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是複興會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而今年則是複興會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虞自勳作爲委員會挂名的委員,也是要去參加的,這便是他離開美國的首要原因,而第二個原因是因爲他和美國上層社會、特别是和羅斯福家族的友誼,負責外交事務的謝缵泰希望能和他做一次深入交談,以再次修正對美外交的方向。
隻是,本着中美交好信念的他,和認爲中美注定交惡的楊銳之間存在原則上的分歧。虞自勳認爲,太平洋極爲寬廣,而美國從和清朝建交開始,便對中國少有野心,很多時候還竭力保障中國之領土完整,所以中美兩國應該共建良好關系,重新回到開國初年時正常的中美關系上來;而對日本,他認爲中國不應插手日美矛盾,也不要刻意的去交好日本,以免引起美國的反感。
虞自勳的觀點代表華僑們的普遍觀點,也是他最近幾年在美國所悟,謝缵泰對此大部分認同;但,楊銳、章太炎、秋瑾、虞輝祖、徐華封對此并不認可。章太炎和秋瑾認爲中日兩國同文同種,化敵爲友是大幸事,中國和日本交好是中國自己的事情,美國憑什麽指手畫腳?當初美國出爾反爾站在英法一邊支持日本,兩國之前的友好關系便告一段落了。
而虞輝祖和徐華封兩人支持中日交好更多的則是因爲現實問題。現在和日本合夥的航運業每個月都能掙八千萬華元,這些錢雖然兩國分潤,但中國也能分得五千多萬,全年航運收入高達六億華元之巨。這還隻是神武五年,中日兩國的商船加起來隻有五百六十萬噸,可神武六年預計兩國商船總量爲八百二十萬噸,真要美國出兵歐洲,那運價最少要翻上五六倍,屆時兩國商船對的利潤也将是現在的五六倍,這些錢中國最少可以拿到六成五,數額将超過三十億華元。
航運如此,造船和鋼鐵的利潤也不少,國家給國有民營船廠的每噸造價已是一百華元了,明年如果運費漲五六倍,那造船成本也要漲到三四倍才合理,以年造船量一百二十萬噸、每噸造價四百華元計,這就是四億八千萬萬華元;而鋼鐵産量的極限是三百萬噸,鋼闆賣到五百華元一噸的話,那利潤一年将超過十二億,不過,這将是戰事最後一兩的事情。
鋼鐵、造船、航運三者利潤是整個歐戰生意的大頭,賣鎢砂、賣軍火,賣什麽都沒有航運來錢快!而以中國親德虐俄的現狀,不和已經加入協約國集團的日本人攪在一起,那是難以這麽順利掙錢的。數十億、近百億華元,這一大筆錢将是國家複興的重要基礎,和日本交惡,最少也要等到兩國幹完這樁合夥買賣再說。
章太炎秋瑾是基于感情上親日;虞輝祖、徐華封、杜亞泉則是基于現實利益親日,但有最終決定權的楊銳雖然極爲厭惡日本,可考慮到現實利益和長遠利益,他開始朦胧的覺得對日關系應在對蘇關系之上,而對蘇關系則應該在對美關系之上;隻是,這是中國軍力強于日本前提下的戰略地緣分析,在他看來,日本必須成爲中國的新朝鮮,而不是美國的新夏威夷。
不過從經濟利益上看,那又是美國第一、蘇聯第二——若是能使斯大林同志的五年計劃提前,取代美國由中國援建蘇聯工廠,即便工業圖紙隻收紙張費用,這筆生意也是不小的;而日本,以當初味精銷售看,市場不但小,國内還極爲抱團,着實不好進入,就是進了,國富民窮格局下的市場,真是沒什麽好做的。
雖然早知道自己的建議未必能說服諸人,但整個四大期間虞自勳所感受到的冷漠,着實讓他傷心。從複興會創立之初他就一直在國外奔波,而開國後的三大上他雖然露了臉,當時他卻正處于‘犯錯誤’時期,少有和與會代表接觸,之後又是出國,數年下來,除了商業這條線上的會員,已經很少代表對他有印象了。或者,更确切的說,他已經被邊緣化了。
與鍾觀光和王小徐不同,鍾觀光是因爲身體不好,在德國修化學修化學最後莫名其妙的修植物學去了;王小徐則入了柏林大學機電系,每天和機器、電動機打交道,兩人都不想從政,從王小徐的信上看,他近一兩年研究佛法甚有心得,搞不好最後真會如以前開玩笑說的那般找個寺廟出家。
