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區内,五六點這一波拿貨的人潮過去後,在毫無暖意的朝陽朝陽下,四五點就起床的店夥們開始伸懶腰打哈欠,等着檔内的早飯;而去年十六鋪劃區貿易時特意整修過的街面上,扔了不少早上看貨時剔出來的爛水果,它們有些被來往的行人車輛壓扁、潰爛,有些則完好無損、爛口朝天,散發水果腐爛特有的臭味,彌漫在整個水果區内。
東昇隆南北果行的行主孫士元很早就起來,檔口上生意最忙活的時候,他卻讓一個小夥計去外頭買了幾份報紙,看報他以前也會看,但卻除了看中華時報就是隻看商報,可如今京城裏出了大事,所以這段時間他什麽報紙都買,包括洋文報——考上初中的兒子已會一點洋文,報紙上的文章雖不是全部能看懂,可借助字典,上面的意思還是很明白的。
白熾燈下,展開最上面一份猶帶着油墨味的中華時報,孫士元開始細讀。和昨日稽疑院再次因棄權票數過多,重新選總理大臣失敗的新聞不同,今日各報的頭條是——《蔡大人府邸慘遭橫禍,肇事者扔磚警局自首》,文章右上還有兩張蔡府大門和玻璃被砸壞、以及肇事者所扔青磚的照片。雖然黑白照片上看不真切,但孫士元還是極爲解氣的罵了一句:“怎麽不砸死這王八蛋?!”
甘之如饴的将頭條看完。下一篇文章卻是有關日本的:《日本政府望請前總理楊大人赴日就任日本内閣總理一職》。前面一條新聞解氣,這一條卻又将孫士元的心提了起來,忙得着急看下文,一目十行間。待最後看到總理楊大人婉拒日本政府邀請時,他這才放心的松了口氣。
真是正陽門被焚必有大事,孫士元老早就聽說正陽門上有神靈,庚子時被焚使得滿清倒台,今年被焚卻應了總理辭職。真是再神奇不過了。
想畢那通靈的正陽門,孫士元又把中華時報上的其他和總理有關的文章看完,又打開了帝國日報、新聞報、申報、京津泰晤士報中文版……。他正看着的時候,婆娘便出來了。在檔口上有個開票收錢的小房子,身爲老闆娘自然是她收錢,現在外面趕早拿貨的人少了,她正好回屋子裏喝口水。
‘啪嗒’一聲,女人一下子把白熾燈給關上了,看着正在看報紙的孫士元,抱怨道:“起這麽早也不來檔口上看看。就知道看報紙,不就是總理請辭了麽……,這七八天買報紙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天這麽亮了,也不把燈給關了。”
女人抱怨無關緊要,她把燈一關,正在細看一則時事評論的孫士元頓時火大:“開燈!老子在關心國事。沒有總理能有這個國麽?沒有總理百姓能過上好日子麽?沒有總理……”見女人不開燈,孫士元自己挪動屁股把燈拉亮,續道:“……有家裏這個水果擋麽?真是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
男人發火女人也不是沒見過。所以不怕,聽他這麽一大串話,隻反問道:“你還知道自家有個水果擋啊?知道年關生意忙,還坐在這裏看報紙。你又不是會員又不是官,操那個閑心……”
“老子交稅,老子是稅民,老子還是滬上灘水果公所的公董……”孫士元徹底是怒了,厚厚的報紙啪的一聲打在桌面上,吓了女人一跳。經此一吓。女人一邊嘟囔一邊往外面退出去了。
“這位老爺,拿蘋果麽?要拿幾件?這是正宗山東紅富士,又甜又脆,都是好貨,面上底下一個樣,個個精品……”行人冷清檔口上,忽然有幾位打扮得體的老爺正看着檔口外側擺着的幾箱蘋果樣品,小夥計以爲是拿貨的,立即招呼起來。
“先看看。”爲首的一個老爺似乎是怕冷,戴了個大口罩,隻不露聲色的用京話應付了一句。他看完蘋果,和身側的人說了幾句話,又看了看香蕉,最後又走到那幾箱橙子處,拿起一個橙子時,小夥計又熱情道:“老爺識貨,這是黃岩的香橙,年年都賣得好,送人最新潮……”
“這是山上的還是田裏的?”對方忽然問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小夥計立即傻眼了,他招呼過那麽多拿貨的老爺小販,從沒被這麽問的。
小夥計回答不出,站在這個老爺身側的那人卻拿起橙子看了看,用帶着台州方言的京話答道:“看表皮胞這麽粗,應該是田裏的。”說罷又搖頭道,“現在黃岩那邊,橙子耐儲,又賣得上價錢,故而家家都種上了橙子,以前還隻在旱地種,現在一些水田也種上了,農會出面也屢禁不止,真是沒辦法啊。”
“百姓有錢了,交通便利了,農産品市場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沒什麽,就怕規模忽然擴得太大,果賤傷農啊。”爲首的京話老爺說完又問:“這田裏種的糖度十一都到不了吧?”
