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聽聽

翁文灏禮貌的向拉鐵摩爾以及謝偉思告辭,待出了院子,他才氣喘籲籲的往前疾走,素來了解的他的秘書蔣廷黻知道他此時在氣頭上,雖然他本人并不認爲拉鐵摩爾說的那些有多難接受,但他還是沉默的跟在翁文灏後頭疾走。隻是,出了院子的翁文灏氣急之下走錯了方向,待走了一段他才發現出口在另一邊,于是他隻好往回走,胡适已在胡同口等着了。

“詠霓兄!詠霓兄!”梁思成幫忙推着輪椅,胡适再次将他拉住。“你怎麽就這麽走了呢?!謝先生好不容易來一次這裏,你走了我們還怎麽談?競選怎麽辦?和平怎麽辦?六萬萬民衆怎麽辦?你怎麽不能冷靜想一想呢?”

胡适苦口婆心的勸慰起翁文灏來,但他這麽說更激起翁文灏的怒氣,他停步轉身看着胡适,壓抑的道:“可剛才說的那些真的是爲了和平嗎?是真的爲了太平洋諸國的安全嗎?所謂的門戶開放是什麽?所謂的不限制外國人平價購買天字号股票又是什麽?

适之,即使上次大戰中德國戰敗,凡爾賽也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天字号是我國工業的脊梁,大公司壟斷是不對,分拆是沒錯,可這是要外人控制我們的工業,抓住我們的脊梁啊。我翁文灏是不喜歡複興會,可我熱愛這個國家,我是對美妥協,可我不是對美賣國!”

很難得的,翁文灏既然發起了脾氣,而胡适見他坦陳心中所想,不憂反喜,他也大聲道:“你怎麽就這麽糊塗!買股票外國人可以買我們也可以買,這怎麽就成了外人控制我們的工業呢?!不拆散天字号,不在經濟上擺脫複興會的****,國家怎麽能夠民主?”

“可楊竟成願意嗎?複興會那些人願意嗎?”翁文灏更顯激動,“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内戰!”

“不!隻要運作的好就沒有内戰!!”胡适的聲音比翁文灝更大,“我們就讓民衆做一個選擇?是拆散天字号、取消複興會獨斷愚民的獨裁政策。還是和英美在太平洋上開戰?他們會怎麽選?他們肯定選拆散天字号、全國實行民主。這就是民主的機會!是中國六萬萬民衆的機會!是科學治國的機會!”

胡适最後那句‘科學治國的機會’讓胸中充滿熱血的翁文灝忽然發愣,他和丁文江都信奉科學治國、科學主義,在丁文江辭職前,他還專門面呈過楊銳。強烈反對國教,要求國家摒棄迷信,不過此舉毫無作用,稽疑院還是将三一教确定爲國教。

“我以前就說過:和,比戰難!比戰難百倍!!”這次輪到胡适激動了。“和需要什麽?!需要有敢預負責、敢于承擔的和平調停人!需要承受相當大的犧牲!因爲這些犧牲,調停人必須忍辱負重、必須承受激進分子的抨擊和暗殺!!可這都是爲了這個國家、爲了和平、爲了六萬萬人民。

我們須記得:戰争發生之前,總有無數機會挽回和平。如果接受美國人的條件,并以美國的壓力爲動力,逼迫複興會在經濟上、政治上接受我們的要求,我們不但能消弭戰亂,還能實現幾十年來孜孜以求的民主和科學,将整個國家從愚昧、****、獨裁中解救出來,讓人民能享受自由和民主。如此巨大的收獲難道比不上那些股票嗎?如此偉大的事業難道不值得我們前赴後繼嗎?孑民先生能夠爲民主而獻身,我們難道就不能追随孑民先生的步伐。讓整個民族徹底解放?”

胡适說前面那些還好,可蔡孑民在國内可是禁語,他如此大庭廣衆的說‘孑民先生’,雖然此時胡同裏看不得人,但蔣廷黻還是馬上把他按住了,于是場面一時冷靜下來,隻能聽到些沿街小販的吆喝聲。

“我還是回去想想吧。”翁文灝竭力争吵後感覺有些脫力,他不可否認胡适說的未必沒有道理,但他從拉鐵摩爾的那些條件中,深深的嗅到了帝國主義氣息——中日朝三國合邦就會威脅太平洋安全。難道英美兩國就不是太平洋的安全隐患?美國就沒有入侵過國南美獨立國家?隻要中日朝三國不在軍事上敵對美國,合邦也好、關稅同盟也好、亞元也好,這些與英美何幹?這是三國自己的事情,并沒有侵略任何人。

翁文灝道了一句告辭就帶着蔣廷黻急急走了。胡适看和他的背影隻好歎氣。旁邊梁思成卻道:“适之兄,這是要把詠霓放在火上烤啊!”

