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之變和京城之叛對楊銳影響極大,前者是信任之人忽然背叛,後者則是信任之人無所作爲,以緻蔡元培殺人如麻,差一點把整個國家毀掉,所以他如今誰也不完全相信、對誰都留存幾分懷疑。京城禁衛軍司令王孟恢故後的接任者,不是複興會内任何一人,而是他于後世熟知的吳佩孚,他認爲這個極爲講究氣節的北洋将帥值得信任。
楊銳如此,複興軍内的将軍們對老師在保定的布局也極爲震驚,他們不知道在複興軍之外還有稅警城戰軍這種部隊,而且它就是針對複興軍叛亂的。得知這個情況的諸人都有些感慨,不過齊清源之事又讓人無話可說——誰能想到齊清源這家夥會忽然扣押所有人,準備叛變呢。
老師與學生、導師和追随者,雙方事後的關系忽然變的僵硬,即便最調皮的陸夢熊,也開始正正經經發電報,生怕做出什麽事情讓楊銳犯忌諱、起疑心;而一直在病中的楊銳并未發現這些變化,正如此時發現岑熾的立場和章太炎等人潛在相同一樣,他覺察到了很多以前不太注意的東西。
王國維平常少言寡語,但這次卻說得不少,宗族讓人眼前一亮,部落、邦國、王國、帝國四民之說也有些新意,隻是他不斷的重複教化、注重德行,楊銳下意識的認爲他這是酸儒毛病又犯了,所以聽到最後忍不住問道:“靜安先生說要重禮制和教化,這到底是爲何?它們又有何作用?這難道不是一種愚民之術嗎?”
“這……”被楊銳一問。王國維忽然噎住了,雖然早知複興會的反儒立場,可現在被楊銳直斥教化禮制爲愚民之術,還是讓他難以接受。好歹楊銳總理。且對他、對光緒帝遺族多有照顧,他才沒有拂袖而去。花了好一會時間,他才道:“教化是爲了使人恪守禮制,而禮制則是……”他忽然想到入職前的那些培訓,便改口道:“禮制則是爲了團隊合作。試問大人。若政府中人人都爲所欲爲,且不服号令,還想盡辦法争權奪勢,那會如何?”
王國維打得比方隻是團隊,他見楊銳還在思索,不得不像狂生一般做驚人之語,再道:“大人,若是一個國家叛亂,隻是反貪官不反皇帝,那會如何?”
“那就不是改朝換代了。這隻是…隻是換一屆政府罷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倒閣而已。”楊銳忽然覺得有些意思,笑着答道。
“正是如此,這便是西歐諸國素來不是改朝換代,隻是換一個子嗣爲王的原因。進而言之,這是舉國上上下下都守德尊禮之故,而這種禮制不是官服故意教導之結果,而是宗教之作爲。王族永遠是王族、貴士永遠是貴士,井井有條,故而少有叛亂。即便是大亂,那多是禮制教義之亂,非王權之亂,譬如西人的宗教戰争。
我國則不同。自秦之後,禮崩樂壞,狂狡有作、自己制則、事不稽古。每每鼎革,都是舉國大亂,尊卑颠倒、盜賊蜂起、生靈塗炭、百姓十不存五,卑微之人轉身爲王。爲何如此?禮樂不存、無禮無德之故。故人人都可稱帝、人人皆可爲王。爲求富貴而殺人如麻,爲保富貴而構陷忠良;又有秦失其鹿,天下盡可逐之,江山……”王國維道。
“還有‘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成王敗寇’?”楊銳忽然想到前事,心中猛然巨震,但他隐藏的功夫很深,外表看上去隻是淡淡之言。
“對,此乃同理。”王國維道,“其實誰人爲帝、誰人爲民,并不礙華夏大局。換一人爲帝,天下依舊是這個天下。隻爲了一家一姓之富貴,卻要動亂數十年、死傷數千萬,實爲不智。再請看那些開國之主,其創設與前朝又有何異?凡此種種,不過是個輪回罷了。”
“這……”這次是楊銳沉吟了,他道,“這似乎是王朝的周期律,可是人口到了極限怎麽辦?”
