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億農民的生計和黃河是否斷流比起來,當然是後者重要。北方本就隻靠黃河滋潤,失去黃河的北方最終将變成甘肅那樣的戈壁,如此的代價不是農業發展、經濟發展所能抵消的,要知百年之後,生态的惡化将會使一切經濟成就化爲烏有。
不過流官們可不這麽看,他們幾年後就調走、幾十年後就退休,當然是先拿政績換前程要緊,以後黃河斷流、北方變戈壁,又與他何幹?人家早就移民新西蘭了,那環境、那生态,北方這地界下輩子他也不會再來。
抱着這樣的态度,楊銳對陶守和的問題并不作答,隻接着道:“以現在的農業成本,價格腰斬下農民能不能過的下去?”
陶守和這次前來就需要他提供詳實的農業數據,而後判斷世界經濟危機中農業的危險和機會,不過他的平民主義情節顯然使得他在完成這個任務時顯得變扭。聽聞楊銳的問題,陶守和道:“伯父,農民生計定會大受影響。這幾年農獲價格持續上升,百姓把之前掙來的錢不少都投到新農具上了,一旦價格暴跌,他們将血本無歸……”
“立中啊,你就告訴我,會不會餓死人?”楊銳沉着聲說話,把他的話打斷。
“餓死人?餓死人不至于。”陶守和想了想道。“可……”
“立中啊,經濟危機必定發生。這是不管我們怎麽拉都是無法避免的。再說我們的經濟僅爲美國的五分之一不到,即便是想拉也是拉不起來的。所以……”楊銳喝了口茶,“農業必會受到重創,像剛才行健說的桑蠶業。幾乎是毀滅性打擊。以前就勸告百姓不要養蠶了,他們不聽;說砍桑樹給補貼,他們不砍。不但如此,他們還反過來指責天化公司生産人造絲,要求天化公司停産。這什麽邏輯?
既然農民不餓死,那就沒什麽好擔憂的了。之前土地租賃法案已經通過,想來這次會有不少農民把地租出去,他們以後就收個地租吧。”
農産品價格腰斬,桑蠶業等種植業毀滅性行打擊,按照之前稽疑院通過的土地租賃法案,其結果将會出現滬上公共租界出現過的永租。還是楊銳心善,又或者是爲了某種呼應,土地租賃關于租賃年限的規定是:住宅用地七十年、商業用地四十年、農業用地三十年、草地五十年、林地七十年。不過與後世在年限到期後産權歸屬含含糊糊、從不敢把問題說清不同,土地租賃法案明确了到期續租問題
——即:在租賃合同簽訂時就以平均時價确定土地價值。此假定爲公司股本金。租賃到期後,如租賃方想繼續租賃、而雙方租賃價格又談不攏時,地主自動轉爲股東,若無其他協商,其按投資(地價)比例獲取分紅。如此算是确保了租賃方經營生産的連續性,同時又使失地農民最終有了一個收益,不至于一無所有。
楊銳認爲這個辦法比後世的農村土地承包法好,可站在農民立場的陶守和卻很爲此擔憂,他道:“伯父,如此一來。那些破産的農民,很可能又要變成佃戶了。”
“佃戶那也沒辦法。”楊銳對此不以爲然,“不說他們自己就是地主、能有一份地租,願賭服輸沒什麽好說的吧。我想按現在的農戶經營情況。這次要出租、典當田畝的農民應該是種經濟作物的農戶吧,種糧的農戶也就日子緊一些,地是能保住的。既然他們想多掙錢種那就應該知道:市場有風險,進入須謹慎。
好了,立中,小麥、棉花、玉米、大豆是出口的大頭。你就說說吧,真要價格腰斬了,對外出口有什麽優勢,能不能拼得過美國人?”楊銳說完見他滿臉憂愁,不得不加了一句,道:“農民生計什麽的,就不要提了。你若真覺得殘忍,那就想想蘇俄搞集體農莊後、逃過來死活也不願回去的俄國農民吧。國家發展必須有代價,在蘇俄是集體農莊,在我們這是經濟危機。”
“是,伯父。”陶守和本想再次幫農民訴苦,可楊銳一提逃國境的俄國農民,他就什麽思想都沒有了——據報章記載,逃過來的俄國農民爲了不回俄國想盡了所有辦法,最離奇的是俄國女人不分老幼,全都喜歡勾引中國男人,她們成爲妻子或小妾後便可入大中華國籍,從此不再回俄國。
可以說,這是繼複興軍赴歐參戰後國人第二次大規模娶洋婆子,這種開洋葷的誘惑使得外東北和北庭成爲所有老少爺們的夢幻之地:那裏有數不清的騷洋婆子、挖不盡的金沙,更有亦匪亦霸的土官、持槍橫行的遊俠、一醉不複醒的美酒……,反正,隻要是爺們愛的東西,在北庭和外東北全能找到。
