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安南河内甘必達街六号,看到鬓有白發的梁啓超,蔡锷忽然激動的跪下,眼睛也似乎有些濕潤。以他這個破落士紳家庭出來的學子,能有今天完全是拜恩師所賜,且恩師更是他人生的明燈,一刻也不能失去,現在見到恩師平安,他懸着的心頓時放下了。“蔡锷救援不利,老師受苦了。”
看着蔡锷結結實實的跪在自己身前,梁啓超見孫汶一幫人正在一旁笑看着,不好聲張,歎氣的同時将蔡锷從地上扶起,道:“松坡快起來,快起來。”
“卓如啊,這就是時稱人中呂布、馬中赤兔的蔡松坡吧,好一個英雄人物啊!”孫汶的旁邊雖然沒有了黃興,卻依然站着一排革命黨,他滿臉堆笑,異常的和藹可親。
“還不快見過送孫先生。”梁啓超也是假笑,對着蔡锷不動聲色的道。
“蔡锷見過孫先生。”蔡锷很明白恩師和孫汶之間的恩怨,但作爲弟子的他還是老老實實的向孫汶鞠躬行禮。
蔡锷的鞠躬孫汶毫不謙讓的受了,他依然堆笑,道:“汶革命迄今二十一年,從未像今天一般信心百倍,今日中華革命黨和卓如的護憲黨團結一心,定可一起推翻這個假名共和、實則獨裁的專制國家,将楊竟成和他的複興會永遠的趕下台去,再造一個民主自由的共和國。”
孫汶幾句并不怎麽煽情的話說完,圍着的革命黨黨員全在使勁鼓掌,‘嘩啦啦’掌聲充溢在整個寓所裏。
“革命有逸仙領導,必定可以成功。”梁啓超在孫汶說完的時候接口道。“護憲黨可是爛泥扶不上牆啊,我看他們還是算了吧。”
“這怎麽能行?”孫汶笑意更濃,“松坡逃離京城,楊竟成雖有警覺,但調兵遣将需要不少時間,一時間無法對付雲南動手,這便是我們的機遇啊,松坡本是雲南都督不說,我們這一次舉義可是爲了護法,若是護憲黨不參加,那這法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護了?”
孫汶說到這裏,又拿出一張拟定好的通電稿交給梁啓超,“前幾日要卓如寫一篇讨楊檄文,卓如推說腦病未痊愈,今日我就讓季新草拟了一份,還請卓如過目。”
仿佛是炭火一般,梁啓超根本就不想接那片檄文,倒是孫汶硬塞在他手裏,他草草看罷,待看到自己的名字居然還在孫汶的前頭,驚懼之色頓時浮于臉上。好一會他才謙虛的道:“逸仙啊,這通電還是……還是……還是單署你的名字好了。護憲黨裏面的士紳本就不是革命之人,要是我的名字署上了,這些人勢必會被楊竟成給……給……”
梁啓超結結巴巴,很是有難以說出口的苦衷,不想孫汶對此卻毫不顧慮,隻道:“卓如啊,革命這麽多年,我感覺很多時候行動是不能靠自覺的,隻要把你的名字寫在通電上,護憲黨諸人被逼無奈才會心向革命。這雖然不近人情,可爲了中華四萬萬同胞之幸福,日後即便以後千夫所指,我們革命黨人也得接受。卓如要是認爲這檄文可以,那明後幾日我便讓人從雲南發出去,你看可好?”
孫汶步步緊逼,梁啓超唯唯諾諾,好在身邊的蔡锷拿起那份檄文,道:“孫先生,蔡锷雖是初來乍到,但與雲南諸将官還是很熟悉的,是否能讓我看個一日,細查其中是否有言語不和雲南諸将之心意。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的,檄文若是不合大家的心意,那第39師的将士不滿意,可舉義之事就難辦了。”
蔡锷替梁啓超出頭讓孫汶微微有些驚訝,但想到他和雲南那些将領的關系,又隻得同意了。這件大事說完,幾人又暢聊了一些舉義的細節,這才幫蔡锷安排了住處,讓他好生休息。
革命黨人一走,蔡锷就問向梁啓超道:“老師,這是怎麽了?”
“哎!”梁啓超大哀,他指着蔡锷猛的直跺腳,想大叫又怕外人聽見,便隻得用一種發自深腹的聲音低沉說道:“松坡,你把爲師害慘了!”