“試問大人,西歐諸國人口到了極限怎麽辦?是否也改朝換代、大亂之後民十不存五?”王國維反問。
“這倒不是。”楊銳道,“可是西方和東方卻存在許多不同……”
“大人,東西方最大不同就是西洋禮樂依存,而東方禮樂崩壞。”王國維強調道。“隻是當今世界漸行民主,長此以往,西洋禮樂亦将不存。可憐我國之學人,隻學西洋之民主、西洋之科技,卻從不學西洋之禮樂,素不知無封建者無禮樂,無禮樂者無規制,無規則則無今日西洋種種繁華。
西洋諸國,法蘭西禮樂最先崩潰,法王路易十四以行省代封建、以文官代貴族,頻頻征戰,其看似強大,實則外強中幹、百年不到便引發革命。其雖有拿破侖,可如今之法蘭西,僅爲西歐一弱國耳!反觀英國,國内幾經争鬥,國會貴族依然,國王有等于無、政府存等于廢,但結果便是此荒僻小國,今卻爲世界霸主,此乃禮樂存廢之差别也。大人若想複興華夏,是爲廢禮樂之法蘭西,還是爲存禮樂之英格蘭,想來心中早知。”
不要說和英國比,即便和德國比,法國也早就不如。楊銳深被王國維此例折服,不由追問道:“可當今世界爲大争之世,一旦像英國那樣放棄中央集權,那說不定……”
“大人是說複興軍不強?”王國維問道。“擔心國土爲敵一時所奪?”
“這也不是。”楊銳把想說的縮了回去。在他的概念裏,隻要研究出了原子彈,那戰争就發展到了另外一種形态,國家安全并不是一個棘手問題。中央集權能辦大事、效率也高,可損失又是多少?以他後世的專業和本職來說,最恨的就是政府幹預,那些隻會拍腦袋拍馬屁的官兒,幹的全是政績工程。看起來宏偉,可宏偉不能當飯吃;若再加上貪腐,那全國人民可真是有福了。
“既然禮樂如此重要,那崩壞後又如何重建?”楊銳開始把話題深入。“有道是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這祭祀是否可以算重建禮樂規制措施之一?”
“祭祀隻是其一,但西洋禮樂之長存,不在廟堂。而在教堂。此爲周朝之後,華夏禮樂盡崩,而西洋禮樂長存之根本。”王國維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楊銳忽然撫掌大笑,他笑了一會見王國維極爲驚異、更局促不安,不得不道:“大善……哈哈哈哈……大善大善也。”
他這邊讓王國維安了心,可一個重病未愈之人如此大笑,當下就把程莐引來了。女人對王國維微微禮了禮,之後便拍着楊銳的背責怪道,“小心些,你可别笑叉了氣。”
“沒有……哈哈。”楊銳終于笑完了,他道:“靜安先生忽然給我打開了一扇窗,用華夏的禮樂之說來解讀西洋,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他說罷又向王國維道,“這也就是說,以美國爲例子,其憲政根本不在什麽憲法,而是存于數千萬新教教徒心中?”
“是,大人。正是如此。”王國維略略一想,便點頭了。
揮退妻子的楊銳再問:“而新教與天主教割裂。初始與十六世紀?”
“确實如此,大人。”王國維再道。楊銳的意思他很明白,他接着楊銳的意思道:“如今我國佛學大盛,其也可如新教那般施行宗教改革。将華夏禮樂暗藏于内,那禮樂重建便指日可待;禮樂規制既有,民德可存;民德既存,再行于分封,複興當可望也。”
“嗯。這是軟件。”楊銳重重點頭,一副從硬到軟的改革輪廓在他腦海裏展現。當初大力培植Y大師可不是爲了重建禮樂的。可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想還有這個用處。
楊銳說的軟件王國維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但自己的建言被楊銳稱之爲‘大善’,他倒忽然忘記了明清之别,隻覺得眼前坐爽朗之人就是他的君王。他這邊正恍惚,楊銳卻道:“靜安先生,還有一個問題我極爲擔憂。分封和科舉是完全相對的,行分封就不能行科舉,那些士子怎麽辦?如此他們以後就不能再做官了?”
“那請問大人,他們爲何要做官?”王國維從恍惚中驚醒,忽然反問。
“他們……”楊銳想的是取消科舉就等于取消了這些人往上爬的機會,他這是俯視,但站在士子的角度,他們爲何要做官呢?當然是爲了光宗耀祖、中飽私囊。
“科舉本是隋唐爲打壓關隴世家所創,此舉與法蘭西路易十四壓制貴族同理。”王國維道,“小戶之家,不說進士,即便出一秀才,也要經數十年之積攢,舉人更昂。舉業如同行商,當初投入終究要有所回報,而這種回報,便是爲官之後的任人唯親、貪墨成風。
又說西洋素有職業之精神,何謂職業?職業即爲祖業;何來祖業?祖業即是世世代代皆爲炮匠、皆爲鞋匠、皆爲鐵匠,而我國行科舉,應而不論何種職業隻要積攢了錢财,都會轉到舉業,如此百業如何能興旺?且工匠之流,因不考科舉,素不識字,技藝又如何能精進?
