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是帶她去了那個地方,懷抱着毓筱從縱橫交錯的鐵栅欄間走過,墨宸身上消散的月色光芒就像是一池螢火,星星點點閃爍着,轉眼又消散于黑暗。
眸子間并沒有些微的波動去驚訝于墨王府裏竟還有這樣的地方,但是當毓筱看到那個像是原始野人一樣蓬頭垢面的囚犯時,一直沉寂着的眼眸終于微微的動了動。
有些意外會在這裏看到他,即便是衣衫已褴褛,但那明晃晃的龍袍,她卻依舊不會認錯!
這個人,他是……清帝!
日子已經過得太久,以至于她都忘記了:
清帝的忽然駕崩實在疑點重重,而作爲嫌疑最大的可能,宸世子自然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人選;隻是,太過完美的手段乃至于始終無迹可尋,又加上這并不是一件能讓人随意揣測的事情。所以,時日久了,存于内心的疑惑漸漸的開始不了了之,那些匆匆忙忙的人們也都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坐在王座上的當今這位。
目光回轉,毓筱看着囚牢内蜷縮在地上與乞丐無異的人,她的心底一股濃烈的怨恨直沖腦門。
若不是他,他們也許還在江南水鄉過着遊山玩水其樂融融的日子!
若不是他,她根本不必來到京城!
若不是他,她今日亦不會失了親人!
恨濃烈的似乎要毀天滅地,可與恨同在的,還有一股更深、更沉重的悲哀與憐憫。
曾經,他是那個坐在世界之巅呼風喚雨手握天下人之命的存在,居高臨下的看着這個世界在他的腳下掙紮。
可如今,他卻隻能苟延殘喘在這沒有自由的牢房裏,任由自己一點點腐爛在無人知曉的犄角旮旯……
這樣的天堂與地獄,她是真的有點好奇:初經曆時,他究竟是以怎樣的心境活下去?如今的他,又是爲什麽而活?……
從墨宸的懷裏下來,毓筱一步一步走近了牢房,站在栅欄外,她居高臨下的俯視那個蜷縮着睡在地上的老人,像是在俯視蝼蟻,目光就像月光,那麽涼!
沉默的伫立與守候,墨宸始終就站在毓筱的身後注視着她,爲她冰冷的目光而心疼,可墨宸卻不後悔這樣的選擇。
他也曾猶豫,但終究做下這樣的決定!
每個人一生的路都隻能自己走完,這是宿命。決定人生的權力永遠都隻應當握在自己手裏,這是選擇。
所以,他要還她知曉真相的權力,還她邁步人生的權力!
誠然,她可以不必知道一切,安心的待在他的身後,她的仇,她的恨,她所要承受的一切,都将由他來了結。
隻是,他雖可以替她報仇,替她鋪平一切,可筱筱心中燃燒着的恨呢?
那是他無法熄滅的業火,這樣的仇恨之火,也隻有手刃仇敵才能熄滅!
休要說她無恨!如若無恨,又怎會這樣義無反顧的回京?!一夕之間失去所有,又怎會沒有恨?!
更何況,這是筱筱的人生,不論他要做什麽選擇,是否都忘了去問一問他的筱筱?
其實,他又何須問?!
她是那樣傲氣的女子,甯可頭破血流都不肯低頭的倔強,又怎麽會甘願做一隻翅膀下不見風雨的鳥兒?!
即便是血染荊棘,她也必定是要躬身手刃,以自己的眼睛去見證,用自己的雙手去了結!
寂靜持續的并不太久,毓筱出口的聲音沉寂的透着死氣,字字句句,平靜又冰冷。
“未曾謀面的……清帝,你可認得,我是誰?”
并沒有在睡覺,他隻是這樣蜷縮着一直沒有動而已,聽到女娃子的聲音他有些意外,原本他隻以爲是墨宸又來了這裏。
時隔上一次他出現在這裏已經三年,清帝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來,他留給他的那句話,他信誓旦旦的想着:他一定會難以入眠!一定會再回到這裏!
可是,爲什麽不來?!爲什麽還不來?!!
等待是那麽的漫長,尤其是在這樣的地方,那樣的漫長幾乎讓他瘋狂,隻有用自己的頭不停的撞向石闆砌成的牆直到血肉模糊,直到看守人落下鞭子抽打,鎖鏈綁了一層又一層,他心中那種叫嚣的瘋狂才不會把他逼瘋!