“箱子上有。”台州話老爺說完就看向這箱橙子箱側的标記,看完卻不好意思的道:“糖度不到十一,隻有十。”說完後他又解釋道:“這種貨其實不多,糖度大多在十二以上,最低也有十一,也不知道這幾箱是怎麽回事……”
兩個老爺若無旁人的自問自答,小夥計頓時明白這兩個應該是貨主,當下也不答話,回到檔口内自己坐着了。倒是這兩個人要走的時候,出房門站在檔口裏側伸懶腰的孫士元忽然喊了一句:“啊呀,張老爺……”
台州話老爺聞聲轉過身來,和身側那人說了幾句。幾個人一起過來了。“恭喜發财啊,孫老爺!”被叫做張老爺的人笑着和孫士元打招呼,又一句話将身旁的人帶過,“我幾個朋友。沒見識過水果行,來此随便看看。”而後又馬上轉口道:“馬上就年關了,孫老爺,今年的生意還好吧?”
“有什麽好的,馬馬虎虎過日子吧。”孫士元滿臉堆笑。今年的生意其實比去年好多了,但生意人常常謙虛,特别是眼下這個張翰庭張大老闆,那可是通天的人物。不說他名下的天源水果公司是十六鋪所有水果行的大貨主,就以他和當朝總理的關系,去哪都是能橫着走的主。“張老爺,幾位老爺,還請裏面喝茶吧。”
“還是改日吧。”張翰庭對着孫士元拱拱手,“馬上過年,各處的農會都等着結賬打款呢。”
張翰庭說忙。孫士元哪敢攔着,當下将幾位恭送走了,待這幾個人走遠,他忽然覺得站在張翰庭身側戴大口罩的人似乎哪裏見過,不想還好,一想他渾身打了個激靈,喃喃道:“啊!啊!!莫不是……,莫不是……”
楊銳此時正和張翰庭走在滬上十六鋪水果批發區。這個昔日亂七八糟、滿地污迹的市場,去年被滬上市政府徹底整修過,現在市場内碼頭寬闊。道路整齊,檔口一律是高大的鋼架棚,棚裏側的兩層小樓則是辦公住宿區,一如後世十六鋪水果市場的樣子。
“現在香蕉生意擴大的最快。利潤也最高……”張翰庭道。楊銳之前是天源水果公司的大股東,開國後這家水果公司改制成合作社,各地果品合作社入股後,他的股份急劇下降,到現在還不到百分之一,可即便如此。公司的大小事務都由公司總辦向他例行通報,哪怕那些報告和财務報表從來沒有拆封過。
“哦,這倒想不到。”楊銳剛才也看到了印着天源公司标記箱子裝的香蕉,但他剛才隻細看了蘋果和橙子。
“主要是冷藏庫、空調和乙烯開始大規模用于香蕉儲藏和催熟,這樣弄來下公司一年四季都有香蕉賣。果農那邊去年開始就試着割青蕉了,就是2-4D産量不足,要不然全國的香蕉都可以割青蕉,然後賣到國外去。和橙子蘋果不一樣,香蕉每箱是抽五角錢作爲費用,這比橙子蘋果什麽的高多了。”
天源水果公司是農業合作社,它的運營模式和美國新奇士類似,是幫助國内果業合作社銷售打着天源品牌的各種水果産品,相當于一個中介但又不僅僅是一個中介,公司的收入來自于每箱産品的銷售抽成,這些收入一般用于和果品銷售有關的技術、渠道、宣傳,加上它的股東基本上是各地水果産區的農會——每年的利潤除了提留外,都會分給各大農會,農會再分給各個農戶,倒很有些公益公司的味道。
“2-4D是大殺器,現在哪裏都缺貨啊!”楊銳歎道,這種用于後世的保鮮劑,化學實驗按照他給資料研發出來後,一經推出就被瘋搶。“這東西不但能加強農産品的耐儲性,還能防止農作物花期時落花落果,各省棉花産區的農會每年都給稽疑院和農部打報告要指标。他們還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沒有直說這東西不能用于水果儲藏……”
張翰庭也知道2-4D極爲暢銷,不是種棉花的想拿都拿不到貨,天源公司算是唯一的例外了,但香蕉全年銷售的驚人利潤還是讓他忍不住道:“這……,工部難道就不能多建幾個工廠,多産一些嗎?”
