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銳看來,陸家嘴金融街隻是恢複舊觀,可在國人看來,财神爺們全跑到了江對岸,隻歎他們愈發可觀而不可及了。此時,大雪初停的國家銀行大樓頂樓,背對着辦公桌而坐的張實目光複雜的看着日本代表所乘坐的汽車駛入視線,而後緩緩向過江隧道前行。
——曆時一個月的關稅同盟、亞洲銀行以及亞元談判今天全部結束,中日雙方一無所獲。以樂觀的态度來說,中國并無什麽損失,你日本不答應亞洲銀行和亞元,那借貸和關稅同盟就别想,但越來越确定的消息稱:另有金主幫日本度過此次經濟危機,這就很不妙了。
雖然張坤隻是一個銀行家,但金融本就是高風險性行業,他對可能存在的戰争極爲敏感。以眼下中國所處的情況看,沒有一艘戰列艦的中華海軍一旦開戰,将徹底被英美海軍困死在軍港内;唯一能動的隻有潛艇,可中國不在歐洲也不在美洲,潛艇不可能橫渡太平洋去封鎖加利福尼亞,要想去大西洋展開破交站更是天方夜譚。
可以說,日本海軍是中國的海防柱石,一旦沒有日本海軍支撐,那戰争中的沿海諸省隻會讓敵人如若無人之境。一直以來,張坤都認爲先生的決策深謀遠慮,不過對徹底放棄戰列艦這一決斷他覺得先生應該是失策了,戰列艦。國之重器,豈能不造!
張坤目光跟随着日本代表車隊,車隊中負責此次談判的代表小川鄉太郎在汽車轉彎時也很不自然的看向國家銀行大樓的頂樓。他似乎能感覺到張坤的目光神一般的掃視下來,帶着輕微卻深切的怒意和嘲笑。
‘這根本就是背盟!’。談判時一名中方代表私下和身邊同事說道。懂華語的小川鄉聞言臉上雖不動聲色,可背脊上卻冒出了細汗。他完全明白這一次自己扮演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角色,同時他也深信中日兩國存在真摯的友誼,如果合作有會有更加美好的未來,但……。若在戰國時代。如此羞愧的表演足以讓他主動破腹了,可現在,一切都是爲了大日本。
“閣下,中國人拿我們沒辦法。”看着小川鄉太郎不安的回望,同車而坐的大藏省參與官福正憲不得不出言相慰,“不管給予日本什麽條件,加入亞洲銀行後日本隻會是中國的附庸。加藤閣下曾經說過,日本其實應該是亞洲的英吉利,它最好和英吉利一樣,保持一種光榮的孤立政策。過分介入大陸對日本并無什麽好處。反而在大陸和英米間遊移能讓日本……”
“福正君,這是小人行徑!”小川鄉太郎打斷福正憲的發言,“中國古人曾說過: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現在日本不但不回報,反而遊移取巧、背盟牟利,我們真的不該羞愧嗎?”
即便深信加藤高明的‘日本亞洲英吉利’之說,可面對小川鄉太郎有些沙啞的道義質問,福正憲也不得不低下頭。中日之間是有盟約的,雖然并沒有規定日本不許向第三國借貸,可任誰都能想到。經濟危機中借來的錢必會有政治代價,履行這種政治承認就是背盟。
“我已經決定了,回國後即向井上閣下提出辭呈。”沖入黃浦江隧道前,在福正憲沉默間。小川鄉太郎重重歎了一口氣,決定道。
“啊!閣下……”福正憲猛的擡頭看向小川鄉太郎,對他的決定雖然理解卻有些無措。
“即便提出辭呈也難以洗去我心中的羞愧。”小川鄉太郎閉目道,而後不再言語。
數日後,日本東京大藏省。
“深井君,小川鄉君已經辭職了。他留下一份詳細的報告彙報本次談判的情況。國家銀行的張氏已經給出了我們最優厚的條件,他們……”大藏大臣井上準之助看着眼前的深井英五,絮絮叨叨介紹滬上談判的情況。作爲濱口内閣的一員,如此行事讓他感到極不自然,也許要不了多久,中日邦交就會發生劇變,這種劇變對日本來說是好是壞另當别論,可作爲始作俑者,他是極爲忐忑的。
“閣下,小川鄉君辭職雖然很遺憾,但我想這也許能緩和中國人的不滿。”與無比忐忑的井上準之助不同,深井英五心中滿是喜悅。他感覺日本正在從中國大陸的深淵裏退出來,而後如英國一般保持光榮的孤立。這才是對日本最有價值的定位,特别是在中國崛起無法阻擋的情況下,歐米将越來倚重于日本。
“那麽……”井上準之助木魚一般眼睛看了看深井,他知道深井是高橋是清的親信,當年日露戰争時,高橋是清正是帶着他前往倫敦籌款。但借款對本屆内閣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所以他最後問道:“……羅斯柴爾德銀行的借款什麽時候能彙到橫濱正金銀行賬上?”
