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恢在城牆上憤恨,早就知道軍隊在正陽門城樓上和洋兵對持的城内居民分成了數種,内城的居民一聽到正陽門響起炮聲,便不約而同拿起中日戰争時訓練用的木槍出了門,自發按照以前編制整隊、下達命令、出胡同、上大街。悄無聲息的,一些部隊集結于城内外各處要點,另一些部隊則前往事發地點,大明門前的棋盤街、天街左右兩側的戶部街和皮市街。内城住戶五萬餘,每戶都有成年男子一到兩人,即使已經分流,這些民兵光靠大明門那些地方也是站不下的,是以臨近的胡同巷子,甚至是附近的四合院都站滿了民兵。
而外城,這些開國前就在北京居住的老北京人,聽聞禁衛軍和洋兵對持,鹹豐年間、庚子年間的回憶立即湧上心頭,他們不想日本已被複興軍打敗、不想俄國現在已經被趕到遠遠的西邊,那經數十年積累的對洋兵的恐懼,使得他們初聞消息就惶惶不安,城門未關的那段時間,出城的人劇增。這些自認爲僥幸出城的人,他們在天黑之前看到鐵路上裝滿洋兵、急速開往京城的火車,頓時拍着胸脯松了幾大口氣,慶幸自己跑得快。
而那些手腳不伶俐的屁民,則隻能緊閉房門、求神拜佛,希望躲過此劫。隻待天黑之際,聽聞内城的民兵都動員了,他們才在戶長、甲長的集合号下出屋在指定地點集結。這些人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惴惴,但待人聚在一起壯了膽,再看見正陽門城樓上刺眼的火光,便将之前的仇恨全部化成對各色洋兵的仇恨。
七十多萬人的京城,一兩個小時之内居然動員了十餘萬人,整個城市猛然間換了顔色,變成了兵營。此種變換對于經曆過義和團的各國公使和武官來說并不太吃驚,但,這些士兵全都沉默的一排排站在各處的街道、巷口、他們完全服從于上級軍官的指揮——如果那些殘廢軍人還算軍官的話,鎮靜的等待命令。
愚昧的、暴亂的、無組織的拳民從來都不會讓白種上等人擔心,可現在這些沉默不語、堅決服從命令的民兵卻是所有白種人的憂慮。他們是不會對着機關炮和大炮毫無掩飾沖鋒的,他們一旦發動,那便會将整個使館區、整個北京、甚至是整個中國的白種人都吞沒幹淨。
“或許我們應該做些什麽!”使館區東南側是德國大使館,從下午使館的參贊辛慈先生就無比興奮,仿佛演戲一樣,下午的偶發事件居然鬧出這麽大的聲勢,這讓他欣喜欲狂,隻是,事件發生地太突然了,他根本沒有想好該怎麽挑撥離間。
“穩定住中國就好了,英法兩國缺少勞工,他們希望中國人能去。”駐華大使呂特很清楚辛慈這一年來都幹了些什麽事情,每次國安局不動聲色的讓他去領人時,他都極爲羞愧,覺得整個德意志的臉面都被旁邊這個人丢光了。
“不!閣下,美國已經對我們宣戰了,我們需要中國的船隊和潛艇——他們最終不願意和我們共同作戰,還故意洩露消息破壞了潛艇交易。如果能站在我們這邊,那他們的軍隊可以進攻印度支那、印度等地,這将極大的減輕我們在歐洲的負擔。”辛慈幻想道。
“楊絕不會這麽做的!”呂特氣的胡子隻抖,總參謀部的右勾拳失敗以後,他就堅信德國無法戰勝協約國,最好的結果是和談,可不甘心的軍方、還有像辛慈這種莽夫卻一心想通過計謀使德國的盟友越來越多,協約國的盟友越來越少。中國不是奧斯曼,德國也不像對奧斯曼那般,在複興會身上下足功夫。德國對複興會曾有兩次抛棄,特别是最後一次,要不是奇迹發生,那麽中國不但悲慘戰敗,還将失去整個滿蒙。
這樣的‘友誼’下,還希望中國能加入同盟國,那真是癡人說夢。呂特所希望的就在中國在這場戰争中能至始至終保持中立,即便他們的商船和武器在幫助協約國。
“我以大使的名義,禁止你在這件事情上使用不道德的計謀!”呂特不再看燃燒的城樓,而是轉身盯着身邊正轉着眼珠子的辛慈,很是嚴厲的說道。