“歐洲那邊戰打這麽厲害,工部建合成氨廠都來不及,哪有人力物力擴建2-4D工廠?乙烯要不是軍隊需要大量香煙,烤煙廠要用它催熟煙葉,都差一點停掉了。”楊銳身着藍色舊袍子,俨然已經變成一個水果販子,“你這邊就先等等吧,大戰一結束,2-4D工廠就會擴建,到時候不但産量上去,價格也會下來。”
楊銳的解釋讓張翰庭點頭,表示理解,而後他又道:“美國聯合果品公司的人前段時間來了滬上。似乎想和我們談一些合作……”
“談什麽?談香蕉嗎?”聽到聯合果品,楊銳眉毛就擰了起來,這家被美洲當地人稱爲‘人足章魚’、‘綠色魔鬼’,賣香蕉賣到可以操縱幾個國家政權、決定美國對中南美洲外交策略的水果公司。真是水果行業裏的巨牛。誰說賣水果沒有前途,看看人家怎麽玩的?
“是的。主要是談催熟技術轉讓,美國駐滬總領事也介入了。主要的意思是希望我們轉讓這種技術,價錢好商量,甚至危地馬拉的香蕉園也可出讓。”張翰庭道。看得出來他很爲對方開出的條件吃驚。
“乙烯和2-4D一樣,都是植物生長調節激素,不同的是一個作用是催熟,一個恰好相反,作用是保鮮,這一正一反,使得農作物生長周期可長可短,産品不會全湊在一兩個月内集中上市,便于農戶擡高價格、減少腐爛損耗,還能減輕運輸壓力。意義非常重大。不說催熟工藝本來就要用到2-4D,就單說乙烯,它不但可以褪綠柑橘、催熟香蕉、蘋果、鳄梨這些水果,煙葉、棉花、水稻,這些也是可催的。隻是,一般它隻用在煙葉、香蕉、柑橘這幾個最具有經濟價值的品項上,美國人如果掌握了乙烯催熟技術,那他們農業優勢又要提升一大截了。”
楊銳隸屬乙烯所帶來的優勢,終于在辭職之後找到了工作的感覺。他說完還不盡興,又道:“還是讓美國人繼續用煤油爐熏吧。他們技術不是很好麽?危地馬拉的香蕉園你就别想了,聯合果品不但控制了哪裏的香蕉、菠蘿種植園,還控制了那裏的鐵路和碼頭,就是把種植園送給我們。一旦大家關系不好,我們的香蕉菠蘿運的出去?”
“可美國人會不會自己發現乙烯?”張翰庭問道。
“那你各地催熟庫的技術人員可靠嗎?”楊銳反問。
“當然可靠!都是果農子弟,這是所有人吃飯的活計,絕不可能外洩。”張翰庭道。
“那不就得了。”楊銳道,“美國人要發現乙烯催熟的秘密,最少還有等二三十年不止。他們現在隻知道煤油爐裏冒出的煙霧裏有使水果加速成熟的氣體。但這種氣體究竟是什麽,他們根本就不知道。
公司要做香蕉生意不是不行,如果不想麻煩,那就去海南和農戶合作種香蕉;如果想暴利,那就去南洋,和聯合果品在美洲幹的一樣,買地、開種植園、修鐵路、建碼頭,保準能掙個飽。可說過來,在南洋讓當地土著種,那技術是難以保密的;請華僑種,那利潤又受影響,都是自己人,你能狠的下心像洋人那樣,不把他們的死活當回事?”
