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整件事情的原委後,徐華封認爲一切的誘因都怪秋瑾這個女人知情不報,若不是她懷有私念,楊銳絕不會莫名将大家忽然拉去通化開會;而蔡元培,隻要楊銳沒有被囚禁,他是幹不出那些天怨人怒的事情來的,亂命下死的十數萬人,應該說都是被秋瑾的私心和蔡元培的臆想一起害死的。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楊銳從山東回來之後就像變了個人,從最近一些日子的表現看,他原來支持的,完全變成他反對的;原來親近的,突然變成他疏遠的。徐華封弄不明白這是爲什麽,按照他的設想,秋瑾不光要像現在這樣退出常委會,甚至還應該開除出會;而農會的徐貫田,雖然有錯誤,但不應該失去常委資格。
他不明白楊銳到底要幹什麽,這個國家以後應該往何處去。至于章太炎鼓吹的什麽文明、什麽先秦,他不懂,也不需懂,他唯一明白的就是:洋人唯一能打進來耀武揚威的原因,就是他們的炮管子更粗。文明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炮使。先秦周初、分封貴族,那不過是些文人騷客的夢呓幻想,在這個槍炮爲王的世界上,弄這些東西将會像施行周禮的魯國一樣,分分鍾被強敵掐滅……
“老爺。總理來了……”徐華封瞪着書根本就沒翻一頁,待管家通報,他才微微的哦了一聲。
“請到書房來吧。”徐華封說道,而後把書輕輕合上。
“竟成來了啊……”一會見楊銳就出現在門口。徐華封隻是站起招呼了一句,而後示意上茶。
“祝三兄好雅緻。”走近的楊銳微笑,他顯然是看到了書桌上的書名——海底兩萬裏。
“呵呵,一本閑書而已。”徐華封注意到了楊銳對自己的稱呼,這是表示兩人親切的舉動。但他不以爲意,他隻是淡淡問道:“聽說憲法過幾日就要表決了?”
“是,再過幾天就封衙放假了。”楊銳顯然明白這是他在旁敲側擊,修憲是國策轉變的一個根本,和軍制改革一樣是最先鋪墊的幾件事情。他答應後不想什麽繞圈子,于是直接說道:“祝三兄,本來很多事是要和你商議,不過之前都是未定……”
“那麽說,今日是定了?”徐華封端着熱茶喝了一口,他已經習慣楊銳的開門見山了。
“嗯。定了。”楊銳也跟着喝茶,隻是茶水燙極了,他差一點就吐了出來。吞下一口滾茶後,他忍着不适道:“崔聘臣負責的混元彈項目最近有了進展,所以……”
“哎!”徐華封開早年從王季同那裏接收實驗室時,就知道混元彈項目,上個月也得知了項目進展——被楊銳素來倚重的留德博士、閩侯人侯緻本領導的化學分離實驗室居然成功提取出了幾微克的九十四号元素钚,這等于是打開了通往混元技術的大門。
“竟成,整個國家不會就像籌碼一樣押在混元彈上面吧?這可不是兒戲啊!萬一失敗了怎麽辦?!”徐華封看着楊銳,滿臉苦笑。雖然複興會能有今天都是賭出來的。可在還有另外一條路的情況下,他認爲這是沒必要的冒險。
“不會失敗的。”楊銳堅定道,“時間也差不多了,并不是什麽逆天的事情。”
前一句徐華封明白。可後一句則是楊銳的自言自語——在德國人奧托.哈恩發現放射性物質、并找到中子源轟擊鈾核之前,整個科學屆都在爲原子裂變技術做理論鋪墊。而發現核裂變現象到原子彈在廣島上空爆炸,中間隻用了短短七年。但中國的情況是:1905年就知曉了核裂變原理和原子彈研發路徑,這十八年來做的全是人才和技術準備工作,在此基礎上再花十二年造出原子彈,整整三十年時間真的不算短。差不多了。
“要是失敗,那就是亡國滅種!”徐華封沒去想楊銳的自言自語,他隻有一種沖動;他說罷又再次指責道:“你這是在賭博!一旦輸了就萬劫不複。再說,縱使我們造出了混元彈,美國和俄國不需多久也會造出來,你怎麽能肯定到時候就不會打一場混元彈戰争?”