他無聲嘶吼着,問向那一片虛無:他爲什麽還不來?!爲什麽還不來?!!
終于,那樣的歇斯底裏終有盡頭,所有的瘋狂在經曆了漫長漫長的嘶吼之後終于是褪去了顔色,洩勁以後生命就隻剩下了空無……
那同樣是一種折磨人的情緒,消磨着心的顔色,染上了空無一物的“無”,遙遙望不到盡頭……
以爲他再也不會來,以爲他要一直這樣坐到枯骨,可是,門栓響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腳步聲輕若蚊蠅卻讓他那麽激動,可似乎,隻是錯覺,隻是他以爲他是激動的而已!
始終睡在地上沒有要起身的打算,平靜又空寂的心跳沒有分毫波瀾,他就像是一塊頑石長在這裏,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擡上一擡,直到聽到那姑娘沉寂的聲音。
緩緩側身,他的目光從亂發中穿過窺向了毓筱的容顔,隐約的有點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的臉,可幾乎絞盡了腦汁,他還是沒有想起那是誰……
唇角的弧度微諷,出口的話并沒有喜怒,毓筱始終都隻是平靜的注視着他,就像是在看着一座山,一池水。
“清帝果然是貴人多忘事。”
即便如此也還是聽得出她話裏的恨意,清帝定睛看得仔細,心裏在盤算着:是不是幾時又欠下了什麽樣的人命債。
隻是,混混沌沌在這個隻有一口小窗的地牢裏已經度過了許多年時光,日子久的他都快要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誰,又如何會惹得一個年紀尚小的女娃娃怨他到如斯地步?
清帝想不通,可是那張臉卻是越看越覺得熟悉,隐約的,有個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過,他隐隐的覺得近了,可總是差點什麽,始終想不起“她”是誰……
有銀鈴般的笑聲,與眼前的女子一般喜歡淺藍色的衣裳,奔跑在花園裏就像是一隻藍蝶,伫立在綠園中就像是一株鸢尾……
她精靈活潑,時不時搞個古怪讓人驚一把喜一把卻從沒有失了分寸……
她心靈手巧,三五下就能編出好看的花環繪出漂亮的丹青……
她……
記得她的許多事情,可爲何,記不得她是誰?
隻隐約的,似乎一直都像是妹妹,一直喚他一句“彥哥哥”……
可是,他有妹妹嗎?
父王除了世昕再沒有女兒,而世昕這個被捧在手心裏的公主,又幾時會老老實實的喚他哥哥了呢?
要說起妹妹,似乎……
目光猛然震動了一下,他終于是想起她像誰了!
因爲母妃與藍王妃交好,所以小時候他們經常玩在一起,在皇宮那個欺淩遍地的地方,他缺失的童樂都由她補齊……
隻是……
隻是,他們都長大了,一舉一動都帶上了立場,從此不再單純,不再是花叢裏追趕蝴蝶的孩子……
站在天平的兩端,他謀算權位,要九五之尊,而她,她是藍家的女子,本該是她命定的皇後,可……
誰讓她生于藍家!!
父王容不下的藍家!!
從她被隆恩浩蕩的成全了青梅竹馬之情許給華禛開始,他就知道,藍家走到了盡頭,氣數盡了……
可他卻沒有想到,他的母妃竟會是那雙最直接的手,而從此後,他原本不存在的弟弟開始真實存在,奪走了他一直想要卻求不到的母愛……
從此後,他與父王一樣,讨厭藍家的人,讨厭看見“藍”這個字,讨厭聽到任何關于他們的議論!
盡管奪嫡之戰沒有他,他絕不可能成功,但他還是那樣的讨厭他,更甚至于,他忌憚他!
一個有能耐在衆皇子中殺出一條血路的人,又背負着皇家姓氏,若有一日,他心存不軌……
所以,他動了殺念!
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可偏偏,他低估了一個孩子出手的意外,從此後,他隻能在這裏不見天日!
一直都以爲外面早已經亂作一團,一直都以爲他的計劃定然已付諸東流,可……
可今日,她站在了這裏,用這樣死寂的目光看着他,說出的話一直冷到了心坎裏……
他知道:藍家完了!至少,那個奪走他一切的小子死了!
