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淵想着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很是暈頭漲腦,以至進入後樓上樓梯時,他腳步沒擡高差點就跌了一跤。“到了啊!”他不自覺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而後在總理衛隊徐财根的怒視下,走進了楊銳所在的二樓會客廳。
“先生……”楊銳正坐在主座上一動不動,香煙明明滅滅,周身煙霧缭繞。劉伯淵覺得他的視線正瞪着自己,又覺得他根本就沒自己,心中發虛的他不由叫了一聲。
劉伯淵雖然出了聲,可楊銳卻不答應,隻是轉頭瞪着他,那火一般燙的目光讓劉伯淵不禁低頭。汗流浃背間,他不得不清咳了兩聲,道:“先生,這事情…,這事情是學生不對。”他的頭皮越來越硬,說話也很不利索。“可事情到了這一步,就隻能……”
“你們要什麽?”楊銳不想說話,但不得不說話。
“啊。我們……,我們想請先生發報至京城,讓稽疑院和廷尉府赦免我們這些、這些人。”劉伯淵不自覺的抹了一把汗。
“這些不夠吧?!”楊銳吐了一口煙,聲音依舊冰冷。
“是…,是還有……”積威之下,劉伯淵并未察覺談話的主動權已被楊銳掌握,隻是問一答一。“還想請先生發表通電下野,任命太炎先生爲總理……,還有,”說着說着,他忽然掏出一張紙。遞上道:“都在這裏了。先生,我們也是逼不得已,我們……”
“我不看!”楊銳将那張紙一把拂到地上,緊接着道:“你實說吧。你們要什麽?!”
“我們,”劉伯淵偷看了楊銳一眼,道:“先生,我們就是不想貪污走私的事情被追究,僅此而已。先生若是肯原諒我們。那先生下不下野并不打緊。可大家又害怕先生會事後追究,所以、所以,隻得出此下策……”
“好了,你出去吧。”沉默不一會,楊銳忽然出聲送客。
“先生……”劉伯淵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以他對楊銳的了解,楊銳這明顯是在拒絕,他不得不擡頭道:“先生,事情不是不可以解決的,雖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可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不崇敬先生,這次真的是逼不得已!先生若是答應我們,伯淵願終生侍奉先生左右……”
“你還終生,哈哈……”楊銳忽然大笑,“你還是想想你自己的後路吧。你是國安局局長,你知道的東西從來不少。其他我不敢說,但要說誰先死的話,我敢保證第一個肯定是你!幹了半輩子了,這種事情都不知道,真是愚不可及。你滾吧!”
“先生……”楊銳之言正中劉伯淵要害。他臉色大變下身子完的幾乎要跪下去,“先生,先生救我!”
“救你?”楊銳搖頭,“事情到了這一步。我自己都自身難保,還救你?你還是先回去吧,去求求齊清源,他或許能饒了一命。雲彪,送客!”
劉伯淵正是與齊清源關系極好才會被拖下了水,在他的保護下。挪用軍費用以走私一事向來平安無事,可誰料那租界一收回,戶部居然從洋人銀行賬戶找到了突破口,然後事情就不受他控制了。這其實也不能怪他,當初愛國學社那些人,最多就懂新學,而後學軍事,金融根本就一竅不通,戶部如何運作也是茫然不知,待事情漏了底,再想補救已經是不可能了。
楊銳一味逐客,劉伯淵真的是慌了。他很明白參與此事的這些人本就是一團散沙,爲了自己私利根本就不在乎對誰落井下石。他臉色頓時再一變,色厲内荏的道:“先生若不就我,那我……那我隻能将之前那些事情公布出去,先生……”
“之前哪些事情?”楊銳一幅果然沒看錯的樣子,且打斷道,“不要忘記了,開國前的一切事情岷王以及稽疑院都下了特赦令,不再予以追究!你真以爲你拿本小本子把我每一句話記下來就能威脅我?!也不想想大家是相信我這個大總理,還是相信你這個貪污犯?呵呵,見過蠢的,沒見過這麽蠢的!雲彪,将這個賤人給我趕出去!”
“先……”久藏于胸的殺手锏居然無效,劉伯淵真有些瘋狂了,他語速變的飛快,道:“那四刃計劃呢?美國人可不是……”
見他真拎出了舊事,楊銳面色一寒,也快速道:“四刃殺的是俄國人,俄國現在都沒影了,再說美國本就和我們不對付,他們知道又如何!”