“閣下,借款總是有代價的,英米的朋友希望我們能恢複金本位。如果内閣對此做出承諾,那麽第一筆借款馬上就彙到橫濱正金銀行的賬上。”深井英五點頭道。
“納尼!恢複金本位?!”井上準之助嘴巴張的大到能吞進桌上的墨水瓶,“這……,這……”‘這’了兩次後,井上才道:“現在這個時候恢複金本位?!”
“是的,閣下。”深井英五也知道現在回歸金本位不是好時機,但全世界五大列強英米佛中日,隻有日本在戰後沒有恢複金本位。此時日本故意扭曲外彙牌價,造成日元貶值從而拉低出口商品價格,結果就是日本低價商品泛濫整個亞洲。“英米并不是要日元升值,英米隻是不想日元再行貶值,恢複金本位隻是确保彙價的一種手段。并不是爲了敵視日本。也隻有日元彙價穩定,之後的關稅減讓談判,英米才能說服國内以減讓關稅……”
随着深井英五的解釋,井上準之助漸漸的放下心來。恢複金本位并不等于要日元升值。這隻是要日元穩定币值。如同小偷一般,現在英米說了,以前偷的就算了,以後就不許再偷。
莫名其妙的心裏把日本比作小偷,井上準之助的老臉火熱。他随之将抛棄這種想法,再問道:“現在一百日元對四十五美元或九十華元,我們的彙價就定在這個價位上嗎?”
“是,英米的底線是不能低于四十五美元。”深井英五點頭。在井上準之助稍稍放心時,他又道:“但請務必要考慮國民的心理和大日本的尊嚴。以前是一百日元對四十九點八五美元或九十九點七華元,現在恢複金本位,如果不能恢複之前的彙價,特别是與華元不能平價,民間可能會不滿,還有則是……”
還有則是本屆内閣的口碑、那些握有日元并希望将其兌換成外币權貴的切身利益。這些都是促使日元恢複金本位時回歸金本位時日元彙價的重大因素。特别是和華元的彙價,一百日元隻能兌九十華元确實很傷大日本國民的自尊心,要知道以前幾乎是一百兌一百的,那零點三元的損失,根本可以忽略不計。
但如果真的恢複之前的彙價,強行把日元升值到一百日元兌四十九點八五美元或九十九點七華元的價位,對日本出口、尤其是現今情況下的出口則是一場災難。當然,故意扭曲彙價以促進商品出口對國民經濟也很不利。這畢竟是虧本買賣,比如現在,一百日元兌四十五美元而不是金本位下的四十九點八五。确實讓日本出口商品有了額外百分之十的折扣,可反過來,五十九點八五美元要兌換成日元,那就是支付一百一十點七七日元。
本來是平進平出的。現在扭曲彙價,每四十九點八五美元外彙彙入日本,負責換彙的橫濱正金銀行都要倒貼十點七七日元給貿易出口商。每年出口三十億日元商品,如此則需倒貼三億兩千餘萬日元。這些錢當然不可能由橫濱正金銀行倒貼,真正的解決之道是開動印刷機。
在國内日元無法換彙的情況下,每年開動印刷機增發三億兩千萬日元紙鈔。等于是每年都對全日本有産者課三億兩千萬日元的稅,因爲他們的資産因爲印鈔被稀釋了。而稀釋出來的部分則被補貼給了日本出口商,如此便使出口商越來越富,民衆越來越窮;另外數年累積下來,所增發的近三十億日元熱錢也是一個大麻煩。
作爲一個國民生産總值隻有一百八十億日元的經濟體來說,近三十多億熱錢使得國内物價暴漲,雖然政府有意将這些熱錢引至樓市和股市,以緩和日常消費品的漲價趨勢,可國内物價還是漲的一塌糊塗。而爲了确保城市工薪階層的衣食,政府又不得不大規模進口中國低價糧食和棉花,但中國低價糧食湧入的後果卻使日本農民的生活愈加艱難——在一個錢不值錢、物物漲價的國家,糧食生産成本無比虛高,同時緻命的是日本又未和中朝那樣實行土改,其結果隻能是農民越來越苦、佃戶越來越多。