不得不承認,徐華封說的并不是沒道理,這也是楊銳心中的隐憂之一。原子彈作用是威懾,可沒有經曆二戰,美俄未必會認核訛詐這個帳。很大程度上,蘇聯是因爲二戰死的人太多,所以後面的舉動極爲克制;而美國,既然歐洲工業和日本工業都已經毀滅,歐洲成爲自己的婢女,全世界除了蘇占區——這些貧瘠的地方能不能買得起美國商品還是一個問題——全是自己的市場,真的沒有必要再打一場核戰争,和蘇聯默契的把英法殖民地瓜分掉才是他最好的選擇。
共産黨人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對死亡無所畏忌;而美國的清教徒們,既然能在二戰中先于日本玩出神風特攻,那就不應該懷疑他們打核戰争的勇氣。什麽樣的人最可怕,有信仰的人最可怕!極爲不幸的是,包括伊斯蘭世界在内,中國正被這三種人包圍。
“祝三兄,我覺得這個國家還有希望才決定這麽做。”楊銳坦言道:“要是真的沒希望了,那其實最好解決,最先用軍隊把各地的刺頭碾碎,這不但能誅殺異己,還能發一筆橫财;而後再用強有力的官僚組織把已散成沙的百姓重新組織起來,所謂集中力量辦大事;再然後則是發展經濟,來一個什麽神武盛世、永樂盛世。可最後呢?國家必定會重走曆代王朝的老路——國勢随着吏治的腐敗而衰敗,然後等待下一場革命……
不!不會再有一場革命了。隻會是一系列的颠覆。當這個國家衰敗到面臨革命的時候,洋人和日本人絕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沿海一帶将成爲美日等國的仆從國,西北中原則将變成蘭州斯坦、西安斯坦、鄭州斯坦。
還是讓這個國家長些草、活些樹吧!把深入到每一個村、除了壓制隻會榨取的官僚機構撤銷。空出地方讓那些頭面人物出來。我知道他們也不是什麽好人,說不定會比官僚更可惡,說不定還弄出什麽惡心的**權,可再怎麽可惡也隻針對外姓人,本族本宗反而能更好活下去。當那些零星的民衆或全部死光、或也死死抱成團的時候。整個國家就組織起來了。這種組織是至下而上,不似官僚機構至上而下,它隻會把這個國家越托越高,而不是越壓越低。
隻有這樣的組織存在、這樣的組織強大,這個國家才有希望。到時候國家隻是這些組織身上的馬甲,即便馬甲破了,隻要有這些組織存在,我們就不會滅種……”
楊銳是想和徐華封說理的,不過他才開了個頭就被徐華封反駁:“竟成,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可我們真有時間到那一步嗎?”
“沒有時間那就想辦法擠出時間!”楊銳說的斬釘截鐵。“祝三兄,想象以後吧!如果複興會複興的僅僅是一個王朝,那等這個王朝覆滅後,我們所做的一切和以前的王朝還有什麽意義?!而且我非常肯定的是,我們将是華夏最後一個王朝,雖然沒有挂王朝的招牌,可她事實上就是!這個王朝之後就不會再會有新的王朝了,那時候華夏已不複存在,更不會再有中國,民衆要麽皈依伊斯蘭。要麽皈依基督教……
呵呵,說不定那時候所有人都會以說英語爲榮,大學生不會洋文根本就不能畢業,平時說話不混幾個洋文就顯得土氣;即便是小孩子。牙牙學語的時候就開始教授ABCD,父母對他們最大的期望就是長大後移民到美國去,然後再把自己也捎帶上,因爲他們總覺得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他們恨這個國家,他們會寫下文章。發誓來生絕不再做中國人!
能怪他們嗎?不能!因爲是我們這一代人把事情搞砸了,沒有開好頭。我們建立的官僚體制讓他們備受不公,我們的統治讓他們隻知國而不知家,我們的壓制和打擊讓他們變成散沙彼此無法信任,更無法團結。當官僚組織徹底腐朽且再也不能重建的時候,這個國家就完蛋了,這個民族也徹底完蛋。
孫汶說他要先軍政、再訓政,最後是憲政。真的完完全全按這個模式來,他的憲政不會比我們現在更好,隻會更差。因爲軍政絕對會把地方上一些可以支撐憲政的人剪除,這其實和明末皇太極在遼東大肆搜殺生員儒生的做法毫無二緻。爲何要殺?因爲這些人活着,滿人就無法控制農村,無法控制農村就無法建立有效統治,即便建立,也流于表面;而且這些生員往往會依靠自己的聲望團結一批人跟他作對,沒有可以團結民衆的生員儒生,民衆就會是一盤散沙,任滿人或者其他統治者予取予求。
我們現在組織也深入農村,可這僅僅是一副鐵枷鎖,當以後這道枷鎖鏽的被異族輕而易舉打爛時,不需要再費多少力量,隻要把鄉間有名望的人全部槍斃,百姓就會向他們跪拜進貢;再稍微的做做樣子,說自己永不加稅、或說自己是最先進文明的代表,那文人們立馬會像八大胡同的**一樣争先恐後給他們歌功頌德,把他們的屁股洗幹淨。祝三兄,你覺得這樣的國家真的是我們要建立的嗎?”
