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楊蔭溥跳的正歡,同樣有着留美經曆的程萬裏則在樂聲中對身邊的保君建大聲歎息:“想不到……滬上也有這樣的地方,北京除了東郊民巷,哪裏都找不到!”
“滬上什麽沒有?!”端着杯雞尾酒的保君建目光飄過一個摩登綠裙女子,紳士的矜持中夾雜着男人的欲望。他對程萬裏的感歎不以爲意,注意力全在那女子身上,隻待那女子被大理石柱廊遮擋,他才回頭說道,“除了大華、禮查、黑貓,還有跑馬場、聖愛娜、大都會……,這些都是滬上高級舞廳,其他一般的舞廳更是不少,據說全滬上有舞廳八十餘家,舞女近千人,一些當紅舞女堪比書寓名妓,月入數千元之巨……”
“那麽多?!”程萬裏大吃一驚,不過這讓保君建搞不清他是因爲舞女上千人、還是因爲月入數千元驚訝,好在他随後便道:“這麽多舞廳,禮部爲何不查禁?”
“滬上灘十裏洋場、花花世界,書寓妓院都不查,何來查舞廳?再說滬上是特别市,查不查全在市議會,京城根本就管不了這裏。”保君建是南通人,哥倫比亞博士,因爲悔婚不得不一個人在滬上讨生活,在洋人的幫扶下,最終做到了市政府秘書長的位置。他對滬上的事情極爲熟悉。
“這就是報紙新聞怎麽禁也禁不住的道理,”保君建再一次解釋福源立歇業新聞見報的原委,“本來報館是要放在頭版的,總算是給了市政府面子。放到了二版三版。你不曉得,在滬上灘,記者、律師、國安,這三種人最不好惹……”
剛說最不好惹,舞廳的玻璃門一開。一個綠袍年輕官兒不顧白衣侍者的阻攔就沖了進來,他目光在舞池裏細看半響,待看到坐在一邊休息的保君建時,便快步沖過來。
“事情不好了,高易律師行打電話來,說是那些銀行決心要打官司,明日一早就要去滬上大理寺遞狀子……”來人是市政府秘書處保君建的親信,因爲之前他有交代,所以得到消息他們便一家家舞廳找過來,隻到找打大華飯店才找到人。
“打官司?!”保君建眉頭擰了起來。一邊的程萬裏也有些不安。“誰出的頭?”
“是那些銀行總辦去了高易律師行,當時丁大律師不知道原委,以爲是其他人,就慫恿着這些人打官司,最後一了解實情,這才知道告的自己人……”秘書解釋着原委。
滬上名丁榕是滬上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委員謝洪赉的妹丈、著名傳教士李提摩太的學生、廣學會成員之一。光緒三十年(1904),正是李提摩太建議他前往英國學法律,這才從曼切斯特大學畢業,獲得大律師執照。不說李提摩太的英國浸禮會與美國基督教長老會的關系,就由基督教青年會這條線。留美生就與他息息相關。
聽罷親信彙報的保君建苦苦思索,而舞池裏一曲終了,摟抱着舞女起舞的楊蔭溥紳士的像女子道謝後才走向保君建的位置。他剛剛坐下,程萬裏就把剛才的事情在他耳邊細說了一邊。楊蔭溥正要與保君建商議時。保君建卻道:“還是開個房間休息下吧,這裏的老闆我熟悉,上次還送了一張貴賓卡……”
“丁斐章既然鼓動這些銀行打官司,難道就不能退了這狀子嗎?”因爲司法獨立,楊蔭溥對廷尉府那邊倒敬而遠之,而且。與法德日不同,模式基本仿自英美的法律體系裏沒有行政法院。也就是說,一旦民告官,官員不是以官府的身份成爲被告,而是私人作爲被告,判決後果也完全由其自身承擔。政府不但不會袒護,反而會把所有責任都想辦法推到被告官員頭上。正因爲如此,那些想做幹事的官員最怕惹官司,因爲一個不好烏紗帽不保不說,還要坐牢。
“石湖兄,我看這事情……”保君建斟酌着,最後還是道:“還是私了的好,那些營業執照還是交給我,明天一早我就給這些銀行總辦打電話,讓他們把訴訟撤了……”