科舉之弊,實乃大焉。行分封之策,則官永爲官、匠永爲匠,民無希望奢求則安于本業,安于本業則技藝精進,技藝精進則實業大興;且不行科舉則無奔走鑽營、捱風緝縫之輩,民風自然淳樸、民德自然留存。”
“善!”楊銳微笑點頭,順着王國維言語的意境,他隻說善,不說好。他再問道:“關外分封,關内宗族可行議治,隻是華北、西北諸省該如何?”
“華北、西北諸省當如何,國維不知。”王國維道。楊銳這次問的可是實際問題了,這種治政,實非王國維能知曉。
“是我貪多了。”楊銳謙笑道。“今日與先生一談,當真是醍醐灌頂啊。不過,我還有事相求。”楊銳客氣道。
“請大人細說。”王國維拱手道。“隻要國維能做到。”
“這……”楊銳想了想。卻笑道,“茲事體大,我還是想好再說吧。不過今日之言将爲今後國策之根本,還請靜安嚴守其密。”
“國維當嚴守此密。”王國維認真點頭。“大人以後有事相詢。電話召國維來即可。”
“好!”楊銳站起來對他笑,走了幾步後再道,“以後我若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去禮部找你。今日我就不和你多言了,我要趁此去書房好好想想消化消化。”
楊銳如此趁熱打鐵。王國維倒也笑了,他還不知道楊銳是這麽一個人。他這邊告辭,楊銳則回到四壁空曠的書房,繼續之前的苦思冥想。王國維這次說的宗族和宗教被他大大的寫在牆壁當眼之處。
生病之前他便一直在想那已是即成事實的分封法案,後來又掉入‘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成王敗寇’的漩渦裏不能自拔。病中痛苦之時,爲求解脫,也故意将思維輾轉到此。是以清醒後又在書房寫了不少東西。确切的說,他此時再也不是純粹的國家主義者,而是家族主義者。家與國之間,他之前偏向國,現在則偏向家。
以他此時的眼光看,若無國家安全威脅,要不要研發核彈不是重要問題,五年計劃、四年計劃也不再考慮範圍之内。但爲了國家安全,軍隊、科技、核彈、雷達之類不得不繼續;而工業計劃,特别是軍工計劃也還得按照既定方向走,外交上則更應小心,要時時瞻前顧後。
在安全有保障後。他才能重塑這個國家,而這又涉及到了方方面面。軟件、硬件、政策。其中軟件有三:一是宗教。宗教必須改革,而宗教改革之教義和方向,必須謹守家庭根本。與自私自利爲友,與大公無私爲敵。猶如基督新教那樣——财富屬于上帝,積累财富的目的不是爲了私有,而是爲了上帝之榮耀。簡潔明了的說,信徒是在爲上帝(如來佛祖)掙錢省錢,這便是視财如命、卻摳門吝啬新教徒之本質。
二爲法律。憲法要再此休正。而法律性質也要更改。楊銳不知道此時廷尉府行的是什麽法系,大陸法系還是普通法系,他認爲必須更改爲普通法系,并且要在其中加入宗族和分封的相關内。也就是說,一些有益的禮教内容将重新加入其中,這是對對那些不信教之人的制約,以防他們借機生事;
而法律的實施對象,也不再是以人爲本,而是以戶爲本。這類似于商法中的法人概念,既然同爲一個宗族,那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任何人有過錯都是族長之過錯。那些想自立門戶者可以獨立成戶,但他很快就會發現這個社會不依附于一個大宗族做什麽都難以成事。便如之前零散的基督教徒對農會集團,雙方之間的競争是毫無懸念的。
站在國家立場,宗族是潛在敵人,但站在家庭立場,宗族則是兄弟朋友。之前是逆向操作,現在是順勢而爲,兩者截然不同。在東南諸省可逐步以宗族替代農會,建立強有力的基礎組織——寫到此處,楊銳想到了以前最爲頭疼的宗族私鬥,現在立場轉變則覺得這完全是一件好事,私鬥都如此厲害,那給這些人配上槍,反外族侵略、反政府暴政,自然不在話下。
不過宗族即興,那中央政府的歲入則堪憂了、行政命令的執行也要和族長商讨——歪着腦袋想了半天,楊銳忽然大力拍了一下頭,随即大罵:“這他媽的不就是共和嗎!!!”