當然,他們之所以這樣,也是看到國事日漸穩妥,無外患、無内亂,而楊銳經此數年,治軍、治國、治世都是上佳,不管是喜歡他的人還是厭惡他的人,對他都開始由信任轉爲慣性依賴,認爲國家隻要有總理在,那複興指日可待。
諸人會這般反應虞自勳毫不意外,不過,也許是被章太炎影響,也許是對西方的排斥,整個國家現在走的不是親近西方的道路,而是排斥西方的道路。這是虞自勳最爲不理解也是最擔心的地方。親日,敵俄,疏美,并玩弄那一套延續數千年的愚民把戲,不斷的強調國粹而不是現代化、科學化,這個國家真不知道會不會被楊銳和章太炎兩人帶到哪個舊坑裏去。
還有那個撿來的岷王,雖然沒有登基,但已和皇帝毫無二緻。有此人在,中國何時可以掃除儒教舊毒?之前是說國家需要穩定,百姓不懂革命隻懂皇上、不服憲法隻認王法,所以要在政府的頭上戴一頂皇帝帽子,現在呢?帽子戴上去後似乎就拿不下來了,或根本就不想拿下來。
政府雖然沒有尊孔,但在農村、在民間,儒教、宗法、氏族、迷信、賭博、裹小腳、信中醫、買賣人口、包辦婚姻……,那些束縛人、不以人爲人的惡習依然存在;國人則依然麻木愚昧,他們雖然都說日子比以前好了百倍,可還是感激老天爺派了個好皇帝坐天下,感激朝堂上有楊大人,他隻手拒洋夷,單掌掃劣紳,這才使我朝有今日盛世……
虞自勳此次回國,特意在家鄉和滬郊的農村走了走,和村頭田間的百姓拉扯了不少話。除了比以前更覺得日子有盼頭,并對陌生人更警惕外,他沒有發現百姓有任何改變。他們管化肥叫神肥,說這是皇上降世的時候念百姓生活困苦、食不果腹,央求玉帝賜下來的;他們管中華叫大明,不知自己是公民,隻當自己是臣民,皇帝和總理大人則寫在木牌,擺上香案,早晚都要祭拜上香,爲皇上和總理祈福,皇上是洪福齊天、總理是長命百歲。
最離譜的是神武二年甯波發大水,某村的黃阿毛本已逃出,可想到香案上的牌位沒拿,以爲任由皇上總理被水淹是死罪,居然又跑了回去,可這一去就再也不複還了,家中丢下一個老母一個老婆三個孩子嗷嗷待哺。鄉農會爲此事專門找秀才寫了一篇聲淚俱下的文章上表朝廷,希望朝廷能以節烈之名表彰此人。
爲了兩塊破牌子就死了一條命,虞自勳聞之手足冰涼,他希望的革命不是這樣的革命,他理想中的中國不是這樣的中國。和深具獨立精神、昂胸擡頭的美國人相比,中國的百姓怎麽看都卑微怯弱且無知迷信,這既有兩千多年的餘毒,也有政府選擇繼續愚民的後果。
農村百姓的精神境況如此惡劣,可四大上那些有機會發言的農會幹部,依舊将農村吹得天花亂墜,宛如人間仙境,虞自勳不知道素來注重農村的楊銳入京以後有沒有去過農村,有沒有真的做到‘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但想來隻有常常穿草鞋的陶煥卿會這麽幹,其他大人已經習慣身處朝堂、官居上品的日子了。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中華科學社裏,剛才國内回來的虞自勳正站在二樓的玻璃窗前看外面的風景,下面是一條煩亂的大街,黑色靈巧的福特車、沿電線橫沖直撞的電車、高筒帽燕尾服紳士、草裙帽長裙女士,還有那蜘蛛網一樣的電線,隻将整條街道塞的滿滿當當,一切都是快節奏的,即便是那些優雅的女士,也仿佛要比國内快上幾分。
“先生,鴻生先生來了。”科學社社長任鴻隽打破了屋中的甯靜,将虞自勳驚醒過來。
“哦。快請。”辛亥的時候,因爲自己的錯誤,劉鴻生也被連累了,他從美國分公司調回國内數年,這一次終于是回來了。
“鴻生!”虞自勳沒想到劉鴻生會來見自己,沒等他進來,他就出門口迎上了。
“自勳先生好!”幾經折騰,更顯成熟的劉鴻生對着虞自勳就鞠躬,他是先去了耶魯大學,最後才打聽到虞自勳在這裏的。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虞自勳笑着将劉鴻生迎了進去,待旁人上茶退下後他才笑道:“竟成終究是放你出來了,好啊!說說,這次來又賣什麽?”