可這終究是男人的豪情,任何一個有智識的人都知道,俄國農民外逃絕不是饑荒的緣故,而是強制推行集體農莊所緻。俄國農村有悠遠的村社傳統,這使得斯大林的集體農莊推行的極不順利,确定必須加入集體農莊後,膽小的富農殺掉自己将要入社的牲口、賣掉種子和農具以消極反抗,膽大的那些就持械造反了。
這些情況頻頻被國内報章披露後,全國知識階層幾乎是談俄色變——若說電影喀琅施塔德中所發生的一切勉強能用革命事情權宜之計來洗白,那集體農莊政策則讓經曆過土改平叛的國人目瞪口呆,他們本以爲土改是複興會的污點,不想俄布黨更犯天下之大不違,一點補償意思直接就沒收,連人家朝鮮都比如——人家還知道扣一頂日奸的帽子。
更黑的烏鴉顯得灰烏鴉雪白無比,楊銳一句蘇俄集體農莊就讓陶守和閉口不言農民生計,他拿出本子提過嗓子道:“小麥去年産量爲兩千四百餘萬噸,其中用于出口兩百三十萬噸。出口均價東岸爲七十華元每噸,北庭爲七十二華元每噸,價格比美國小麥低十元;棉花産量爲六百九十餘萬包,出口三百七十萬包。每包出口均價東岸爲一百七十華元,北庭爲一百七十二華元,同期美棉出口價爲兩百華元每包;
大豆總産爲五百九十四萬噸,用以出口四百四十萬噸,出口均價爲六十五華元每噸;玉米總産量兩千一百萬噸。出口一百九十萬噸,出口均價六十華元每噸;生絲出口十萬公擔,出口均價每公擔兩千一百華元……”
農産品出口中,小麥、棉花、大豆、玉米、生絲五者爲出口大項,出口額分别爲一點六億、六點三億、二點八億、一點一億、二點一億。其中,生絲出口因爲集中在美國,美國一完蛋,桑農肯定是保不住的,這已不是價格腰斬的問題,而是腰斬腰腰斬的問題。
“小麥……”楊銳心算着。聽完陶守和報的價格後,他感覺現在糧食的價格比前幾年高多了,記得以前小麥似乎是四五十塊每噸。“小麥每市擔三塊五,棉花每斤三毛九,玉米三塊,大豆三塊二毛五,生絲每斤二十一塊……。中立,生絲真的沒辦法,隻能通知桑農……,通知桑農減産也不是辦法。桑樹可不是說砍就砍的。其他如果腰斬一半,小麥每擔一塊七毛五、棉花一毛九分五、玉米一塊五、大豆一塊六。這個價格,除了棉花太低,農民收成未必會太壞啊。”
“伯父。這隻是出口價。像大豆,如果是是走洋行,那洋行要占一成六,其中包了報關費、利潤等等;如果是合作社,那除了合作社自己花的錢,就基本沒有費用了。另外運費也是一個大頭。鐵路每噸百公裏一塊二,水路便宜,隻要三角錢,可不是所有地方都能通河,運費一般要去掉三成,再減去包裝費、裝修費,最後到農民手裏大概隻有五至六成。小麥的情況很類似,不過因爲單價高,運費比例一般在二成,棉花同樣因爲單價高,運費占的比例不到一成”陶守和道。
“五成算,那大豆每擔就是八毛,以現在的平均畝産一百八十斤算,也就是一塊四毛二;小麥……”楊銳此時翻出以前東北時做的筆記,看着這上面的數據,笑道:“這好像又倒回去了,增産的部分抵消了價差,以前每畝也就百來斤産量,如果華元和洋元購買力相對的話。”
陶守和不想楊銳是這樣看問題的,當即就發愣。隻聽楊銳再道:“現在取消了百分之八的農業稅,佃戶不要再交三成多租子,而一旦經濟危機,工業品的價格也是暴跌,所以對佃戶來說就是沒前幾年好過而已。佃農無憂,自耕農的情況要好一些,不過這些人滿腦子想着錢,怕要更加節省了。”
“伯父,這難道就不能想什麽辦法嗎?”和楊銳的樂觀不同,陶守和是憂愁的。
“能想什麽辦法?”楊銳斜看着陶守和,水果販子經曆使他很明白生意是不能做死的,除非買賣雙方貨錢兩請,所以提前和洋人簽合同定價錢全然無效。唯一有用的是搶先機搶渠道,好比别人提前出貨,因爲越往後價格越低。經濟危機下的農産品生意,就像清明後去超市等半天、然後陪着笑和采購老爺談一次蘋果促銷——到了這時節,常溫庫存的果子再不出就要完蛋了。
“現在能做的就是減産,可除了大豆能真的減外,我看其他都難。”楊銳有些自豪的道,東北此時已經是他的老窩了,整個東北都是有組織的系統,一說減産那就立即減産,毫不含糊。“棉花、小麥家家都種,生絲各省都有,就是政府發文減産,底下真的會照做麽?