他激動的拿着筆在房間裏走了幾圈,而後又跑到隔壁的藏書室翻出羅馬史。這确實是共和!羅馬最早施行的共和就是家長制共和,而現在自己要搞的宗族這一套,應該稱之爲宗族式共和。
楊銳在書房裏又叫又鬧,擔心他的程莐不由敲門進來,她拿着一件衣服,責怪道,“你都起來大半天了,靜安先生也走了,還是先歇着,有什麽事情明日再來弄吧。”
看着女人關心的模樣,楊銳知道她是民主共和分子。是以打趣道,“我現在正想着建立共和,這關系到億萬民衆的幸福,怎麽能說停就停?”
“還什麽民主共和啊。”程莐一邊給男人披衣服。一邊抱怨道:“孑民那樣一來,現在說民主共和與說毒蛇虎狼無益。日本人鬧的最歡了,他們還說什麽,‘言民主者皆可殺’。這麽離譜的話大家居然也信,真是……”
“‘言民主者皆可殺’……”楊銳複述着妻子的話。笑道:“是這個道理啊。”
“你怎麽也能這麽說?”程莐微微不悅——夫妻倆政治理念不合真是個麻煩事。“這樣下去終究有一天要出大亂子的,說不定就有人跳出來鬧革命,和你們這幫所謂的貴族内戰。”
程莐說的時候還用玉指點了楊銳的額頭一下。生了兩個孩子的她一舉一動都有着難以言狀的熟女風情,若不是大病未愈,楊銳定要扼着她依舊纖細的腰肢,對準那跌宕起伏、雪白高翹的臀部将其就地正法。
勉強壓抑住绮念,再把目光硬轉向另一邊,楊銳有些生硬的道:“就憑那些屁民,也配内戰?現在的戰争,不再是人海戰争。而是火海戰争。”
不說什麽戰争,聽到男人吐出‘屁民’二字,程莐就很詫異,她道:“你那複興會不是說要一心一意爲百姓服務的嗎?”
“那隻是個笑話!”楊銳笑,“更确切的說隻是一種利用,而且還不必擔心他們報複。既然不到一百萬滿人能奴役他們,那你所謂的這些貴族,爲何不能奴役他們?他們正擔心自己沒主子呢?”楊銳這麽直白,便使程莐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隻好道:“複興會對他們比滿清好多了。”
“真好的話就不會說要把他們當奴才。”程莐反駁道。
“但在法律大家是完全平等的。”楊銳再辯。“難道你要富人把錢均分給窮人?”
“不是這樣。”程莐道,她畢竟受的是英美教育,“可是窮人不能越來越窮,這是基本的道德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社會難道是一個進步的社會?”
“當然是進步的。”楊銳沒想到女人會這麽蠢,居然把辯論的把柄送到自己手裏,他笑道:“進步的本質就是一些人必須做出犧牲乃至付出生命。朱門就是取得進步的地方,酒肉就是進步的代表,而凍死骨則是犧牲。沒有凍死骨。哪來酒肉臭?如果你留心,蘇俄很快就會結束新經濟政策,實行集體農莊……”
男人素多歪理,可程莐每次都追問,這次她也道:“集體農莊是什麽?”
“是進步的基礎啊。”楊銳說的很認真。“百姓有錢了,那就應該想辦法收上來實現工業化。可百姓太散,以緻收割效率太低,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百姓當作牲口那樣圈養起來,讓他們少吃少用,然後把節約出來的糧食用于出口,換來機器實現工業化。”
“可他們…可布爾什維克說過要解放全世界無産者,還是要實現大同主義的……”楊銳所言程莐并不懷疑,隻是沒想到布爾什維克内部如此殘暴。
“這并不矛盾,用偉大的李甯同志的話說,這是辯證法!”楊銳忍不住大笑,不過笑過他便嚴肅起來,“不買機器、不追求進步,就會被敵人消滅,但要實現工業化、要追求進步,就必須有人犧牲。集體農莊内的牲口就是犧牲之物,這和我說的屁民有何不同,最少我還不圈養他們?這是俄國,而美國的繁榮一樣建立在工人血汗之上;日本的農民不提,南洋一帶就有十萬日本少女在賣春。惡心嗎?我感覺一點也不!我們務必要明白一點:就是我們不能一邊要求進步,一邊又見不得凍死骨。”
楊銳最後一段話說的極爲果決,待程莐再找到理由要反駁的時候,他已經轉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