“那吳祿貞又如何?他的師剛爲何會那麽巧一出海就遇到德國潛艇?”劉伯淵又搬出另一件事情,可他太着急了,他道:“隻要從總參找到那些電報底稿,先生絕對脫不了……”
“電報底稿早就銷毀了,你怎麽也找不着。”楊銳聽他不明吳祿貞一事的底細,心中頓時大定,但怕劉伯淵醒悟自己露了底,又立即将他的希望扼殺。
“這不可能!”劉伯淵言語上一點好也沒讨到,更是不甘,窮途末路下他再次搬出其他事情,“那護憲黨、雲南叛變一案又如何?蔡锷爲何那麽容易逃走,先生當時是怎麽對我說的,不會忘記了吧?還有第11軍段祺瑞部,巴勒迪克之戰後,全軍幾乎盡墨,隻要認真去查,遠征軍作戰命令中,一定能找出确鑿……”
‘啪!’劉伯淵還沒說完,楊銳就忽然起身一耳光狠狠甩了過去。劉伯淵本是小個子,開國後這十幾年一點沒胖反而瘦了,這耳光幾乎将他打暈,身子如破麻袋一般的撞向牆壁。受此重擊他倒是挺了過來。但精神卻完全奔潰,他瘋子般厲聲大叫:“我不服!我不服!!我做牛做馬侍奉先生,爲革命出生入死,可到頭來卻要被槍斃!我不想像梓怡那樣被槍斃!也不想像嘯山那樣自殺!我不想!!
先生!先生。!你爲何就不能赦免學生呢?!你爲何就不能高擡貴手呢?!你爲何要把國安局交給秋瑾?!她隻是個女人,隻是個女人,她什麽都不懂,查案查案,就知道查案!放我們一馬又有何難?如果不是她把我們逼的這麽緊。如果不是她追到了朝鮮,今日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誰不愛錢?誰不愛錢!哪個國家不貪贓枉法?哪個官兒不中飽私囊?先生要我們做的事我們都做好了,革命也成功了,日本也打敗了,我們、我們就是想弄些錢而已。先生不是要做總理嗎,大可一直做下去,一直一直做下去!就是做一輩子總理我們也完全完全完全支持你,可爲何就不能放過我們?那些錢真的不多,真的不多,還沒朱志堯一半多。這是爲什麽啊?!爲什麽啊……嗚嗚……嗚嗚…………”
劉伯淵說着說着居然哭了起來。像一個被父親冤枉了的兒子。他抽咽哭泣間,楊銳卻出人意料的走到牆邊,雙手将他扶了起來,而後掏出手絹,給他擦眼淚抹鼻涕。劉伯淵見此頓時強制住抽搐,眼裏放着光,他雙手反抓這楊銳的胳膊,滿懷希望道:“先生,您同意了?!”
楊銳見他如此不覺歎了口氣,“淵士。當初讓你管情報是看你心細,可當時我也說了,心細的人向來膽小,你要克服。可你把我們的這些話都給忘了。現在事情到了這一步,不是我不赦免你們,而是清源不會放過你。”
“不會的!不會的!”楊銳如十年前那樣掏心掏肺的說話,頓時讓劉伯淵心生暖意,他猶如落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抓住楊銳,“清源說隻要先生同意赦免我們。那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先生隻要寫下保證,也未必要一定要下野,對了對了,他說他隻要做總參謀長,僅此而已……”
“笑話!你相信?”楊銳忽然想起了車禍而死的黃福錦,“你忘記了黃福錦是怎麽死的了?他的車掉下懸崖,燒得是屍骨無存,那可是他的同學、他的戰友啊!”
楊銳一提黃福錦劉伯淵就全身發冷,但他還是道:“先生,他說他那隻是他不得已而爲之,他說當時他以爲秋瑾掌握了證據,所以……”
“你信?!”楊銳打斷道。“淵士,你真的要保命,還是趕快跑吧。離通化越遠越好,最好是出國。我是要死在這裏了,即便同意赦免你們,也不過是晚死幾天而已,你去吧!雲彪,送淵士出去吧!”
渾渾噩噩的,劉伯淵被葉雲彪架了出去,他走到一樓時才想起自己滿身狼狽,是以找到個廁所洗了把臉才出門。再次回到主樓後齊清源看到他半邊臉高腫起來,拉着他細看幾眼方才問道:“先生沒有答應?”
“沒有!”劉伯淵反應有些木然,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剛才大聲淘哭拼命讨饒,他隻是道:“這事情我幹不了,你找其他人去吧。我要去看醫生。”
他說完轉身就要出門,不想齊清源一聲斷喝,“站住!你在那邊呆了快半個小時,你跟先生到底說了些什麽?你他娘的不會賣了我們吧?”