“煩擾先生挂念,克定感激不盡。”劉鴻生一身西裝,頭發也如美國紳士那般打上發油,要不是黑頭發黑眼睛,猛一看上去大家還以爲他是美國人。
“鴻生啊,你我就不要這麽客氣了。說說,這一次來美國是幹什麽來了?前幾年在幹什麽?”虞自勳從茶幾上摸出一盒香煙對着劉鴻生打開,他記得他是抽煙的,見他取了一支,又将煙盒放了回去,他現在已經不抽煙了。而劉鴻生點着之後見虞自勳不抽,便暗中将香煙給滅了。
“克定回國後便入同濟大學堂進修,怎奈以前的學業拉下太多,數學又不太通,花了四年時間才拿到了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劉鴻生說到拿到學位,神采微微飛揚的同時,心裏卻是苦的,這學位太難拿了。“因爲克定在美國賣電池的時候常常接觸汽車公司,畢業論文寫的是産品差異化視角下的美國家用汽車市場研究。論文通過後總理大人和工部徐大人看了,這就…這就又把我派到美國來了。”
“派你來賣汽車嗎?”虞自勳和藹的笑,他見劉鴻生的煙悄悄的滅了,再道:“抽啊,沒事,我隻是今天抽多了而已。”
“不是,派我來賣電影。”劉鴻生煙瘾不小,話說着又把滅了煙點着了。“我們這些管理培訓生,工部将重新考核,再以職業經理人的名義競聘上崗,薪酬和股權期權也将在新合同裏重新拟定……”
“我知道,竟成叫這叫國企幹部職業經理人化。”虞自勳究竟參加過四大,知道按照公司法,國有公司将全面調整法人治理結構,原來的總辦全部變爲總經理,也就是大掌櫃,他們将由股東會、其實因爲大部分公司沒有上市,也就是由稽疑院下面的國企委員會這個婆婆管着。
“是,就是職業經理人化。”劉鴻生點頭道,他沒辦法細說這是怎麽個職業化、怎麽個經理人化, 他隻想到那幾乎是空白無物的考核标準,他不是頭皮發麻,而是心中發虛。
“那你怎麽又來賣電影了?”虞自勳也不太明白職業經理人是什麽東西,隻是好奇他說着汽車怎麽又來賣電影了,“莫不是上次電影賣的太好,竟成還想再來?”
英文字母的大明劫在大衛.格裏菲斯導演的《一個國家的誕生》之前上影,起初在舊金山默默無聞,但這部經百年電影技藝錘煉而成的跨時代影片,最終是在全美引起轟動。這不單是在票房上,更多是在電影技術以及藝術上,因爲這次之前,電影從來就沒有這麽拍過。整部電影席卷一百三十八萬美元票房,分成後減去稅收,最終彙回國内爲三十七萬四千美元。
這頓時就把國内驚呆了!這年頭,電影雖然新,可成本小,膠片雖然沒有德國克羅士唯有美國柯達,可實驗室做出來的PE因爲不想生産水管那麽低賤的産品,已全部用來生産照相和電影膠片,這一下就把膠片的價格拉下了一半。
一部電影底片隻要四分錢一呎,拷貝片隻需兩分一呎,印一個拷貝隻需三百元上下;拍攝也很少用外景,不是室内就是畫布,自然采光即可拍攝;其他如人工,唯獨女主角工資高些,可最多也就是三角到五塊錢一天,十天半個月可成;男主角就更廉了,要麽忽略不計,要麽就和臨時演員和配角一樣,由親戚朋友或圍觀的群衆來演,就幾頓飯的事情,根本不用錢。總得算,一部電影最省兩千元即可拍好。[ 注]
而收益呢,即便不發行到國外,光滬上一地就能收回一半成本。如果拷貝到國外,價格高的吓人,比如新加坡馬來各島,價格就能賣到一千以上,而美國因三十七萬美元銷售利潤刺激,更是衆人心中遍地黃金的地方。現在電影局已經改制爲電影總公司,以虞自勳對楊銳的了解,這又是撈錢利器。
“是,先生,國内确有此意。”劉鴻生道。“影片拍出來花了二十萬兩,本以爲會虧本,可美國一地就讓電業局盈利了。現在電影公司專門請了幾個洋人當明星,又拍了幾部好片子,準備拿到美國來銷售。我這次本來是帶人先期考察美國汽車市場的,可美國這邊人手不夠,他們說就我空着也空着,所以就……”
“哦,是這樣。”虞自勳笑,他不再關注電影,隻道:“這麽說,工部是要組建汽車公司?”