可行的辦法就是農貿公司和各家大合作社密切和商情局、滬上期貨市場保持密切聯系,股市崩盤前如果能收割,那就趕快出貨,用火車出貨。像棉花、雞蛋、茶葉、桐油、花生油、豆油、豬鬃,凡是這種出得起錢的貨。不要海運了,直接走波斯西域鐵路,越快賣出去越好。至于小麥、大豆、玉米這種,那就聽天由命了。”
想着抛貨的場面。楊銳微微搖頭,“還有就是全國的榨油廠、氫化油廠,都要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畢竟油可通過鐵路快速運走,大豆就隻能海運了;再最後……。就是一個不太好的辦法,先是和氣象部門密切聯系,想辦法盡早栽種;再則是控制水肥,以免莊家生長期太長,最後就是在農技員的指導下大面積噴撒乙烯利了,這樣一套做下來,糧食大約能提前個把月上市……”
“這能成嗎?”陶守和很是動容,他想了許多辦法,其中就有想辦法和洋商提前定價的措施,可從未從作物生長期上想辦法。
“技術上說完全能成的。”楊銳點頭。這是他以前去大理賓川收橙子的經驗——就全中國來說。除海南因爲缺少晝夜溫差出來什麽綠橙外,雲南柑橘最早熟。在大理收五萬斤,包裝廠裏褪綠打蠟,包上拷貝紙,英文标英文箱——‘Topsweet’,一到北京新發地就變成進口南非橙,一車掙幾萬;或是趁國慶中秋檔跑去江西,贛南地區不準采就去隔壁萬安,搗騰一車在當地褪綠,後拉到嘉興包裝廠裏打蠟包裝。英文标英文箱——‘Sunkist’,一到滬上曹楊路市場就變成進口新奇士橙,一樣好幾萬。
水果如此,農産品亦然。一頭一尾價錢高,做早不做晚。經濟危機第一年,若是中國農産品能比美國加拿大提早一個月上市,即便有期貨交易,價格也要比後上市的美國面粉賣得高;至于經濟危機第二年……,糧食棉花不是水果。放一年是沒問題的,所以第二年照舊抓瞎!