“不行!”楊蔭溥見沉吟了半天的保君建想出的居然是這個主意,臉繃得更緊。“這般做戶部的威嚴何在?而且光今天下午正金那邊就擠兌了近一千萬日元,明天一早給銀行送營業執照,那不是鼓動着他們再去擠兌日元嗎?實話說吧,現在正金銀行的黃金儲備很有限,若再擠兌一千萬,那黃金就将兌光,到那時事情後果不堪設想……”
“壓不住就壓不住,正金銀行也是大銀行,總不會因爲此就關門破産吧。”保君建身在滬上,根本不明白楊蔭溥此舉爲何,更不好問他爲何要護着正金銀行。
“既星,事情是這樣的……”見楊蔭溥不反對,程萬裏開始說事情的原委,“美國對中日簽訂同盟條約一向很抵觸,楊竟成所謂的美國威脅論也基于此而來。但實際上美國實際上并不是反對中國,而是反對日本,特别是中日結盟後,美國政府很擔心這個同盟會成爲觸發戰争觸的主因,須知當年歐洲大戰的誘因就是德奧同盟,正是因爲德奧同盟才有法俄同盟,才有後面的歐洲戰争,所以,現在我們的想法和他們一緻,那就是想辦法解散中日同盟!”
“解散中日同盟……”保君建也不是糊塗人,中日結盟是楊銳力推的,爲此還不惜将北庭劃了一半給日本,這說是說補償日本在東北和朝鮮的權益損失,其實就是拉攏日本的一種手段。想到解散中日同盟就是反對楊銳定下的外交政策。再想到楊銳依舊隐約的控制着政局,保君建長長呼了一口氣,道:“這可能嗎?不說日本,楊竟成會坐視不管嗎?”
“日本國内此時是國際派執政。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希望中日結盟。這一次日本債券到期,本來是要問我們借款的,國家銀行那邊也準備借錢給他們,但張行健提出中日朝要成立亞洲銀行,爲日後發現亞元做準備。這已經不是中日同盟的範疇了,這基本是中日合邦。”程萬裏道,“一旦日本真的答應這些條件,那我們與英美間的戰争将無可避免——霸權之争很大程度就是貨币權之争,一個強勢的亞元出現,英美肯定要打壓。”
“那這又和擠兌日元有何關系?”保君建越聽心裏越是驚,背上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現在日本濱口内閣已經拒絕了張行健的提議,他們轉而在歐洲發現債券,但不妥的是,回歸金本位時日元估價高了百分之十。這就很容易被投機者擠兌,如果日元不能在這波擠兌浪潮中挺住,那麽濱口内閣就要倒閣,而日本因爲無法回歸金本位經濟則會一蹶不振,到時候他們又不得不倒向中國,最終走向中日合邦。”這次說話的楊蔭溥,他對中日合邦極爲憂慮,是以嗓音因壓抑而變得沙啞。
“孑民先生願擔千古罵名,也要實現民主共和,我不可能爲了個人忍辱而破壞日元回歸金本位之舉。不這麽做。任由中日合邦,那未來十數年内中日必定與美國對抗,以美國工業之雄厚,戰争結果不言而喻。”說到此。楊蔭溥猛然轉身看着保君建:“既星,我們絕不能變成第二個德國!絕不能讓中日合邦按楊竟成的計劃走下去!一旦如此,這個國家将萬劫不複!”
看着肩負着中華未來的楊蔭溥,保君建爲他的凝重所感,但大義是大義,擺在眼前的問題還是要處理的。他捶着腦袋好一會依舊搖頭道:“石湖啊,我雖是市政府秘書長,可政府向來管不了大理寺,明日丁斐章就要去大理寺起訴狀,這任誰也攔不住的……”
“丁斐章就不能改主意嗎?”程萬裏問道,“若他能反勸大家不要起訴,事情不就結了。”
“這怎麽可能?”保君建更是搖頭,“斐章是滬上有名的大律師,既然已經接了銀行的狀子,怎可忽然反悔?再說滬上律師多不勝數,個個都希望一案成名,斐章要是推了這個案子,那些銀行總辦肯定要去找其他律師。即便他們不去找,聽聞此事的律師也會找上門去。”想來想去都不是辦法,保君建隻得巴望着楊蔭溥,“石湖,大理寺真要開審,戶部能赢嗎?”
