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到底是有個盡頭。三月三的桃花節,墨宸和毓筱都沒去湊那個熱鬧,反倒是将地牢裏關了快一月的安子軒給撈了出來,說是要一起曬一曬三月的春陽。
感受有些微妙。
說真的,在裏頭關着的時候,那種靜,靜的就好像天地間隻剩他一人,他度日如年,心裏頭自然免不了怨怼,咒罵這兩個沒人性的!可當真的出來,似乎并沒有實感,沒有想象中要沖上去将他們兩人都撕咬成血肉的沖動,他隻是覺得今日陽光真好,春日裏萬物複蘇的聲音是那麽動聽。
果然,曾經一度擁有的東西總是極容易被忽視,唯有失去過才懂得它的珍貴。
很不想打擾某人沐浴陽光的雅興,可奈何毓筱一看着他這副雙臂伸展,阖眸微仰起頭的模樣,就覺得胃裏一陣絞痛。
他這是變着法的在諷刺他們非法幽禁吧?!
毓筱心裏極度懷疑安子軒如此沉浸其中的沐浴陽光就是這個目的!
不過墨宸實在臉皮厚,他根本不在意安子軒是否是暗諷他,可他在乎某個人的感受。
淡淡的瞥一眼毓筱暗藏糾結的眸子,墨宸忽然打出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的落在安子軒的額心上……
力道倒不是太重,至少不曾傷着,可也并不輕,隻見着安子軒就好像是忽然間被鬼拉了頭似的,整個身子極有弧度的後彎,而後腰股才慢半拍似的跟上這種反應,一起向後倒去……
屁股和頭幾乎是同時着地,毓筱慘不忍睹的閉了一隻眼睛從指縫裏偷瞄,心中哀戚泛濫。
能讓人後仰中來不及保護頭部的力道絕對算不得小,就是納悶了墨宸是怎麽沒傷到人的!
當然,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來,否則本就郁悶又丢臉的安國公該要将臉埋進胸脯裏一輩子不見人了!……也或許,惱羞成怒後,他會殺了他們滅口也說不定呢!
所以,爲了生命安全,毓筱覺得還是拼命忍着不要笑出來才好。
隻是,自有比毓筱實誠又生性無忌的家夥,偏又恰好來的這麽是時候。
唐柒是剛從巧手坊那邊過來,哪裏想一進門就瞧到如此……有技術的一摔,笑的他直接就趴在了地上,捂着肚子疼的直“哎呦”。
安子軒雖不與唐柒熟,但對唐柒的了解卻不在少,知曉他就是這麽個性子,又加上被人這麽肆無忌憚的嘲笑,安子軒憋着一張難看的臉,直勾勾的盯了他半晌後,不鹹不淡的還他一句:“活該!”
“……”唐柒無語:怎麽就沒摔傻了?!傻了就不會氣人了!
然,這念頭一冒頭他就不可抑制的想到了那一個真傻了的,臉上的笑當即褪了個幹幹淨淨,也沒了玩笑的心思。
隻是安子軒并不知他想了什麽,被他這樣的變臉弄的一怔。
然,還沒來得及細思心中那朦胧的不對勁,唐柒又已重新笑起來,妖孽如初,讓他恍惚不定,懷疑是否方才那一瞬隻是錯覺……
“傳言安國公攜妹在野,要遠離朝堂,怎的,原來這裏便是國公大人心中的好去處?”
鄉野愚民信口開河的猜測唐柒自然也算不得數,他隻是唯恐天下不亂而已,嘴賤的忍不住想戳一戳别人的痛腳。
果然,安子軒的臉色又難看幾分,已然忘記了方才那一瞬的怪異,直盯着唐柒這張讨打的嘴,思忖着究竟是該封了它,還是……
左思右想,安子軒最終選擇了默默坐在石桌旁喝茶。
他還是不要說話了好,有些人就是給慣的,你越是理他,他就越不消停。
果然,唐柒就是這一号的,又撩撥了幾句見安子軒始終不再理他,他也沒了興緻,熄了心思安分坐下來。
伸手在懷裏好摸了一番,他擰過頭拿後腦勺對着人,将兩指間夾着的薄紙抖得“簌簌”作響。
“呶!給你的,你想要的東西。”
安子軒還在飲茶,心裏還在想着要說些什麽,完全沒反應過來唐柒這一出是又要鬧什麽,所以他半晌也沒接。
也不知是沒耐性還是那“大爺”似的模樣做不下去了,唐柒一扭頭,一手拉過了安子軒的手,另一隻手便将那幾頁薄紙拍在了他的掌心裏。
“嘁!好好看看吧!真不曉得你這哥哥是怎麽當的,早從十年前夜曦來京就已經開始部署這個十年後血祭蠱石的陰謀,而且這十年間取血從未中斷,而你,卻一無所知!”
唐柒的嘲諷字字見血,安子軒根本無力反駁。初來墨王府時他沖動瘋狂,很多事有意或是無意的被他忽視了,而此刻,他清醒冷靜,而且在地牢裏一月,他也捋清了不少東西。
他知道,唐柒說的都對!