“我做不到。”張翰庭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前兩年也出過洋,聯合果品在危地馬拉的種植園是去過的,那地方根本不把土著當然,隻把他們當奴隸。不說顧及公司的名譽,就說同爲華人,這種事情他是怎麽也下不了手。
“就是啊!”楊銳也深深的點頭。這個時代的商幫、商行、作坊,隻要不是新出頭、隻顧掙錢的東家,老字号對夥計都較爲仁慈,當然,底層的學徒還要被師傅以及其他夥計壓榨,境況确實不好,但總的來說,比起美國工廠那種幹一天活給一天錢,除此以外兩不相欠的勞資關系,或者美洲種植園中那種拿着步槍、皮鞭的雇傭關系,中式商号還算是仁慈的,富有人情味的。這也商部和工部在反複調研後,最終順應各界所請,推行終身雇傭制的原因。天源公司按照架構就是一個給農戶賣貨拿提成的水果銷售公司,要轉身去經營血腥的南美種植園,誰都沒有經驗,更沒有這個魄力。
市場走了一走,太陽就逐漸高升了。水果區走過,往前就是蔬菜,再往前,馬路過卻就是黃浦江碼頭,江風吹拂過來,帶着刺骨的寒意。兩輛不着眼的馬車早在路邊等着了,他們見楊銳過去,不自覺的小心戒備起來。
“市場是看過來,回頭我再看看你的那些報告,看看有沒有什麽要提的。”楊銳對着合夥人道,神情很認真。
“竟成你……”張翰庭卻很不習慣,他憋了半天的話終于說了出來,“你真要和我一起賣水果啊?國事怎麽辦?”
“國事?”楊銳笑,“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他們終究爲選出個更好的人來的……”
楊銳這邊還沒有說完,馬路那一頭就跑了幾個人過來,他們一跑,四周的警衛們便開始警戒,但越是這樣,那些人就越是起勁,其中一個亮出一個東西說道:“這是我的記者證,我是申報記者,我想采訪總理大人……”
沒想到記者居然摸到了這裏,楊銳搖頭對張翰庭笑:“還是滬上的記者厲害!這裏都蹲點了。”
“你快回去吧,我去應付他們。”張翰庭知道楊銳不想見記者,當下迎了上去,大聲道:“各位,各位,楊大人讓我轉告大家……”
馬車從十六鋪駛出,一直往早前的租界去。此時恰好上班時間,魚蝦滿倉的電車、快速疾行的路人,都卡着鍾生怕誤了工廠的開工汽笛。公交、行人、商鋪、交警、環衛工、小食攤,這座人口已超過兩百萬人的後世魔都,漸漸露出遠東第一城市的氣象,并且最重要的,它不再是租界,而是滬上特别市。
馬車伴着人流駛入以前的英租界如意裏十四号,這裏是十多年前托房東黃太太租來當作實驗室的兩層石庫門房子,現在已被楊銳買了下來,變成了私産;至于十二号,黃先生一家還在那住着,二樓的亭子間仍有楊銳以前用過的鋪蓋,黃太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去打掃。
“回來了啊?”進了院子,看到就是女人的笑臉,仙鳳走了之後她變了許多,“剛好吃飯。”
女人說完,接着是早起讀書的兒子,他湊上來道:“爹,這兒好冷哦,我好冷,弟弟也好冷,咱們還是回去吧。”
滬上的房子和京城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熱炕,加上這裏的風本就陰冷,所以晚上雖然有火籠,可兒子睡覺時還是縮成一團,很不習慣。
“背你的書!”楊銳故作嚴肅,“想想複興軍戰士,比這更冷的天都還要淌河水打仗,你也不害臊。”
“可娘說等我長大是要去做個賣水果的,不打仗。”楊無名不知道哪裏聽到了這種傳言,每當楊銳用複興軍戰士來激勵他時,他就用此作爲反駁。
“誰說你長大要賣水果了?”程莐看着楊銳笑,把兒子拖了進去,“吃飯了,吃飯了。”她這邊一喊,早就坐在桌前的另外兩個小子就歡快的用筷子亂敲亂打,隻是兩歲多說話還不利索,喊了‘吃’,沒喊出‘飯’,但客廳裏的氣氛卻弄得一塌糊塗的,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他們看到楊銳敲的更是起勁,‘爹’倒喊的響亮。
程莐忙把倆孩子的筷子搶過,再每個屁股上輕輕給了一巴掌,責怪道:“坐下吃飯,再鬧就把你們關起來……”
一個老婆,三個兒子,坐在桌子邊吃飯乍一看滿滿當當,這就是一家子了。楊銳每次看到這場景,心中都有些不習慣,畢竟他獨行俠慣了的人,忽然多了這麽多牽挂;想罷這個,又想到要是仙鳳還在,一家人其樂融融那該多好。
“竟成,孑民家被人砸了,你真……”女人忽然道,從楊銳辭職後,她還是第一次提正事。
“吃飯吧。”楊銳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