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火辣辣的掌聲停下,台上那個在夏天也圍着圍巾的清華教授繼續嘶喊:“……你們殺死了六個學生,就會有千百萬個學生站起來!你們将失去千百萬的人民!你們看着我們人少,沒有力量?告訴你們,我們的力量大得很、強得很!看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我們的人,都是我們的力量!此外還有廣大的市民!我們有這個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勝利的,真理是永遠要勝利的,真理是永遠存在的!曆史上沒有一個反人民的勢力不被人民毀滅的!
***、墨索裏尼、不都在人民面前倒下去了嗎?翻開曆史看看,你們還站得住幾天!你們完了!快了!快完了!我們的光明就要出現了!我們看,光明就在我們眼前,而現在正是黎明之前那個最黑暗時候。我們有力量打破這個黑暗,争到光明!我們光明,恰是反動派的末日!(熱烈的鼓掌和歡呼)
現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長在中國,受的美國教育。他住在中國的時間比住在美國的時間長,他就如一個中國的留學生一樣。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學者,是真正知道中國人民的要求的,這不是說司徒雷登有三頭六臂,能替中國人民解決一切,而是說美國人民的的輿論擡頭,中國才會有轉變。
學生們的血不會白流的!他們賠上了性命,我們要換來一個代價。‘五·一五’烈士倒下了,年輕戰士們的血換來了專.制者退出曆史舞台;現在六個學生倒下了,他們的血要徹底給這個國家帶來民主與和平!(熱烈的鼓掌)我們有這個信心!(鼓掌)
正義是殺不完的。因爲真理永遠存在!(鼓掌)
曆史賦予我們的任務是争取民主與和平,我們的青年必須完成這個任務!
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随時像他們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長時間熱烈的鼓掌)”
“聞教授講演的真好!”朱家骅一邊使勁鼓掌,一邊對身側陸志韋道——死的學生裏面有四個是燕京大學的學生,他這個校長不得不來。
“講的好有什麽用!”陸志韋對燈火通明的總參投去仇恨的目光,現在巡警和憲兵一起把學生和總參謀部隔絕了,那個下令開槍的少校和開槍的衛兵已被憲兵帶走詢問。學生的屍體也被他們運走了。這一切看上去再正常不過,可陸志韋卻堅定的認爲軍隊中官官相衛,殺人兇手得不到正義的懲處,他們最終要逍遙法外。
想到這點,陸志韋忽然歎道:“哎!總理爲何就不能……就不能……,不能讓禁衛軍接管京城呢?!然後宣布解散稽疑院,重新大選、重新制定憲法……”
“以什麽理由解釋稽疑院?軍隊打過來怎麽辦?”陸志韋是公知,可朱家骅卻是官僚,他想得比一般人深多人了。比如現在,他隻在廣場上拉上電燈。自己卻躲在背後——不管是不是愛惜性命,沖鋒陷陣還是讓學生們去爲好。如此沖進去了是勝利,被打死則是光榮。
“他們敢!”說這麽忌諱的事情陸志韋當然是低着聲音,可現在見朱家骅提到軍隊會打過來,他當即拉高了嗓子。“有千百萬人民支持我們,還有市民,他們怎麽敢……”
“嗯……”見陸志韋真是一個書呆子,朱家骅本想反駁卻又忍下了。什麽人民市民,全國的農民九成九擁護皇上、感激複興會;全北京八十多萬人口,有一半多是革命時期、對日戰争的烈屬。與複興會比人多。那是老壽星上吊。現在的這些學生,也是靠蔡孑民先生當年的餘脈、以及兄弟會成員在各所大學二十多年苦心經營所得。按今天全國各地遊行的情況看,進步的力量也就一百萬人上下,這裏頭還有不少是在老師帶頭、學校組織茫然中裹挾進來的。
