間的小空場。
郝容笑道:“我做一個表情,你跟着我做。”
說着用手往臉上一抹,跟表演變臉似的,瞬間就換成了一個悲傷的表情:眉間微鎖,兩眼眯着,下嘴唇緊緊抿住。
褚青清楚自己的角色,一點都不搶戲,他怎麽做就跟着怎麽做,學的還挺像。
倆人保持這種表情有五秒鍾,才恢複過來。
郝容點了一個同學,問:“你剛才看了有什麽想法?”
那同學猶豫道:“有點搞笑。”
郝容笑問:“爲什麽會覺得有點搞笑?”
那同學見他沒生氣,大膽道:“你們雖然臉上很悲傷,但我知道你們一點都不悲傷,所以感覺很搞笑。”
“對了!”郝容拍了拍手,道:“把自己跟角色完全剝離開,隻是機械的去複制一個個在腦袋裏儲存的表情和動作,這個就叫表現派!”
待同學們消化了一會,他又對褚青道:“你再自己演一個悲傷的表情。”
褚青沒直接演,卻道:“老師您給我一個情景。”
郝容偏頭看了他兩秒鍾,道:“看到自己愛犬死去的樣子。”
褚青撓撓頭,悶聲不響的在心裏醞釀了一番,毫無感覺,隻得聳了聳肩,道:“我演不出來。”
…………
褚青拍戲,在拿到劇本後,正式開拍前,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醞釀和掌握,才能把自己的情緒融合到角色上,等開拍的時候才能一下子爆發出來。
他沒經曆過什麽愛犬死去的故事,他并不是演不出來,而是需要時間去體驗,去揣摩那種情緒,課堂上那麽幾分鍾顯然不夠。
當時郝容就問了他一句話:“那你爲什麽不能用别的情緒代替呢?”
褚青當時很直愣的反問:“那不是騙人麽?”
好,這句話,就是他擰巴的原因,又成功的鑽進了牛角尖。
表演,就是演戲給别人看,但褚青就産生了一種誤解。
他從一張白紙步入演藝圈,先碰上了老賈這麽個現實主義咖,然後又碰上了樓烨這麽個浪漫主義咖,後面還有更浪漫的周公子,讓他在戲裏戲外都有點心猿意馬。
這些都讓他誤解,誤解表演,是一件挺真實的事情。
當然,他沒傻到以爲表演這種形式是真實的,他理解的,是演員情緒上的真實。
這也是他聽到郝容講方法派,所接受不了的地方,因爲他現正在走體驗派的路子。
體驗派講究的是,比如你死了狗,就得真跟死了狗似的,即便你沒有這種經曆,也要盡量去揣摩這種情緒。
而方法派就更靈活一點,你可以用上班遲到被扣工資時的情緒,也可以用被女朋友甩掉時的情緒去替代。這樣的表演,甚至要更生動更有感染力。
但褚青就覺得這樣不真實,不僅在欺騙自己,也在欺騙觀衆。
其實所謂體驗派和方法派,兩者并沒本質的區别,都是不瘋魔不成活,隻不過前者更深入純粹,後者更靈活實用。
褚青現在的執拗和對表演的理解,頗有點像早期的孫洪雷。
有一次他演話劇,故事大概是一個平凡的美國家庭,忽然他們就有錢了,後來丈夫知道這是妻子出賣身體才換來的錢。孫洪雷花了一個禮拜去揣摩這種情緒,等排演到這幕時,他差點暈倒,送到醫院一檢查,丫居然真得了心髒病。
後來就悟了,到《潛伏》的時候,再跟他以前的作品一對比,就是羅漢拳和太極的區别,從滿懷激烈到雲淡風輕。
這種不折騰死就不罷休的貨,有個統一的稱呼:戲瘋子。
褚青自《小武》上路,《蘇州河》進步,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面臨着一個突破和飛躍的階段。
所有成功的演員,幾乎都是從體驗派過渡到方法派,但方法派之後是什麽?
還沒人知道。
也許就是明叔說的:無語。
…………
中戲的學校規模比學校本身還要出名,還有那操場跑道的可憐周長,一直被同城死敵所嘲諷,以至于後來中戲跑到京郊去蓋了一片大大的新校區。
對褚青來說,最難熬的不是上課,而是午休時間。
他吃了飯,基本就處于沒事幹又沒地兒去的狀态,也不能像本科生那般回到宿舍睡一覺,隻能在校園裏面晃悠,或者找個地方一直坐到下午上課。
有次實在無聊得緊,他居然很沒出息的跑到網玩了一中午的仙劍柔情版……
操場隔壁是籃球場,用一溜鐵絲網圈出那麽塊地方。别說打全場,你在半場三分線外投個球,都容易摔到跑道上。
就這,每到空閑時間,一幫子精壯的青少年還耍得勁兒勁兒的。
褚青蹲在旁邊看熱鬧,背挺腰正,兩隻腳分開一個肩膀的寬度,正好蹲成一個葫蘆形。
他覺着自己這個姿勢特棒,要是能捧個比腦袋還大的海碗,加點長線辣子,稀裏呼噜造上一頓就更完美了。
籃球什麽的不感興趣,他最多能做到不把球拍在腳面上,所以他表面上在看打球,實際上卻在發呆。
現在所有的課目都至少上過一次了,老師也都見識過了。
這會他才知道學表演不光是讓你在上面捧哏就行,還得學台詞,聲樂,形體,注意力練習巴拉巴拉一大套,當然最糟心的就是那個靜物模拟和動物模拟。
“下面想象我們是一張桌子。”
“下面想象我們是一棵草。”
“下面想象我們是一隻狗……”
我特麽是拍戲,又不是演動物世界,學這些玩意有毛用?
褚青這種野路子出身的,真心對系統化的表演訓練理解不能。非科班出身的演員,不講究這些很科學的表演方法,靠的都是自身的積累和靈性。
就像起始屬性很渣,但具有成長天賦的寵物寶寶一樣,誰也不知道極限在哪。
比如周公子。
當然也有長殘的,比如,咱就不說了。
老師教的這些東西,好玩是好玩,可他就是覺着沒用。如果真按照這些方法,褚青都懷疑自己還會不會演戲了。
除了肉痛學費之外,唯一讓他沒逃課的理由,就是台詞練習了。
他覺得自己的口白功力很差,說話總帶點京片子夾着東北腔的口音,有時候還會拐到汾陽話去。先不說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起碼得把普通話練好了啊!
那本藍皮冊子也終于派上了用場,褚青學的很認真,就是對裏面一段段的華麗摘選不爽。
太矯情了!
我就會說“啥”,不會說“什麽”,就會說“咋”,不會說“怎麽”……
你咬我啊!
太陽微微偏轉,褚青已經蹲了好半天,打球的都要散了。
那幫青少年路過時紛紛古怪的掃了他一眼,以爲是哪跑出來的病人。
走在最後面的那個人,個子最高,皮膚最黑,似乎對他很好奇,也蹲下身,操着一嘴京片子夾着東北腔的口音,問道:“嘿!哥們兒,新來的,以前沒見過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