“孑民先生都可以死,我們爲何不能在火上烤。”胡适似乎反問又似自勉。他說罷又指了指出來的胡同,道:“咱們還是回去吧。”

翁文灝禮貌的告辭讓拉鐵摩爾和謝偉思有些不适,但當中牽線的是胡适,所以他們也不好強留翁文灝。此時見胡适和梁思成回來。他們方失望的道:“翁先生走了嗎?”

“翁先生一時難以接受那些條件,可我已經将他說服了,不過他需要一些時間來确定具體的行動策略。”胡适開出了一張半空白支票,不過以他對翁文灝的了解,自己最終能說服他的。說完翁文灝,他見費正清已經不再,便問道:“費先生離開了嗎?”

“是的。費先生以爲你們都離開了,所以也走了。”拉鐵摩爾道,他看了梁思成一眼,笑:“雖然翁先生走了,但我想我們應該可以談一些更深入的話題。比如,如果翁先生赢得大選并組閣,内閣成員會是那些人?對美、對日政策又會是怎麽樣的?”

梁思成是梁啓超的兒子,他自然不是外人,胡适隐約操控着國民黨的中堅層,更是兄弟會的負責人之一,根本就是自己人,所以拉鐵摩爾有這樣的提議。

“内閣方面……主要是國民黨方面和翁先生的意思來,但任公那邊,如果任公能出山,那自然是副總理,”胡适看着梁思成道,“張東荪先生還有張君勵先生也都可入閣……”

“家父年老多病,估計是不想出山了。”梁思成知道胡适這番話是對自己說的。在不明白父親真正意思前,他客氣的爲父親婉拒。

“如果任公不出山,就由張東荪先生或張君勵先生出任禮部部長好了,蔣兆賢(夢鱗)博士。或者郭鴻聲(秉文)博士将出任文部部長。”作爲文化界人士,加上學校又是民主的主陣地,文部國民黨是一定要拿下的。說完和文化相關的禮部和文部,胡适再道:“工部依然任命馬君武先生,運部體系浩大、牽扯甚多。我看詹眷城(天佑)先生可以擔當此職;

商部和戶部,這兩個……,我們這邊的人選是****善(寅初)博士、徐振飛(新六)先生,以及宋子文博士和孔庸之(祥熙)先生;任公那邊應該是張公權(嘉璈)先生吧,這個我們可以商量,但不管如何,國家銀行那邊張坤是要拿下的。

丁在君(文江)先生将擔任土部部長,農部可以讓沈海搓(宗瀚)博士負責,醫部并不要緊,而且也有了人選。不過外交部。我們希望由駐德大使顧少川(維鈞)博士擔任,他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畢業生,威爾遜總統生前對他極爲喜愛,我想由他來做外交部長,羅斯福總統和華盛頓諸位要人都會感覺親切的。

……太尉府内全是複興會出身的軍官,但根據法律,總理是能任命總參謀長的,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具備足夠威望的人選接替現任總參謀長徐敬熙的位置,所以隻能另設一個監督機構,大緻是由藍秀豪(天蔚)将軍、還有任公這邊的蔣百裏先生一起負責;京城禁衛軍則交給溫應星将軍。以防軍人亂政……”

胡适基本将内閣的人選都說了一遍,除了吏部,這是要害部門,開國二十餘年來都是楊銳的親信陳廣壽負責。新内閣要任命新吏部部長,怕難以壓服。梁思成正想着誰會是吏部部長時,胡适又補充道:“考慮到詠霓從政資政尚淺,副總理肯定是要的,如果任公推辭,那……唐少川(紹儀)先生最爲合适。而且他與詹眷城先生一樣,是留美幼童,心向共和。”

加上副總理,總理,政府領導班子一共十二人,除了吏部和醫部沒有明确外,其他全是留學生,并且絕大多是都是留美學生。謝偉思和拉鐵摩爾對此深深點頭,他們知道的是:這些不是基督教青年會成員,就是兄弟會成員,要不就是與兩者交好的學界開明人士。這樣的内閣隻有一個趨向,那就是親美疏日。

“那對于日本和東亞同盟将如何處理?”謝偉思問道。“能退出同盟嗎?”