“我說的不對嗎。骝先?”見朱家骅嗯了一下就不啃聲,陸志韋當即轉頭追問。“縱觀各國革命,大多都是少數進步青年努力所緻,而且首先占據京城,而後宣布革命成功的不在少數。葡萄牙如是,奧斯曼如是。即便當年滿清倒台,還不是楊竟成一開始就占領這裏。”
“這個……”陸志韋越是說,朱家骅就越是否定,待他終于說完,這才道:“陸校長,這件事太過重大,還要看總理、還有适之先生等人是怎麽考慮了。”
“還要考慮什麽?機會明明擺在眼前!”陸志韋見素來大義凜然的朱家骅把問題推到翁文灏和胡适那裏,他當即不快。可問題是掌握全國巡警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他隻得跺腳轉身,前往翁文灏的寓所,此時胡适等人應該就在那裏議事。
陸志韋猜的确實沒錯,胡适以及内閣諸人此時正在翁文灏的寓所開會。不過他們讨論的是國際局勢以及日本天皇明日一早的廣播講話。沒有人能确定明日那日本天皇到底要說什麽——也許是把事件提交國際聯盟?也許因爲美國是大國,天皇要親自壯膽宣戰?真的宣戰,那中國的情況就尴尬了,不跟着宣戰就是違反同盟條約,宣戰又……
“明日能不能讓稽疑院提早開會?”外交部的蔣廷黻出了一個聰明主意。“在天皇進行廣播前通過提案,這樣日本大使通知我們宣戰時,我們就能以提案已經通過爲名不對美宣戰。”
“這樣真的合适?”翁文灏心中一陣不快,可想到這樣可以避免對美宣戰,他又忍下了。
“從時間上來說是無懈可擊的。”蔣廷黻道,“日本天皇八點廣播,但不可能準時,即便準時,等日本那邊發電譯電,最少也要半個小時到四十五分鍾。其他地方再耽誤一下,一個小時就過去了。隻要稽疑院能在這一個小時之内通過提案,想來被人指責也是有說辭的。”
“這麽說稽疑院要早上七點開會?”吳景超在一邊問,他記得東京比北京早一個小時。
“是。必須在早上七點準時開會,一個小時通過提案後東京的消息剛好傳過來。屆時我們大可以對日本大使說我們稽疑院認爲同盟條約會惹起戰争,所以宣布推出。”蔣廷黻道。
“理藩院的代表怎麽辦?他們肯定會投反對票的。”教育部長蔣夢麟道,他本來是來商議血案的,可現在戰争一事比學生被殺更爲棘手。
“可以通知一部分人……”張君劢答道。“特别是那些反動派可以不通知或晚通知。隻要大會有合法人數,那通過的提案就是合法的。”
“可我們又怎麽讓稽疑院提前開會?是讓王小徐還是讓吳景濂?”徐新六笑。“這兩個都是複興會的人。通知代表提前開會是要由他們兩個議長通知的,我們怎麽能瞞得過複興會那些代表?再說,我們有什麽理由讓他們提前通知開會?稽疑院可不歸總理府管的。”
徐新六一番話,當即把蔣廷黻的主意給否決了,可到底還是聰明人多,張東荪卻道:“大家看這樣是否可行?就說因爲要慰問學生、平息事件,總理府還有其他十二部明天都晚一個小時上班,等稽疑院那邊提案通過再行上班。日本宣戰我們毫不知情,也未與我們商量。反正就是不作數。現在稽疑院又通過提案,所以……”
張東荪自以爲得計,不想還在外頭的陸志韋卻先聲奪人的大聲道:“詠霓兄,現在我們要想的不是對日之事,現在我們要做的是馬上讓禁衛軍和巡警接管京城,解散稽疑院後宣布大選,重新建一個自由、民衆、博愛的共和國!”
陸志韋不請自來、且一來就鼓動政變,這讓翁文灏很是不快,可看在他是燕京大學校長的份上,翁文灏隻是笑了笑。沒有說話。反倒是剛才在靜聽的胡适有些責怪的看着他,“志偉,你怎麽來?你不是在積水潭那邊……”
“我爲什麽不能來?”陸志韋大踏步走近,卻不坐下。“詠霓兄。我是來爲民請願的!現在正是我們接管京城最好時機,是建立民主共和的最好時機,爲何不馬上行動呢?!”
“志偉兄,還是請先坐下吧。有話慢慢說,不要激動。”吳景超見陸志韋這般模樣,當即站起要把他拉到一邊坐下。不想陸志韋卻掙脫了他的手。更加厲聲道:“我們還等什麽?!還等那些人再殺學生嗎?流血是要有代價的!這些學生的血的就白流了嗎?”