齊清源的斷喝讓劉伯淵心頭猛顫,幸好他大哭後麻木的緊,沒被人看出來,他轉身強笑道:“大家都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出賣你們能有什麽好?我在那邊哀求了半天不成,反而被先生打了一耳光。現在老子要去看醫生,你還是去找秋瑾吧,她或許能勸得了先生。”
劉伯淵的話語讓齊清源相信,可他總覺得劉伯淵的眼神在躲着自己,于是道:“既然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那你也還是留在這裏好。劉中校,”齊清源向旁邊喊道,之前帶路那個中校頓時‘有’了一聲,“你馬上電話到一樓,讓醫生上來給淵士治傷。”
雖然楊銳讓他馬上逃走,可劉伯淵還是想再看一看,可齊清源連樓都不讓他下,他心生恐懼,卻見齊清源逼視過來。隻得諷刺道:“原來醫生就在下面,清源你真是想得太周到了!”
“要死我們這幾個就死在一起,沒什麽好說的。要是事情成了,那就一起享福。那也沒什麽好說的。到時候其他我不敢說,金子銀子娘們肯定少不了。”齊清源道。“你就到隔壁安心呆着吧。對了,京城那邊千萬不要出岔子!”
低低的哼了一聲,劉伯淵當即出了門,随後被安排到了隔壁。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上了齊清源的當。要不然他那個小舅子去哪了呢?
劉伯淵想着齊清源的小舅子,他的小舅子此時正在京城求見蔡元培。作爲深信共和民主的新派人氏,蔡元培不但反對楊銳的獨裁專斷,更反對章太炎追求國粹、一味複古。本來他認爲楊銳是不會讓分封法案通過的,因爲這對他的獨裁統治不利,這也是當時他對記者說自己支持章太炎,而不說自己支持分封議案的原因。
可接下來的事情卻完全不受控制了,投票前秋瑾一陣鼓動,議案居然真的通過了。騎虎難下的楊銳隻得補救:将所有因此受封的軍官召集到老根據地通化,估計是想在先烈靈前憶苦思甜。好将事情給扭轉回來——蔡元培知道楊銳的作風,他最善于鼓動,複興軍和農會就是他鼓動出來的。
試想,軍官們身處通化回憶往昔、面對陵墓追述理想,說不定真的一番激動人心講演後,大家就放棄封地了。辦法未必沒有效果,可問題是所有人今非昔比,齊清源的屁股早就黑了。還沒等到楊銳靈前講話,齊清源就發難了,真是自作自受。呵呵…呵呵呵呵……
會面之後聽張煥榕說完原委。蔡元培忍不住笑了起來,陰恻恻的讓人心悸。張煥榕正不安間,蔡元培卻道:“陰華啊,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啊。哎……”他說罷又長歎:“不過竟成革命和開國都是有功的,我們應該把問題分開看,這十成裏面最少有八成是功,剩下兩成才是過。所以啊,你們千萬不要苛待于他,隻要他答應不再獨裁、徹底還政于民即可。”
自從上次會過虞自勳之後。張煥榕就心生忐忑,好在後面的黃福錦案中,在蔡元培的幫忙下,通化車輛檢測所和太原車輛檢測所的工程師都在報告上注明車輛在事故前并無人爲損壞,這才讓他大松一口氣。這一次借秋瑾章太炎等人和楊銳鬥法之際,通化那邊不但将貪污走私案壓住,還做了之前虞自勳所不同意的事情。
對齊清源那些人來說,這是不得已;可對張煥榕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隻要把楊銳抓住了,那還政于民、實行共和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他和齊清源的影響力隻限于東北,真正在全國有影響力、在複興會中有威望的隻能是蔡元培,所以在楊銳飛通化的同時,他也急急飛往北京。不過他沒有專機,飛到京城是半下午了,而後入城、求見、等候,當他見到蔡元培時,京城已華燈初上。
蔡元培的意思很是泛泛,不解的張煥榕不得不細問道:“孑民先生,時間非常緊急,若是明天早上不能給通化那邊一個準話,事情就會失去控制。”
“失去控制?失去什麽控制?”蔡元培并不急于做決定,畢竟楊銳留下的力量實在太大了。他道:“如果總理不能在通電中坦誠自己的罪行,并承諾今後将還政于民、不再操縱稽疑院代表,那事情真的很難辦。是,美國那邊一直都支持我們,英國也會支持我們,但這麽大的事情,特别是幹涉一個大國的政權,他們是不可能馬上作出決定的。
再說,總理辦法總比常人多,算計的也比别人精,即使他坦誠了自己的罪行,承諾還政于民,可複興軍将領都是他任命的,整個複興軍更是他拉起來的,他隻要說自己當時受到了脅迫,不得不如此,那形勢就要反轉。以我看,共和是建立不起來的……”
話雖然說的委婉,可蔡元培的意思張煥榕還是聽出來了,那就是要楊竟成死。隻有此人死了,才能永絕後患。不過這個意思還沒有完,蔡元培又道:“還有,你們的力量隻在遼東一地,東北的其他将領與你們齊心嗎?辛亥時爲什麽第一個打京城,就是因爲拿下這裏才能掌握全國。現在清源的部隊最近也在山海關外,那裏到京城可有三百多公裏,這麽遠何時才能入京?部隊又以什麽名義入京?還有太尉府可在紫禁城内的,那裏屬于禁衛軍管轄,禁衛軍的王孟恢是你們的人嗎?”