“這需要看華盛頓的支持程度。”胡适道,“如果華盛頓能夠給國内足夠的壓力,讓稽疑院代表感覺開戰必敗,他們是會放棄東亞同盟的。新内閣對此也會呼應,比如剛剛通過的削減軍費案就是一種呼應。新内閣可以保證:除了之前通過的那兩艘戰列艦和其他一些艦隻外,不會再讓一艘軍艦下水。”

“包括潛艇?”謝偉思當即追問。和德國聯合研發出柴油機遠洋潛艇的國家,很讓海軍忌諱。

“可以包括潛艇。”胡适當即肯定。“新内閣不會再增加任何軍費開支。”

“另外,如果可能,華盛頓還需要了解中國軍隊的相關情況。”聽到胡适的保證後,謝偉思終于有了些興奮,他的心提了起來,打算乘勝追擊:“比如軍隊的實際數量、編制、武器性能等等。隻有完全了解中國軍隊的全面情況,華盛頓才會認爲中國是沒有威脅的,這點雖然讓人難以接受,但卻是至關重要的。”

“對此我表示理解,同時我認爲爲了中美兩國的和平,任何代價都是可以接受的。”胡适誠懇道。“如果詠霓不同意的話,我将想辦法說服他同意這一點。”

“博士,還有情報局。”拉鐵摩爾在一邊提醒。“情報局能不能換上新内閣的人?”

“這點……”情報局确實是一枚堅硬的釘子,張實掌管情報工作三十年,根深蒂固,而且這個部門是對外而不是對内的,因此内閣難以找到借口将其調離。“非常非常非常的難。”胡适一連用了三個非常。“情報局不是國安局,即使能換上我們的人,内部我們也無法掌控,這一點我隻能說盡量,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如果情報局不是新内閣的人。那上面所說的……”拉鐵摩爾看了謝偉思一眼,“根本無法做到。如果有人對外透露了軍隊、武器諸如此類的信息,一定會被當作間諜逮捕。”

謝偉思确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此時也道。“是的,除非透露的消息是經過政府批準的,但我很難相信下面的将軍們會把最真實的消息彙報給新内閣。”

“這件事情我們會好好商議、想出解決辦法的。”被兩人一提醒,胡适才感覺之前确實忽視了情報局,這也應該歸罪于這個部門太過低調。“我隻是希望知道華盛頓方面是怎麽想的。我聽說國會裏有不少聲音是希望戰争的。如果新内閣上台,是否能改變這一趨勢,重新簽訂海軍裁軍條約。”

“當然能夠改變。”謝偉思笑道,笑容無比真誠,“華盛頓海軍條約就是美國政府提出的,目的是爲了限制軍備。倫敦不再簽訂條約,也是因中日不肯解除同盟導緻的。如果新内閣能夠解散同盟,并讓華盛頓得知中國并無敵意,當然可以再次簽訂海軍裁軍條約。”

“那我就放心了。”有謝偉思這句話,胡适心中的石頭算上落地了。他通過兄弟會的關系、太平洋國際學會的關系雖然都得到過肯定的答案。可他們都不是政府人士。“那麽是否能在競選前,華盛頓方面對外發表一個正式聲明,大緻的内容是:如果下屆政府由國民黨組閣執政,華盛頓對和平充滿希望,并認爲應該重新組織一次海軍裁軍談判?”

“我不能保證這一點。”謝偉思的話讓胡适頓感失望,“但我可以全力争取。”

“我理解。”胡适也感覺自己是操之過急了,謝偉思僅僅是一個大使館秘書,他當然無法保證這一點,這個問題隻能由羅斯福總統決定。相通了這一點,胡适心當即放寬。又閑聊一會才告辭離去。

“真是可憐的人啊!”胡适和梁思成走後,書房裏隻剩下拉鐵摩爾和謝偉思。想到胡适答應的那些近似戰敗的條件,謝偉思不由感歎了一句。

“越了解這個民族,你就越會發現。這個國家隻有獨裁者才能駕馭,可惜的是,華盛頓不知道這一點。”拉鐵摩爾來華三十餘年,并在中國四處旅行,要比一般在華外僑更了解這個民族,所以才有這樣的感概。

謝偉思的感歎是中國不如日本那麽有勇氣。日本是絕不會有這種投降内閣上台的;拉鐵摩爾則認爲這個民族從骨子裏就是腐朽的,病入膏肓。兩人歎完沉默了片刻,拉鐵摩爾道:“約翰,華盛頓真的會答應博士的請求?”