“志偉!”胡适本來聽陸志韋來就覺得沒好事,可翁文灏本着體恤學生之意卻讓他進來了。“現在專.制的力量還很強大,事情到這個份上,能把徐敬熙逼下去就好,不能再多要求什麽了。”
“适之!”陸志韋見胡适也反對自己,心中更加不快——他認爲學者就應該有别于官僚的,更要有正義的力量和勇氣。“此時徐敬熙等人被學生圍逼得沒辦法隻能縮在屋子裏。他們又什麽力量?他們要動手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專.制者在心虛、在害怕!他們害怕學生、害怕人民,他們不敢再做天怨人怒的事情……”
“志偉兄還是坐下吧。”這次是翁文灏親自過來扶陸志韋坐下,他還給他遞了一杯茶。“志偉兄,學生的事情我也很心疼,可譴責兇手是一回事,改變國家政體又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專.制的力量在害怕,他們根本不害怕。他們之所以什麽都不做,那是因爲我們做的都沒有違反法律,也就是在楊競成之前劃定的規則之内。可一旦我們接管京城、宣布重新大選,那就是在規則之外了……”
“可我們有人民……”陸志韋猶自強辯,這次是吳景超将他的話打斷了。
“志偉兄,楊競成從來就不把人民當回事,以前他隻是利用人民、代表人民,可後面五·一五大屠殺一出,他沒辦法再愚弄人民、代表人民,就退到關外去了。從通化大學堂傳出來的消息。這十多年他在那什麽文明論的基礎上弄出一套更專.制、更惡毒的理論。其他我就不多說,隻提一句就夠了。”
吳景超說到到深深吸了口氣——每當想到這句話,他總是不寒而栗。“話是這麽說的:‘……衡量美德的唯一标準就是勇敢,而關系統治的基本條件就是武力。換而言之可以這麽說:有勇氣。才有美德;能殺戮,方能統治……’”
‘哐’的一聲,陸志韋茶杯摔在地上,他激憤的站起,不敢相信的問:“他……真的這麽說?”
包括翁文灏在内。所有人都第一次聽說如此血腥殘暴的統治宣言,大家全看着吳景超,翁文灏問道:“這真是楊競成說的?他真敢這麽說?!”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這是通化大學堂裏轉抄出來的,楊競成每月都會去那裏給貴族子弟講演一次,他的講演每次都有人傳抄出來。從語氣和思想上看,這幾乎就是他的原話。”吳景超肯定道。“文章不止這麽幾句,可大概的意思就是這個。
上面還說自古以來所有思想的交鋒都可以歸結爲兩種:一種是遠古部落武士精神的傳承,另一種則是不能打獵也不能打仗文人的流毒。前者以勇敢爲美德,後者以心機爲依仗;前者以武力保衛部落、統治部落;後者用口号挑唆庸人、橫奪利益……”
“夠了!”果真是又專.制又惡毒。翁文灏實在聽不下去了,但爲了讓大家能真正了解楊競成其人,吳景超還是道:“文章最後還說:文人因爲太過聰明,所以什麽都不信、什麽都不服,但他們卻認一種東西:那就是暴力。前明東林黨看似大義凜然,可滿人一來全部剃頭跪安,爲什麽有這麽大的不同?因爲前明的暴力是假暴力,滿清的暴力是真暴力……”
“夠了!夠了!!”翁文灏不忍聽卻又很想聽,等最後說到東林黨的例子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關外的那個根本不是人,而是一頭會噬人的獸。
“他楊…楊競成真的敢不依法殺人?”感覺大家都吓慌了。張君劢在沉默中問了一句。
“他做的出來!”胡适臉色發白,指節緊緊捏在一起,眼鏡更是扶了又扶。“從哲學上說,這是一種最久遠最落後的保守主義。神武十二年五·一五後。整個國家就轉到這方面來了/。小政府、自由經濟、宗族、國教,都是這種思想的直接體現。從這點來說,楊競成要殺人很簡單,他甚至可以宣布反對皇帝、反對國粹的就是敵人,春秋時代就有尊王攘夷了。”
胡适臉色發白,蔣夢麟則是背心全濕。但他卻有些不信道:“可整個世界是趨向進步和民主的,他難倒能逆世界潮流而動、能讓這泱泱大國再次閉關鎖國?”