“是的。我已經見過徐大人了,國内已準備投資五千萬華元,組建大中華汽車有限公司。現在因爲歐洲的設備買不到,美國的設備買不起,所以就在通化的貨車生産線生産了幾部樣車,據說總理的意思是要造車先學設計車,要設計好車,那不單要全面調查美國汽車市場、銷售渠道、還要先把車運到美國公路上來跑一跑,讓車型所針對的客戶開一開,聽一聽他們的意見……”
賣電池的時候,劉鴻生就想賣汽車,所以畢業論文也寫的是汽車,不想工部也有此打算,所以就想内定他爲大中華汽車公司的總經理。國内研發、生産團隊是現成的,這将從戰後的卡車生産線上調,隻有銷售以及總經理是缺失的。劉鴻生的論文剛好是送上了枕頭,一下就被徐華封看中了,認爲辦汽車公司非用此人不可。
“美國人會放我們的車進來嗎?”虞自勳知道楊銳對産品要求的苛刻程度,國内的東西怕沒有賣不好的,隻是他很擔心銷路,特别是現在中美關系不佳。
“徐大人說,汽車公司将和拖拉機卡車一樣,和洛克菲勒公司合資組建銷售公司,借用其關系打開銷路;再依照商情局判斷,戰後美國經濟将高速發展,汽車年銷量将很快就會超過四百萬輛。我們的市場不要占太大,一年二三十萬輛即可。總理的意思也是說利潤可以讓洛克菲勒多占一些,但我們汽車的口碑和規模要做起來。”劉鴻生道。
“哎……”虞自勳不自覺歎了一口氣,這是他對自己歎的,雖然他極力希望中美友好,可就像楊銳以前作報告說的,真要是美國商品競争不過中國高質低價商品,那兩國再怎麽友好也會因爲經貿關系而冷淡。他開始的時候以爲這隻是危言聳聽,但實際上在他的潛意識裏,還是認可這一點的。不過,越是這樣,他就越認爲中國應該和美國交好并疏遠日本。
虞自勳忽然歎氣,這讓劉鴻生有些莫名,他雖因爲虞自勳的事情受了折騰,可在他看來自勳先生也是好心;而總理,他的眼光及手腕都是一流的。那件事情,自勳先生的願望是好的,可總理的決斷卻是對的,所以幾年之後,他隻能認爲那是自己命中當有此一劫,甚至他還認爲正是因爲有此事,他才能内定爲汽車公司的總辦,确實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以這樣的心态,劉鴻生此來一是叙舊,再則是希望能聽聽虞自勳的意見,畢竟他現在已經融入了美國上流社會圈子。要做好汽車公司,和那些上等人拉上關系極爲重要,卻不想虞自勳卻莫名歎氣……
感到了劉鴻生的疑惑,虞自勳說道:“我隻是憂心中美關系啊。不過,沒事,你這邊需要我幫忙的,那盡管說……”說到此虞自勳忽然想到些什麽,他笑道:“威爾遜總統連任的答謝酒會後天将在華盛頓召開,我可以帶你去,并給你介紹幾個人認識,隻要你有時間……”
“我一定有時間。”劉鴻生微微激動的道,他覺得自己這一次來對了,即便是駐美大使陸征祥也未必能給他這麽一張入場券,更何況還能介紹人。
“那你明天一早來這裏找我,我們一起去華盛頓。”虞自勳道,他此時已看到任鴻隽在門口似乎有事。他道:“鴻生,我今天還有事,你明日一早八點半來找我便可。”
“謝謝自勳先生!”劉鴻生也看到門外的任鴻隽,鞠躬之後便走了。
“先生,”任鴻隽後面跟着胡适,他是看到信後急忙趕來的。
“适之,坐吧。”虞自勳在紐約逗留,一是看中華科學社社員的發展情況,再則是想在胡适回國前見見他,和他長聊一次。
“适之,我已和孑民先生說過了,他将安排你在北大任教。”待胡适坐定。虞自勳開始正題,“不過你要知道的是,孑民先生雖是學部尚書,但按總理的說法,即便是妖魔鬼怪,一切無形的東西都歸禮部管轄,所以他那邊能幫你的東西也不多。真要給新文化打開一片天,隻能靠你自己努力。不過孑民先生看了你的博士論文,非常欣賞,他希望能快一些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