“也許會,也許…不會。”謝偉思言語含糊,遠離華盛頓的他并不知道國内将采取何種策略,“不過如果同意,我也認爲和平的希望很渺茫。知道嗎歐文,滬上有些商人已在變賣房産了,雖然不是全部,但英美煙草公司和标準石油公司打算賣掉他們在滬上的一些産業……”

中國施行煙草專賣一段時間後,最終因國産煙葉、煙廠成規模而取消了專賣制度,因此英美煙草公司得以再次進入中國市場,此公司的背景主要是些民主黨政客和英國政客;标準石油就更不要說了,它的生意是美利堅駐外使節關注的重點,不管民主黨還是共和黨,每次競選洛克菲勒都将拿出大筆政治獻金,這兩家公司如果轉讓在華産業,戰争确實不可避免了。

“但标準石油在河南和西北還有很多油田。”拉鐵摩爾不想看到戰争發生,他忽然想起了旅行途中曾碰到的一個美國人,此人就在标準石油工作,于是馬上提出反證。“并沒有消息說标準石油要賣掉那些油田。”

“戰争是毀滅不了油田的,但是大樓可以。”謝偉思了解拉鐵摩爾,但現實就是如此。“滬上房價昂貴,一棟精心設計的大樓需要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美元,發生戰争的話這些将會化爲烏有,保險公司是無法賠付的,賣掉是最正确的選擇。”

“如果戰争不可避免,那我們現在在幹什麽?誤導中國人嗎?”拉鐵摩爾扶着自己的單片眼鏡,苦笑問道。

“上帝會拯救我們的,隻要我們不放棄。”謝偉思想到上一次歐洲戰争,僅僅是因爲一刺殺案處理不當所以爆發了戰争,這真是太讓人遺憾。“我們必須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我相信華盛頓和羅斯福先生是不想挑起戰争的,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那中國呢?”對羅斯福總統,拉鐵摩爾的立場和謝偉思一緻,因爲他挽救了無數失業工人的生計,但他并不認爲國民黨新内閣能控制中國政局,他們随時都可能倒閣。

“如果華盛頓能施加有效的影響,新内閣不一定會倒閣,博士正是看到這一點才希望與我們合作一起推進中國的民主進程。”謝偉思道。

“所謂的施加影響是指軍事上的威懾嗎?”拉鐵摩爾問,“這會使新内閣被輿論指責爲華盛頓的傀儡代理人。以日本的經驗,他們不是下台就是死亡。”

“但中國不是日本!”謝偉思笃定道,“他們将會被人們視爲保衛和平的英雄。好了,歐文,我想我應該回去了,我要馬上向大使先生彙報這次愉快的會面。”

“記得走後門,小心些。”拉鐵摩爾叮囑着,他希望華盛頓能抓住這次和平機會。

謝偉思點頭,他特意給自己披上一個中國式的披風,還打了把傘,雖然外面并沒有下雪。他從容離去後,冬天的夜很快就降臨了,稀疏的路燈下雪開始密密的下。雪夜裏,虎坊橋國民黨總部内,翁文灝正避開旁人與胡瑛密談。

“情況就是如此。”一口氣将事情說完的翁文灝有些氣喘,他回來的路上思慮滿腹,一會認爲胡适說的有道理,一會又覺得這實在太過荒謬,簡直與投降無益,所以他隻能找胡瑛單獨談,而不是找脾氣火爆的馬寅初或思想保守的劉揆一。

胡瑛聽的時候一直沒打斷,聽完也不問這番話的來曆。其實不要問,這除了沒有割地賠款、幾近投降的要求隻能是美京傳出來的,羅斯福和美國國會的要求基本都在裏面了。

“詠霓啊,這太難了,我們的力量并不足夠做好這些。”好一會胡瑛才突出這麽一句。

“先生,如果能借助美國的壓力呢?”翁文灝說的是胡适的思路,也胡适所組織的低調俱樂部的思路。該俱樂部成立于倫敦談判後,宗旨是保衛和平,并認定民主對于中國來說無法内生、隻能嫁接,因此,借用美國壓力而在中國推行民主的論調就出現了。

“那還不如直接承認戰敗,和印度那樣任由美國作爲。”胡瑛咯了他一下。他覺得翁文灝與胡适那些人走的太近不是好事,雖然民主共和是遁初和國民黨的期望,但這種民主共和不是美國統治下的民主共和,而是中國人自己的民主共和。

“先生,”翁文灝有些尴尬,“如果開戰,我們真能打赢嗎?如果打不赢,那百姓和士兵的血豈不是白流了?而且這僅僅是經濟上的讓步,并不要割地賠款。”

翁文灝的‘打不赢’之語讓胡瑛無可奈何。複興軍是很能打,可二十年過去,這還是那支軍隊嗎?當年湘軍很強,可到甲午就不行了;北洋剛練的時候也很強,可二十年不到就被複興軍一掃而光;複興軍又如何?最少他這十多年看到的軍隊幾乎全是破破爛爛的軍隊,更常聽軍官們抱怨新兵不如老兵,而美國卻是諸強中最強的,打不赢血還真是白流了。

胡瑛心裏這麽想,但嘴上卻道:“打得赢打不赢應該聽徐惺初怎麽說,後日上午稽疑院将質詢總參,你去聽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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