誠然,藍毓筱确實值得懷疑,但中間到底還有蘇昊安。這世上最麻煩的事,便是欠了死人的債,因爲永遠無法還給他了,所以隻能在他在乎的人那裏,将縱容變成回報。
當然,在此之前,藍毓筱就對嫣兒容忍度頗高。
所以,她也隻是有嫌疑而已。
而至于毓筱所說的血祭蠱石……在安子軒靜下心來認真考慮這一點時,他的心漸漸被更大更陰暗的恐懼所包裹。
假使……假使藍毓筱所言爲真,那安家之人決不會不明就裏,也就是說……父親,他是知情的!
每百年一血祭!
也就意味着這千年來,曾有至少十個女子曾在如花般綻放的年紀裏被人幽禁,或許是拴着鎖鏈枯瘦如柴,或許是隔絕暗房不見天日……她們不曾與偷偷暗戀的某位公子花前月下假裝矜持,不曾與閨中密友憧憬未來談論兒女繞膝……她們有的,得到的僅僅是将自己的生命、身體、血肉,奉獻給一塊石頭!
日複一日,直至幹涸!
千年來,每一個安家的當家人都知道!可與蠱術相比,死一個女子又算得了什麽呢?這是必要的犧牲,是“有得必有失”的代價!
那些人的心裏一定都是這樣想的吧,也都是這樣說服自己後将年輕的女子送出去的吧。而他們中,有些人可能是父親,有些人可能是兄弟……
人心果然是這世上最殘忍的東西!
然而,父親早死了!他當家三年,在毫不知情的時候他的妹妹被人傷害,觊觎,最後擄走!這說明,在安家府内,有些人的心,不忠于他這個新家主!
能在父親當家的時候有此等權力主管這等大事兒的人,府裏也就那麽兩三個而已!
是他大意了,掌家三年卻不曾發現問題!
手中翻着唐柒拍在他手心裏的東西,越翻看安子軒的臉色就越難看。
他這三年究竟都在幹什麽?!爲什麽連外人都發現的東西,他卻如此一無所知!
然而,這裏還坐着個嘴不饒人的,看着安子軒臉色愈發不好,偏偏他還來勁兒了。
“瞅瞅!瞅瞅!看看你府裏那些烏七雜八的事兒吧,都亂成這樣了你竟然還不知道,難怪你能丢了妹妹。”
臉色又難看一分,安子軒始終沉默着,因爲他無話可說。
可唐柒還沒鬧夠,他口中“啧啧”,神色鄙夷,“就這樣的三兩下,你還敢到墨王府來要人,别說你妹妹她不在這裏,便是在這裏,你以爲你還能将人搶回去不成?”
“傳言當年安國公府的少爺是個酒色财氣的纨绔,還以爲你是個聰明人,倒是沒想到傻起來倒是比旁人可愛,怎麽樣,在墨王府的暗牢裏住了一個月,滋味不錯吧?”
“我告訴你啊……”
長篇大論就好似黃河之水天上來,滔滔不絕!貌似這貨全不知什麽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也不知何爲“适可而止”!眼見着安子軒的手指頭快要将桌子邊抓出洞來了,毓筱忽然遞了一盞茶給唐柒。
“小柒,喝盞茶潤潤喉嚨吧。”未說完的潛台詞:你話說這麽多,喉嚨不幹嗎?
然而,唐柒何處有自覺能領略此等意思,他有幾分受寵若驚的回給毓筱一個大大的笑臉,接過毓筱遞來的茶碗,道一句“謝謝”,仰頭一飲而盡,就像飲酒。
毓筱默默扶額,在心裏給了安子軒一個默哀和愛莫能助的表情。
我也想過要救你出苦海來着,奈何……雞同鴨講,對牛彈琴啊!
安子軒也默默無語,起初還會因唐柒的數落無地自容,但毓筱這麽一打岔,他忽然就開闊了。
這厮也不是真的就語重心長的在指責他什麽,而是……他隻是單純的很得意這種說教别人的感覺而已!
果真是個孩子心性!
早以前曾有些污穢傳言,說宸世子與唐柒龍陽之好,也有人說他們二人宛如兄弟……可這世上真正見過他二人相處的,怕實在不多,有幸他安子軒算是一個。
就這麽面對面看起來,唐門主和宸世子真可謂是全不搭邊的兩人,一個性子跳脫,張揚無忌,一個生性淡漠,悲喜無尋,可偏偏,從宸世子那不言不語的态度中,卻能讀到一種縱容,就好像任憑唐門主怎麽鬧,哪怕是将天捅出個窟窿來,他也能給他收拾局面。
明明唐門主要大些,可宸世子就像是兄長,顧念着自己長不大的兄弟……
這樣的感情可真讓人羨慕啊!他好希望他還來得及找回他的嫣兒,也能做個如宸世子一般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