殺楊銳還是其中之一,另一個關鍵是控制京城,掌握總參謀部。沒有總參謀部的命令,山海關外的軍隊即便能入關,那也隻能打進來。整個京畿都屬于第二集團軍管轄,裏面一圈則是禁衛軍管轄,雖說複興軍的重要将領全飛往通化開會,可他們總是會在離開前安排好各項事宜的——複興軍據說放個屁都有規矩。第二集團軍堵在冀東,第一集團軍要進來,那非得死戰一場不可。此時京城若不能控制,總參謀部沒拿下,那隻要一紙軍令,第一集團就得罷戰。齊清源算什麽,一個上将罷了,軍令還是要聽太尉府總參謀部的。
接連指出兩個關鍵,蔡元培自覺已經說的夠明白了,當下不再說話,隻是喝茶。他想看看齊清源那邊到底還有多少牌可打?如果牌足夠多、勝算足夠大,那他可以試一試,真要是發生内戰而日本派兵幹涉,他還能求助于美國英國。
蔡元培覺得自己說得夠多,可有一個最重要的事情他卻忘記說了,那就是齊清源那些人事後作何安排?一旦齊清源那些人拿不到好處,他又何必孤注一擲,犯天下之大不違将楊銳給殺了?是以沉默好一會,張煥榕不得不挑破最後一層紙問道:“孑民先生,如果事情真的成了,那齊将軍他們以後該如何安排?”
貪污走私案發,假裝坦白的齊清源等人拿出的假資料吓住了秋瑾,并且将問題極力往體制上引。本就不喜歡當下政體的秋瑾和章太炎理想主義發作,打算借勢化力推行分封,并保證将來赦免齊清源等人。可齊清源并不認真,作爲學生,他太明白楊銳這個老師的脾氣了——直接坦白錯誤,有救;百般掩飾同時錯上加錯,那是定斬不饒。
是以他這邊穩住了秋瑾,那邊則收拾細軟準備外逃。當時進行到整容手術都準備好了,不想天不絕人之路,總參一個會議通知立即讓他從手術台上竄了下來。楊銳來通化,還有全軍将領都來通化,算是給他送來兩張好牌。正想該怎麽辦時,秋瑾的電報又到了,她這邊比楊銳更快,上午來電,下午就到。
形勢如此有利,使得素來信奉進攻、且‘攻勢如火’的齊清源準備賭一把。秋瑾那邊真要是成了,赦免也算是不壞的結果;若是秋瑾那邊不成,那就貨賣于蔡元培,有美國人撐腰的蔡虞兩人,必定要靠他穩定軍心。他是不怕蔡虞兩人不上當的,因爲從小舅子這個共和病患者身上,他能明白蔡虞兩人對共和民主兩人的渴望……
聽聞張煥榕直接開口談條件了,蔡元培眉頭擰緊了一些,他反問道:“那秋大人和章副總理那些人怎麽辦?”
“他們……”張煥榕咬了咬牙,最終按照齊清源的吩咐說道:“齊将軍的意思他們也參與……也參與了針對總理的叛亂,所以應該逮捕并交給督察院……”話既然說到了這裏,張煥榕索性亮出了所有底牌,他道:“孑民先生認爲首先要控制京城是對的。不過齊将軍的意思是控制總參謀部就等于控制了京城,控制了京城就等于控制了全國。京城中國安局的力量我們是可以借用的,但前提是要孑民先生出面宣布章太炎和秋瑾等人陰謀叛亂、謀害總理,如此國安局才好控制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