楊銳說完就直視沉思的徐華封,見他不答話,便再道:“複興會要的絕不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偉大王朝,複興會要的是敢于反抗暴政、敢于抗擊侵略軍的無畏民衆!貴族不是這個國家的壓迫者和剝削者,他們是遼東那些被皇太極搜殺處死的前明儒生!封地更不是什麽割據政權,它隻是官僚體系下被跨省巡警追的無處可逃民衆的避難所!祝三兄,你說的對,時間來不及。既然我們都來不及,那以後的人連來不及的機會都沒有……”
楊銳不斷的說,徐華封則靜靜的聽。當他最後說的太累隻能疲憊喝茶時。徐華封終于開了口,他問道:“竟成你以前爲何不是這樣說的?”
“以前……”楊銳搖頭,他不好說自己以前隻把這當作策略遊戲。按照規則,他将榨取這個國家最後一絲力氣。以求獲得最大的戰果。至于拿到戰果之後能不能守得住,那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因爲那時候遊戲已經結束了。百年後官僚腐朽帝國崩裂,這和他又有什麽關系,自己爽行了。哪管死後洪水滔天。
“以前是以前。”楊銳重複着,“可在文登的青紗帳裏,無名自小雖然調皮,但我卻舍不得他死;家裏還有兩個兒子,還是雙胞胎,是仙鳳用命換來的,我更舍不得他們死;還有程莐肚子裏的那個,大家都說是個女孩,我這人最喜歡女兒了。想想這些人,再想想我孫子的孫子的孫子、孫女的孫女的孫女。要是那時候官僚組織腐朽到爆發革命或被外敵入侵,他們也像我一樣躲在青紗帳裏,你說他們會恨我麽?
我想到的答案是不會。因爲現在的政策不改變,他們根本意識不到他們之所以會躲在青紗帳裏,就是他們的爺爺的爺爺用官僚體制把全國百姓都變成了順民。對順民來說,誰做皇帝都一樣,反正都是交稅、反正都是被代表,他們甚至會覺得沒有官僚是一件極爲可怕的事情,因爲沒有官僚就沒有朝廷,沒有朝廷天下就會大亂。根本就不知道就是那些官吏讓他們身邊出不了可以保護他們的強人。他們是,我們的子孫後代也是,真是很可笑很諷刺的事情!”
“哎!”徐華封皺着眉,好一會才艱難道:“按章枚叔那些人的搞法。這個國家雖不會成爲你說的散沙,可依舊是一堆碎石。這堆碎石頭能幹什麽?還不如鋼筋混凝土來的結實。我們這代人就隻能把這個國家做成鋼筋混凝土,壽命是不長,可總比一堆碎石頭耐打吧。
你要把碎石頭融合成大石塊,或變成像西洋那樣的花崗岩,那得廢多少時日?還有。南方不去說,北方大族大宗真的很少,很多地方一個村姓什麽的都有,那些不能凝成碎石頭的人怎麽辦?看着他們被石頭打死麽?真要這樣,說不定國家會全面内亂,外國也會借機幹涉,縱然混元彈能守得住一時,也守不住一世。”
“有祠堂的入宗族;沒祠堂的、就像你說的散沙那樣的人就入宗教,兩頭都不靠的話,那打死就打死好了。沙子就是順民,順民即便有成千上萬,都隻是這個民族的負資産。他們的作用隻會和庚子事變時打着英國旗、扛着英國槍、開進京城的威海華勇營一樣、和明末清初時滿人旗下的綠營一樣,有什麽好可惜的!”楊銳不屑的道。
“可你也不能擔保這些石頭不會投降。”徐華封堅持道。“他們這些人或許會降的更快,比如明末清初的華北士紳和江南士紳。”
“确實沒錯。”楊銳點頭,他不怕徐華封反駁,就怕他不說話。“那我請問祝三兄,同樣是江南士紳,他們爲何會抗擊太平軍?”