同樣盯着大使一會,辛慈堅持道:“可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這隻是楊想展現自己的力量,他不會爲德國留一滴血!”呂特大聲道。“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他不介入歐洲戰争,保持中立。”
“好吧,那我們就看戲吧。”很是無奈和不滿的,辛慈終于點下了頭。
呂特雖然正式的警告辛慈此時不能亂來,可當公使團領袖公使符禮德來電話要他派兵前往守衛使館區西面時,他還是立即派兵,按照庚子後公使團協議,這是德國應該做的。
使館區内的僑民們已經全部被組織起來了,一些老舊的槍械從倉庫裏翻了出來,分發給各處;無線電報最爲繁忙,雖然中國人并沒有關閉東長安街上的有線電報局,可有誰敢去冒險呢?此時的北京再也不是那座美麗整潔的城市,而變成了一支黑漆漆、充滿各種陰暗和殘忍的野獸,或許不需要半個小時,複興軍就會沖進使館區,将所有上帝選民虐殺幹淨。
“部長閣下,貴國真要和各國開戰嗎?”各國的公使都縮使館區内,唯有和事佬英國人在日本大使币原喜重郎的陪同下,前往總理府。
“我國現在隻是進行防守演習,并無進攻各國之意。公使先生,你難道不知道他們拿的隻是訓練用的木槍嗎?”已經熬了一天,美國人不同意最低要求後,事情就急劇的變壞。
“那貴國的演習什麽時候結束?”麻穆勒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心中不悅的很,這演習爲何就在正陽門被燒之後開始,分明是想以勢壓人;還有楊銳,一下午到晚上都不見人影,真不知道這遠東惡狼在打什麽主意。
“該結束的時候就會結束。”謝缵泰安然道,“公使先生,你們是安全的,這一點請放心。請約束後各國士兵,對持間一旦走火,那後果難以預料,民兵們現在并不靠近使館區。至于正陽門,那是不屬于使館區的範圍。”
“這非常非常的危險……”麻穆勒實在是找不到什麽詞來形容中國人此舉,他不希望亞洲因爲中美兩國的糾紛搞了一團糟,此時的亞洲是大不列颠和法國兵源和勞工的最大來源地,這邊要是出了什麽事情,迫使中國轉向了同盟國,即使已經參戰的美國也不能在短時間彌補這些損失。“部長閣下,協約國各國政府願意在廢除舊約的談判上做适當的讓步,比如,意大利、比利時的租界可以提前交還給貴國,不過,這需要本次事件和平處理。”
英國人的許諾隻讓謝缵泰一笑,比利時這頭喪家之犬、還有意大利這個本來在東方就沒有什麽利益的小國,又在英國人的忽悠下割肉,真不知道英國外交部到底和他們許諾了什麽。心中冷笑着,謝缵泰道:“麻穆勒先生,我很遺憾的通知你,之前我們的談判,内閣商議之後認爲是不合适的,所以暫時停止,下一次談判時間将另行通知。”
“什麽!?”麻穆勒吓了一跳,和中國人的談判是讓出在華特權、保留在華大部分利益的戰略性談判,歐洲現在極缺勞工,軍隊士氣也非常低落,如果中國和美國一樣對德奧宣戰,那這場戰争的勝利隻是時間問題。根據國内的消息,美國人現在做的隻是宣戰而言,派多少士兵?什麽時候派遣?國會和總統、軍事聯席會議這些機構還在扯皮,很有可能美國人拖到明年都不會有一個師在歐洲大陸登陸。
“公使先生,總理獲悉正陽門事件後,他認爲連一個使館區外的城樓諸國都不肯交還,那貴方諸國在談判中所許諾的那些條件,戰争結束後肯定會變卦。我國希望能和世界各國和平相處,通過合理的自由貿易互通有無,一起繁榮世界經濟,可有些國家至始至終對我國存在非常深的偏見,更有些國家對我國的領土存在野心。”
謝缵泰說到這裏長歎一聲,道:“我國希望能像日本國那樣,爲了和平和正義,一起維持世界次序。可是,依然有人以舊的眼光看待我們,認爲我國是野蠻之國,唯有軍隊幹涉才能使我們屈服,可這些國家又能有多少軍隊來幹涉呢??本來一個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非要開槍開炮,這是唯恐天下不亂!”