當然,造成當下的局面也不能怪政府,實在是歐洲戰争時各行各業掙錢掙得太爽快,以緻歐戰一結束,日本、美國、中國都面臨着需求大減、經濟硬着陸問題。美國人的辦法是提高關稅,對内鼓勵民衆提前消費,對外則借錢給外國政府、促使他們購買美國商品;中國呢,關稅由百分之七點五拉到百分之二十,這已足夠國内弱小輕工業存活了,重工業如鋼鐵、造船、軍火、化工這些暴利行業,大部分轉向國家基礎工程建設,小部分如化工,依靠着新技術、新産品,規模不降反升。唯有着重輕工業卻産品低劣的日本,爲保财閥利益,隻能扭曲彙價。
提示完一切的深井英五邊喝茶邊等回話,而在房間裏不斷度步的井上準之助則把歐戰後日本之所以走到這一步的前因後果想的明明白白。他甚至還記起了楊銳訪日時曾衷心勸告日本不要扭曲彙價,因爲這是劫貧濟富。是政府幫富人向窮人‘乞讨’,當時他私下裏還不客氣的說了一句中國玩笑話:‘莫裝逼,裝逼被雷劈。’不過這些和那一次中日同盟談判一樣,全被大家置之腦後。隻待華盛頓海軍條約談判,中國拒絕英米挑撥、并在日本要求下主動放棄戰列艦時,中日同盟才真正達成。
一邊是歐米列強,一邊是中朝同盟,遊移不定、左右逢源的政策真是日本最好的選擇麽?井上準之助想着這個不該由他考慮的問題好一會。這才最終停步道:“深井君,恢複金本位沒有太多問題,但是彙價的取舍是一件艱難的事情,雖然我們确實應該回到原來的彙價,可阻力非常大。如果中國再對此做出什麽反應的話,外貿很可能會遭受重創!”
“如果中國對此做出什麽反應的話,那我們就退出中日同盟!”深井英五放低着聲音道。“英米承諾過,一旦日本退出中日同盟,兩國市場将對大日本開放。”
“可……”雖然深井英五對自己亮了底牌,可井上準之助還是不放心。現在的米國市場開放等于沒開放。英國好一些,可英國已經不是日不落帝國,而是日不落聯邦,即便英國内閣同意對日本開放市場,可豪州(澳大利亞)這些自治領真的會同意嗎。
“深井君,我都清楚了。”井上準之助轉身回望着深井英五,“我會盡快把這件事情彙報給首相閣下,待他批準恢複金本位後,請讓歐洲盡快把錢彙至橫濱正金銀行。至于彙價,内閣将開會讨論。一定不會低于四十五美元。”
“真是太好了,拜托閣下了。”在井上準之助對自己的鞠躬時,深井英五也壓着喜悅對他深深鞠躬。至此,謀劃良久的退出同盟計劃終于走出了堅定的一步。
東京的消息很快就傳至倫敦。但對此最爲高興并不是倫敦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話事人查爾斯·羅斯柴爾德,而是陰謀的設計者之一莫迪默·希夫。他是猶太銀行家雅各布·希夫的兒子,當年(日俄戰争)率先對可憐日本人伸出援助之手的美國猶太銀行家,庫恩,勒布公司(Kuhn,Loeb。&Co。)的合夥人之一。華爾街僅次于J。P摩根的投資銀行。
“爲國王陛下、爲自由世界、爲最終的勝利,幹杯!”燈火明亮的晚宴上,歡欣開懷的莫迪默·希夫正端着高腳香槟向諸人緻意,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查爾斯·羅斯柴爾德勳爵身上。
——查爾斯·羅斯柴爾德是在父親納蒂·羅斯柴爾德勳爵1915年逝世後才接管N·M羅斯柴爾德父子公司的。随着父親的逝世和戰争的影響,英國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影響力急劇下降,英國六大銀行中的米蘭德銀行、克萊沃特銀行、巴林銀行已在資本上超過N·M羅斯柴爾德父子公司。
不僅僅是英國,随着德奧同盟的戰敗、整個歐洲的不景氣以及無比頭疼糾纏不休的戰債和賠款,大洋對岸的摩根等美國金融資本已強勢滲入歐洲,羅斯柴爾德在德國金融界的地位逐漸被美國人、法國人所取代,加上越來越虛弱的維也納羅斯柴爾德銀行和巴黎羅斯柴爾德銀行,整個羅斯柴爾德家族正在下坡路上快速下墜。
不過,對于新興的華爾街金融資本來說,羅斯柴爾德家族所遺留的龐大營業機構和在歐洲政商界的豐富的人脈和經驗是新來者所缺少的,比如,這次幫助日本在倫敦和巴黎兩地發行一億英鎊的債券華爾街就不得不求助于羅斯柴爾德家族幫忙。