“按照楊競成的文明論,我們的嘴裏的進步就是他書裏的沒落或者堕落。爲了應對‘人性’這個詞,他居然創造了‘族性’這個詞。他認爲正是因爲人性的釋放才造成‘族性’的阙如,而‘族性’的阙如又正是民族毀滅、文明衰亡的根本。用他的話說:大家都提倡人性,那麽個人死了,民族也就沒有了;可如果大家都尊重‘族性’,那麽個人死了,民族依然能繁衍生息。”
胡适說到這裏總結道:“可以這麽說吧,楊競成的惡毒專.制思想不但在我國肆虐,還在全世界廣爲流傳并飽受追捧。國外很多學者和報刊記者都常将他與俄國革命家李甯相提并論,認爲他身上具有一種可以改變整個世界的力量。
兆賢說楊競成要閉關鎖國實在是太低估楊競成和這個國家了。之所以大家認爲自由民主是世界的潮流,那是因爲上一次大戰協約國打敗了同盟國,如果德國赢了大家會不會這麽認爲?以西方的說法,戰争就是上帝的裁決,如果下一次戰争自由國家打輸了,那麽情況就……”
胡适話沒有結尾,但他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隻是大多人都不信,張東荪幹笑道:“适之怕是多慮了吧。真要打仗也是打海戰,中日怎能打得過美國?不要忘記他可是世界第一大工業國,更是世界第一富國,其他不說,光汽車他就有三四千萬輛,幾乎是每四個人一輛。要不是想着國家二十多年建設不易,不少時候覺得就中國的情況最好還是打一仗,打輸正好可以讓美國人幫我們建設民主……”
“那東荪可知我們又有多少輛摩托車?”吳景超見張東荪如此無知,不得不提醒。
“這……,我就不知道了,還請告知。”張東荪轉頭看向他。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但數量不會比美國的汽車少多少。”吳景超搖頭道,“現在鄉下小媳婦迎親都要有摩托車而不是十塊錢自行車,存量可想而知。”他說罷又轉到因陸志韋而岔開的話題,道:“總理,對日本我看還是按東荪說的辦法辦吧,明天各部要員晚一個小時上班,就說去探望學生了,稽疑院那邊更要想辦法保證提案通過。”
“嗯。”翁文灏還在沉浸在楊競成‘能殺戮,方能統治’的恐懼中,對吳景超的建議隻是簡單的點頭。忽然,電話鈴——的響了起來,他的心當即一緊,這麽晚能有誰?
“我是翁文灏…,對……,什麽?!調兵?調什麽兵?!”接電話的翁文灏大吃一驚,他的驚呼傳到客廳,廳内坐着的一幹人全部驚的跳将起來。
“怎麽了,詠霓?這是怎麽了……”胡适的輪椅推在最前。秀才是最怕兵的,所以他最爲關心調兵。“是徐敬熙那些人要調兵入城嗎?”
“嗯。”沉重臉的翁文灏點頭,他看着滿是驚慌的大家,澀笑道:“是禁衛軍司令部鶴孫打來的,他說總參謀部剛剛給了他一個通知,有一個團的部隊将連夜從錦州開赴京城。”
“一個團?真是一個團?”有人難以置信,剛剛才說殺戮,所以一說調兵入城大家心裏都發毛——以前土改時複興軍鎮壓地主的時候、孫汶勾結俄人在昆明叛亂的時候,都殺的是血流成河、死屍成山。複興軍是撤銷了,可複興軍的人大多還在。
“鶴孫說通知裏就是一個團,一個裝甲團。”翁文灏道,他說罷又故作輕松的笑:“估計是徐敬熙被學生堵得沒辦法,要派些戰車進城壯壯膽吧。”
“難倒就不能不放行?按照憲法,太尉府不也是要聽總理命令嗎,這樣擅自調兵豈不是違法?”陸志韋适才神情激昂,現在聽到調兵入城瞬間臉色發暗。講課、寫文章、做學問他都拿手,可就是不會打仗殺人。
“可按分封法,貴族可以随時調動自己的私人衛隊,隻要衛隊和衛隊不結伴而行,且向沿途軍區通報并無害通過既不違法。”吳景超這個總理秘書最熟悉律法,對各種調兵權限記得極爲清楚。“徐敬熙當年策劃對日戰事有功,加封的是侯爵,他的衛隊能有一個團。”
“腐朽的貴族!”陸志韋罵了一句。他的心逐漸放了下來:隻是一個團,禁衛軍可有好幾萬。
“總理,我看徐敬熙調兵不會是壯膽這麽簡單吧。”吳景超低聲問,他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那他想做什麽?”翁文灏問。“一個裝甲團又能做什麽?不就是幾輛鐵疙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