“不是開審不開審的問題,而是案子不能上堂的問題!”楊蔭溥沉聲道:“案子一旦鬧大,最怕是影響被誇大,到時候民衆一鼓動,日元肯定撐不住——日本銀行黃金儲備隻有十六億日元,雖說借貸了一億英鎊,但現在隻到了四千萬英鎊,而且現在世界經濟風雨飄搖,一但英鎊崩盤,他們肯定撐不住。”
“既星,你在市政府這麽久,就不知道這些銀行總辦有什麽軟肋?”程萬裏插言道:“拿着這些人軟肋,不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
“即便有軟肋,那也隻有虞市長才知道。”保君建道,“可他是甬商的頭頭,立場又素來親複興會,上次封福源立的事情,他就發了很大的牢騷。”
“那虞洽卿有什麽軟肋?”不語的楊蔭溥再次出聲,當即把保君建臉都吓綠了。
“石…湖兄,你…你這是……”保君建結巴着,雖說他是靠着工部局裏洋董事推薦才有今天,但虞洽卿對他也素來賞識,對其悔婚更未曾在意,現在楊蔭溥要他賣主,這事情他可幹不來。
“既星,我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想辦法把這件事情壓下去。虞洽卿要是不聽話的話,那就是讓他聽話。”楊蔭溥滿臉的大義凜然,“不管是誰,隻要敢和中央政府作對,都不會有好下場。再說,滬上市議會裏洋人董事議員不是不少的,他們怎麽可能不站在英美立場說話……”
楊蔭溥對滬上根本就不了解,即便滬上市議會裏又不少洋人,但這些人的家業全在滬上——很多人來滬上時隻是一個水手投機客,正是在到滬上才發了大财。本來,這些人擔心中國政府收回租界後會排擠自己,但後面國内政局數變,北京政府最終确定滬上完全自治,市政由原工部局爲班底組成的市議會全權管理、市長則由市議會選舉,北京對此不幹涉。這等于說滬上和清末時期毫無不同,甚至隻要不違憲,市議會還可以制定滬上的專有法律。
在滬上市議會的管理下,滬上一日比一日繁華,雖然因爲血緣關系洋人無法入中國籍,但利益所在,洋人議員的政治立場素來親華。寄希望他們站在中央政府立場,那基本和寄希望母豬上樹差不多,那怕他們本是外國豬。
——保君建還在想這怎麽就把自己套進去時,一邊的程萬裏見他臉色變幻不定,又道:“既星啊,仁義道德隻是腐朽的封建勢力愚弄人的東西,你當初既然能大無畏擺脫封建婚姻的束縛,追求自己的愛情,那現在也能擺脫這些所謂的仁義道德,以求國家民族的将來……”
“抱歉,這事情我做不到!”保君建糾結之後最終搖頭,“虞市長待我素來不薄,行事也很方正,要想找他的把柄幾乎不可能。而市議會的洋人董事還有議員,他們隻認自己的利益,任何觸犯自己利益的舉動都讓他們無法忍受。比如去年亞歐運河稽疑院投票,明知道這是楊竟成力推的——他可是批準滬上完全自治的人,可爲了不出錢、不被北庭搶了滬上的外貿生意,這些人全投了反對票。我還是之前的意思,擠兌日元的事情隻能緩來,真要擠兌一家就吊銷一家的營業執照,事情隻會越鬧越大。”
“正金銀行的黃金就隻有那麽多,一旦黃金用完隻能支付外彙,到時見銀行沒有黃金,投機客将更加猖獗,這事情隻能擠兌一家吊銷一家!”楊蔭溥瞪着保君建,見其不敢與自己對視,說話的聲音越發大,手也在揮舞,他最後質問道:“既星,你不是忘記當初的誓言吧?”
“石湖,當初大家隻是不懂事的學生,那時的玩笑怎麽能當真?”盡管臉上火辣辣,可保君建還是迎着刺人的目光說了一句,這讓楊蔭溥和程萬裏的臉色頓時變做豬肝。(~^~)
PS: 查資料老範強迫症,不查完不動筆,今天本想算了,可還是寫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