端着高腳杯的莫迪默·希夫狼一般的盯在若有所思的查爾斯·羅斯柴爾德勳爵身上,不以爲意的勳爵極爲紳士的端起酒杯淺嘗辄止,五十多歲的他數年前得了無可救藥的腦炎,正是神奇的中國佛藥把他給救活了。帶着些微笑,查爾斯·羅斯柴爾德說道:“這真是一件改變曆史的大事,但我依然對此抱有極大的謹慎,我想羅斯柴爾德隻應該是債券承銷商而不是别的……”
“不,勳爵閣下。您真是太過謹慎了,這是美德,但此時太過謹慎則會讓我們失去日本。失去日本則會讓我們在整個東亞失去最可靠依靠,不需多久,我們就要在東亞各殖民地看中國人的态度行事,這是任何文明國家無法容忍的。”莫迪默·希夫雄辯道。
“我完全贊成希夫先生的觀點。”英國戰時首相勞合·喬治的秘書菲利普·克爾随即附和道。“雖然中國離我們很遠,但中國崛起後勢必會和我們争奪遠東殖民地和印度,請不要忘記,印度支那和緬甸王國以前都是清帝國的附屬國。
一個強大的中華帝國屹立于東方,即便她承諾遵守一切國際條約,除了僑民事務并不介入各國殖民地,可中國政府不介入不等于中國的私人勢力不介入,現在中國家族勢力越來越深入遠東各殖民地,甚至有人悲觀的預計,三十年後各殖民地将全部被中國家族所控制,不列颠隻剩下名義上的所有權和管轄權。”
“Chinese。Kin?”查爾斯·羅斯柴爾德不明白中國家族和歐洲家族有何不同,極爲奇怪的問。
“是的,中國家族。一種野蠻的、落後的、腐朽的亞細亞家族。從東印度公司開始,他們就是我們在東亞遇到的最厭惡的抵抗力量,正因爲它們,野蠻的中國人才沒有成爲主的羔羊。
據說十多年前中國政府還想摧毀它——因爲它有數代人積累的财富和土地,同時也是政府控制鄉村的最大阻力,但結果卻沒有那樣做,他們保留了它。各國的神父和牧師當時樂觀的估計,隻要摧毀這些落後的原始的中國家族,主的子民在五十年内可以超過一億。”
菲利普·克爾是一個信徒,深深爲中國政府不摧毀中國家族而遺憾,他接着道:“如今,政府反而扶持這些家族,鼓勵他們控制鄉村,在稅收上也給予優惠。據說超過一百對夫妻的家族可以減免百分之十的家族所得稅,超過一千對夫妻則可以減免百分之三十,超過一萬對夫妻則減免百分之四十五。總之,中國政府想盡一起辦法讓民衆團結起來,這樣他們可以籌集比單個家庭多得多資金用于投資實業、打擊競争者。同時還鼓勵他們購買槍支,負責訓練家族中的男人如何作戰。
在這種鼓勵下,這種家族很多變成了武裝開拓團,他們前往中國的邊界省份,爲了土地和礦産驅趕原住民,或者悄悄的殺死他們。而趕赴遠東殖民地的那些中國家族,雖然因爲法律限制沒有武器,可他們還有木矛和短刀,加上走私進來的老式步槍,這足夠他們對付原住民了。如今,中國家族正把殖民地弄得一團糟,可礙于之前的條約,我們又不能驅逐他們……”
作爲戰時首相的秘書,菲利普·克爾顯然知道很多秘辛,正是對中國崛起的憂慮,他才在皇家國際事務協會中贊成遏制中國的策略。想辦法拆散中日同盟就是其中之一,但問題是策略誰都贊同,可誰爲之買單呢?
四厘利息的債券在當下顯然無利可圖,一億英鎊更不是小數目,這些錢市場無法消耗的話誰出?再就是英美對日本開放市場,這到底如何開放、開放到何種程度?國會、議會、各自治領會不會批準?特别是英國,現在議會中工黨勢力龐大,開放市場、那怕是部分開放都等于是将英國工人的就業機會讓給日本工人,這是工黨絕對無法同意的。
不過好在拉攏日本的時間并不需要太久,隻要她不站在中國那邊,十年内中國的上升勢頭必會得到遏制,那時的北京,又将會有一場類似1901年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