唠唠叨叨、苦口婆心的,謝缵泰說的麻穆勒暈頭轉向,現在中國士兵就集結于正陽門城樓之下,而城樓東北就是美國軍營,如果雙方要是檫槍走火,那事情就難辦了。還好美國公使芮恩施是理智的,他壓制住了軍營裏那幾百名美國陸戰隊士兵,可是中國人這邊會守規矩嗎?萬一這邊出了事情,事态最後失去了控制,那結果可就……
“閣下,請問貴國總理在哪裏?”麻穆勒問道。
“他現在太醫院看望章太炎大人。”謝缵泰道,“事情終究是會解決的,這一點請放心!”
謝缵泰說到楊銳便不經意微微搖頭,事情弄的這麽大,有章太炎的原因、也要美國人的原因,更有楊銳下令強奪城樓的原因。因爲總參之前有過京城預備役演習——正陽門炮聲一起、火光一閃,内城住戶就自發動員了,内城一動員,外城也跟着動,這些部隊已按照總參事先的計劃搶占城内外各要地。此時他們都在等楊銳的命令,真要是開打,不說那城樓,就是美使館甚至整個東郊民巷都會從地圖上抹去。他真會铤而走險嗎?
太醫院明亮電燈下,麻醉後的章太炎已經睡着,他将手絹甩在美國人臉上之後,立即吃了對方一計槍托,當場便鮮血直流,癱倒在地。此時早就看這一切的箭樓禁衛軍立即上前保護,雖然此舉又引起更大的沖突,但最少把倒地不起的章太炎給搶了出來,送下了城牆。章太炎此時已年近五十,一槍托打得下颌骨骨折,沒見他的時候楊銳還以爲他受的隻是扭打的輕傷,到了醫院才知道他傷的這麽重。
“總理,枚叔傷雖重,可過幾個月終究會好的,不需太過挂念。”爲了減少疼痛,章太炎此時正在麻醉中,他妻子湯國梨看着楊銳愁眉不展,生怕他會爲了丈夫鬧出什麽事情來,不得不出聲寬慰,家與國之間,湯國梨還是分的很清楚的。
“哎……”楊銳長歎。他此時有些恨自己的思維太過冰冷了!在以前他對此是引以爲傲的,可現在看着即便已麻醉、臉上卻還滿是痛楚的章太炎,又覺得這種冰冷是他最大的缺點。情感、人命、民望、士氣、理想、口号、事件、戰争……,這些在他看來都隻是某種計算或計劃中的一個因子,爲了達到最高目标任何東西都可以舍棄。
今日之事,即便章太炎死了,他也不會因此和美國人動武,他的計劃需要正在奇迹般暴漲的航運收入。中美若開戰,即便商船全挂日本旗,航運收入也會便宜日本人——航運公司财務人員由中日雙方共同組成,每月分賬;中國對美開戰就等于和整個協約國開戰,航運公司的财務人員一旦被驅逐,失去監管的賬目就隻能任憑日本人說了,其中會損失多少,天也不知道。
“好好看護他吧,我離開一下。”楊銳苦笑着,他感覺此時自己沒有一絲人性和情感,話語幹巴巴像是一台缺少潤滑油的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