“因爲……”徐華封忽然被問住了,他停頓的時候楊銳趁機搶先說道,“因爲滿清和前明一樣,皇權不下鄉。對這些碎石頭來說,皇帝誰做都一樣,反正他們都要交稅,都是順民。可要是滿人像太平軍那樣想把手深入農村呢?
這其實就像你剛才說的,他們隻是碎石頭,農村是他們的根據地,對上面再怎麽跪跪拜拜,回到自己一畝三分地他們還是老爺,這片地方他們是絕不允許其他勢力插手進來的,這是全天下士紳的共識,這也是他們從一開始就堅決反對農會的最終原因。
碎石頭隻能看住農村,那大石頭就能看住州縣吧,再大一些的石頭估計一個省也能看下來。而且這些人建立的組織雖然粗糙,都是親戚、同年、同宗什麽,但不管怎樣,這比官僚體制好。打個比方,如果說官僚體制是一副會生鏽的鐵枷鎖,那他們就是活生生的灌木叢。開始的時候,鐵枷鎖完勝,可時間越是往後,鐵枷鎖就越來越腐朽,而灌木叢則越長越高最終變成原始森林,到那個時候,結果就很明顯了。
鐵枷鎖之下除了沙子就是臭蟲,原始森林裏到此都是豺狼虎豹,任何一個放出來都不是臭蟲們可以抵擋的。看看滿清吧,如果不是買了洋人的軍艦槍炮、學了洋人的技藝,不說葡萄牙荷蘭,就是盧森堡她也打不過吧。
祝三兄,我們這一代并不僅僅隻能造鋼筋混凝土。既然你也知道鋼筋混凝土壽命不會長,那爲何不賭一把?赢了,野草成灌木,灌木變森林,華夏煥然一新;敗了,那就和混凝土實驗室的那些廢料差不多,無非是把結局提前百八十年罷了,又什麽好遺憾的。”
楊銳剛剛說完,座鍾就當當敲響,細聽居然是十二下,他揉着自己的腦袋道:“祝三兄,現在大家都齊了心,就差你了,賭一把吧?”
“呵呵……”從傍晚七點說到十二點,楊銳整整說了四個小時,他就像北庭總督區特許賭場裏的堂倌一樣永不停歇的勸人下注。徐華封實在忍不住搖頭,而後終于道:“竟成,你說吧,要麽我怎麽做?”
徐華封這一句猶如天籁之音,楊銳剛想說肚子就咕咕叫了,他苦笑道:“還是先上一碗面吧。”
“哈哈……”徐華封聞言更是笑,他出門囑咐完回來卻見楊銳把茶都喝光了,還在使勁在嚼茶葉,他坐下道,“竟成,爲何每次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呢?”
“因爲你是好人。”楊銳笑。二十年的相處,他很明白徐華封是個好面子的人,隻要給足面子,再死纏爛打、給一些台階下,終究是好說話的。
“那接下來怎麽辦?”徐華封也把茶喝光了,他晚上就沒吃飯,現在也餓了。“就算我們都齊了心,宋遁初那邊會同意嗎?”
“他那邊已經有安排,他會同意的。現在已經有了一個規劃,工業上的調整有兩個,一是布局,二是規模。布局大緻的調整爲:一是以遼東爲中心,建立一個完整的工業體系;二就是以成昆、寶成、包西這一條由南至北的大動脈以及其支線爲軸,再打造一個完整的工業體系。這個工業體系就以包頭和攀枝花兩個鋼鐵廠、陝北和玉門兩個油田爲重心,真要有大戰,這裏将是我們最後的防線;第三就是沿海各港、以及從武漢往東一直到滬上的造船工業體系。
以上是布局,規模上既然要縮減投資,那麽昆明到包頭的工業建設自然要滞後,沿海沿江的造船體系也不能按計劃建立,但西部鐵路網還是會在規定時間内建好的;那些工礦就先做前期勘探規劃設計,真到了時候,就大幹快上,五年把這些建好。”
楊銳說起來極爲簡單,一二三就搞定了,可徐華封的眉頭卻是深皺的,想到楊銳都把防線放到昆明四川陝西了,他吃驚道:“竟成,情況真有那麽壞?”
“當然不會那麽壞,但我們要以防萬一。”楊銳認真說道。“削減不怎麽掙錢的重工業以投資更掙錢的輕工業,自然會降低戰争潛力,混元彈真要是吓不住,那也要有後招吧,不然如何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