想到這裏,無比懷念水果販子生涯的楊銳搖着頭,道:“不過這隻能管第一年,第二年全世界都是滞銷的農産品,大家就聽天由命吧。
立中啊,經濟危機不是壞事。全世界賣糧食的也就加拿大、美國、阿根廷、澳大利亞、巴爾幹地區、印度,還有我們;俄國現在經濟還未複原,所占的量非常少,甚至還要進口糧食……”
楊銳想着這幾個主要糧食出口國,猛然覺得阿根廷太過顯眼。他有點明白爲何阿根廷以後怎麽也好不起來的原因了,這分明是被人做掉的緣故。有她在,美國糧食和英國殖民地糧食、牛肉根本就不好賣,做掉她,市場倒可以空出來——全世界小麥出口他占了兩成,畜牧業占的比重也極大。
“……,經濟危機其實是一輪洗牌,小麥我們不求擴大銷量,隻求棉花的出口量上去。你自己算算,三百七十萬包棉花就賣了六億三千萬,要是出口七千四百萬包,那不就是十二億六千萬?其他幾樣加起來也不如這個多吧。”楊銳想着棉紡前景,覺得确實是勞金利器。
“那樣美國的損失就大了,印度也會不同意。”陶守和想着世界棉花貿易,覺得這很難實現。
“先不管同意不同意,我們的成本是多少?”楊銳問。
“我們……”陶守和再次打開了他的本子,道:“西域、北庭、河南、山東、直隸這幾個是産棉大省,其中尤以西域北庭爲最。那邊一畝田均産皮棉四十斤以上,棉質也好,每畝地能收四塊五以上,比種糧食的收益高一倍。不過關内的糧食運過去每噸運費要三十,糧食價錢不下掉下來種棉的人就會很少。”
“那成本呢?”楊銳明白農民的選擇,種田即掙錢,要是種糧掙錢,他們馬上會該種糧食,
“幾乎和種小麥相同,但人工就多了。”陶守和道,“和種麥子比,種棉花的工時是種小麥的五六十倍。種的少農戶自己可以幹,種的多了雇工就很不劃算了。以小麥和棉花比,一擔小麥所耗費的工時,美國加拿大是三點九,我們是六十六點七;每包棉花的工時,美國是兩百六十八,我們是一千四百二十個。[ 注136]
以工時算,五口之家四個勞動力,也就隻能種五畝多棉花。這樣種了如果不再雇工就不能種别的莊稼,所以一般農戶都隻種一兩畝棉花,然後再種些小麥玉米,農忙時就雇個短工,一年才能忙過來。要想棉花大增産又不失去效益,還是要在人工或者機械上想辦法。”
“記下來了嗎?”楊銳看着陸眉,高興的說道。
“嗯。”知道男人對數字最感興趣,尤其對中美農業的對照數據更感興趣,陸眉早就記下了。
“立中啊,你那本子上還有什麽數據,待會都抄給我,我要用。隻有有這些數據,一些想法才能切實有效。”楊銳欣慰道。“既然種棉花費時費力,那我們就上小型農業機械。美國人的農場一個比一個大,我們一家一戶才二十多畝,根本就不能比。不過通過這次經濟危機,讓那些有能耐的去租賃别人的地,而後連片成上百畝,這樣機械才能用得上。這和農業合作社是同理的,小戶人家自願走在一起,湊錢買機器,雇工反而爾能省下來,和蘇俄的集體農莊也很類似。”
沒想楊銳将此比作集體農莊了,陶守和道:“伯父,這和集體農莊…能一樣嗎?”
“大體上是相同的,唯一的不同就是:集體農莊是斯大林同志養的母雞,這些母雞下的蛋一個不剩、全被他拿去換錢買機器實現蘇維埃電氣化了。布爾什維克把全世界看做敵人,自然要處處提防,以防敵人反攻倒算。不實現電氣化,飛機大炮戰車就造不出來,政權就不能穩固。我下台還能賦閑,斯大林那些人下台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楊銳說着布爾什維克的電氣化,有些感歎。
“好了,立中,你先出去,我和行健談一會。回頭你把你的數據整理一份給我。”楊銳道,“政府内部的數據我是有,可我擔心那些人造假。”
“是伯父。”聽楊銳吩咐,陶守和站起身走了出去,客廳裏隻剩下張坤。
陸眉記錄表翻頁的時候,張坤道:“先生,國内股市經濟危機期間應該……”
張坤一開口就是大事,楊銳點上煙抽了一口才道,“三年了,地主們手上的股票應該可以上市交易了吧?”
“已經有人不顧法令要把股票放到交易所交易,不過被虞先生擋了回去。”張坤道。
“嗯,他們就這麽等不及。”楊銳笑。國有公司股票補償給了地主,但規定三年後才能上市。這本就是算計好的——天字号和國家銀行下面的各大銀行将趁世界經濟危機,市場無比低迷時吃進那些人的股票,而後再通過一系列複雜的股權交易徹底控制國有公司,到此時,從金融到工業,複興會重新拿回了大部分權力。
“是有些等不及了。”說這話的張坤不得不看了楊銳一眼——是楊銳在離職的時候說有世界經濟危機的,以楊銳的威信,這話出口後大家立即人心惶惶了。
“不着急,經濟危機好幾年,有的是機會。”楊銳笑道。“千萬記得吃香不要太難看,嘴上還要多謙虛些,省得被人記恨。”
“學生明白。”張坤趕緊點頭。
“不過對那些不聽話的……”楊銳想起張靜江爲代表的那些湖商,“也不要太手下留情,大家要和和氣氣,這沒錯,可有些人太嚣張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