他很想笑,仰天大笑,可不知爲何,看着那雙寂靜如墓窟的眼睛,他就扯不開嘴角,笑不出來。
與當年的鸢兒是一般大的年紀,也一樣的經曆了家破人亡的慘劇,是否,那時候的鸢兒也是這樣子看着這個世界,看着他呢?
曾許下了諾言,說要做她一輩子的哥哥保護着她,可最終也都隻能是童言無忌,變成了他不能兌現的誓言……
算一算,面前的女子也該叫他一聲伯伯的,可這卻注定了隻能是一場空幻的奢望……
唇瓣顫了又顫,他終于是開了口:“你……你是,筱筱?”
聲音那麽小,顫抖着,小心翼翼的……
目光一刹那的陰冷,毓筱壓抑不在的散發着森然殺意,即便是努力的克制了,可話語中的警告依舊那麽明顯:“不要叫我筱筱!”
你不配!
這是留在口中沒有說出的話,因爲他連這樣的話都不配聽。
“筱筱”是她自己選的名字,是她刻在記憶裏的呼喚,是一份摯愛,絕不容許他這樣的人來玷污!
并沒有什麽意外的,清帝隻是一刹那從那些陳舊的記憶中蘇醒了過來,丢掉了那些無謂的感傷與追憶,他迅速冰冷的心又冷又硬。
“看樣子,藍家的日子似乎不太好過,所以侄女兒的心情不太好啊。”
隐隐的有青筋暴起,毓筱的額角跳動幾下後又重歸寂靜,隻是那雙本就死寂的眸子,此刻已經又黑又深,看不見盡頭,隻覺得無盡的殺意籠罩而下,無處可逃!
“承蒙皇伯伯照顧了,侄女兒都不知道要怎麽感謝您老人家才好。”
臉隐約的僵了僵,清帝确實有些意外毓筱的心志與隐忍,面對他如此的挑釁,她竟能壓得住殺氣還他一句,這份隐忍,當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目光低斂,清帝緩緩的勾起了唇角,“何需言謝?”
眼底是一股濃郁的厭惡,毓筱的态度刹那間冷的冰封萬裏,像冰一樣硬邦邦的丢出一句話。
“少說這樣無用的廢話!我今日站着的地方是地牢,不是議政殿,就憑你,還當不起我的費心周旋!”
就像是被人迎面甩了兩個巴掌,清帝的臉一瞬間火辣辣的熱得疼!
誠如她所言,他隻是關在地牢裏的一個囚犯,她站在牢房的外面看着他,即便是有謀反之心,她也大可以大大方方的說出來,确實不需與他周旋言語。
原本是想要不落下風的擔起他一國天子的傲氣的,隻想着拿話激了她的心性便讓她落了下乘,哪成想,偏偏她是這樣的直性子,一句話挑明了立場高低,将他的算計直接甩在了他的臉上。
可怎麽說也都在這樣的地方磨了九年的性子,他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他,并沒有橫眉冷對的去叫嚣,被毓筱打了臉也隻是讓他難堪了片刻,緩緩收回了目光他又擰回身去,如他們初來時那般,又繼續蜷縮着睡着,就像是一隻賴皮的死狗。
目光微微的凝固,毓筱的不耐在這一刻平靜,深沉!
像是能吸人,目光黑成了漩渦,她注視着他,如風平浪靜下的暗波洶湧,面上尋不到,可内心卻在嘶吼,在咆哮,血液早已經喧嚣沸騰,像無數隻脫離控制的野獸,叫嚣着:去撕咬,撕咬!要獻血!要見到鮮血!
想要殺了他!!!
這是毓筱此刻唯一剩在心頭的念想了……
是他設下計謀要殺了父王!爲什麽他還能如此不愧不疚的活着?!
深陷囹圄過得不人不鬼,他爲什麽不跪地讨饒?!
害得她家破人亡,竟還敢叫她一句筱筱?!
……
……
毓筱确實是被激怒了,被他出口的話語,沉寂的态度……又或者,是他這個人本身,是他的存在!
本就是沉澱了滿心的恨,如今看着害她全家的罪魁禍首,那種想要殺之而後快的念頭,又怎能不叫嚣?
“你費盡心機謀算一切爲的不就是藍家的連根拔起嗎?可是,我還活着!
斬草不除根,你,終究得血債血償!”
纖細的手指扣着鐵質的欄杆,毓筱聲聲清脆就猶如泉水叮咚,如花的笑靥宛如曼陀羅妖娆魅惑,盯着清帝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洞穿,灼熱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