“老師!”見恩師這麽指責,蔡锷頓時大驚,一直忍着的咳嗽也止不住的泛濫起來。
梁啓超本對蔡锷很是埋怨,但一聽他咳嗽,臉上又開始關切。好一會功夫待蔡锷不再咳嗽了,他才道:“松坡,這一次你千不該萬不該答應孫汶等人搞什麽雲南舉義啊。如此一來,我們……我們全都掉進了他們的圈套了。哎……,這真是終年打雁,終被雁啄。”
“老師,老師,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蔡锷驚慌下還是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不由再問。
“哎……。這一次陶成章案,爲師隻是事後才知情,根本就未曾參與。複興會本想收買宗孟誣告與我,但宗孟甯死不從,可誰想到革命的那個林森一口咬定陶成章是我和密謀殺害的。當時在法庭上我不知原委,可前幾日被革命黨的人救出,他們說你已同意和他們發起雲南舉義,爲師這才知道,這根本就是革命黨設的一個局……”
梁啓超話還沒有完全說完,蔡锷便猶如雷擊,好一會他才道:“老師,真的是這樣嗎?”
“怎麽不是這樣?”梁啓超還是搖頭,“我當時還以爲是林森被複興會收買了,不想他根本就是爲了要你救我,從而血口噴人,一口咬定陶成章是我授意殺的。哎,去年年初革命黨要與我們一同發動革命,被我婉拒了,不想他們卻相出了這樣的辦法……
哎!這事情也不能怪你,爲師知道你的心意。不過這一次雲南,你可千萬不要去了,楊竟成處事素來謀而後動,你離京城已有十天,他要布置好的,怕是已經全布置好了。”
再聽梁啓超細說其中原委,蔡锷終于回複了一些神智,他聽梁啓超要他不去雲南,便道:“老師,我離京雖有十日,可複興會也未必就能确定我将至雲南發動舉義啊。雲南畢竟不是複興會打下的省份,他們貿然進兵是不可能的。這舉義的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我們手裏,現在俄國人支援了這麽多軍火,隻要我們能乘複興軍兵力分散之際快速拿下四川,那大事未必不能成啊。”
“松坡,哎。楊竟成要是這麽好對付,這天下就不會是他的了。”梁啓超道。以他來說,雖然野心手段不小,可不在朝身在野的時候,天下大勢還是看得很清楚的。複興會土改雖然在報紙上是一片罵聲,但那隻是表象,那些不看報的泥腿子因爲分地,爲複興會死的心都有了。現在不再是前清時士紳控制百姓,而是複興會通過農會直接控制百姓,就憑這一點,由士紳激起的輿論已經毫無價值。雲南真要是舉義反楊,那定是黎民皆怒,當年前清的軍隊怎麽敗于嚴州,那雲南的革命軍就會怎麽敗于四川,這舉義連半成勝算都沒有。
“老師,事已至此,總不能半途而廢吧?”蔡锷在京中飽受冷遇,看看複興會那些人一個個人五人六,不是中将就是少将,有一些根本就是沒有上過正規軍校的也做了将軍,心中很是看不起,這一次既然已經出來了,他除了救恩師外,其他想的,就是要好好和複興軍打一場,即便是敗了,那也不枉此生,是以根本不曾把梁啓超的話聽進去。
“松坡,你就這麽想和複興會的那些人較一高下?”年少得志,梁啓超完全理解自己這個學生心中的驕傲,特别是數年前他居然帶着部隊從複興軍的包圍中全身而退,便更是不把複興軍當回事,而他這幾年在京中做了幾年冷闆凳,難免會有戾氣要想發洩出來,若是真是這般,他怕是勸不到了。
“是,學生隻望有生之年再和複興會好好打一場。現在革命黨軍火糧饷充足,若是失了這個機會,怕是…咳咳……”蔡锷話隻說了一半,确有咳嗽起來。
“罷了,罷了。”梁啓超隻覺得自己就是那玉麒麟盧俊義,被陳其美這個吳用給拉下水,這一次若是不能赢,那他可是要和孫汶一樣浪迹天涯一輩子了。他想到此有些心灰意冷,可看到蔡锷已經瘦的不成人形,知道他時日不多,也就不再多勸。
師徒兩人屋中商議,不想隔牆卻有幾隻耳朵在聽着,這些人聽完關鍵處,便跑去孫汶、陳其美那邊報告。聽說蔡锷一心想和複興會一較高下,屋子裏頓時充滿了歡快的客氣,孫汶眯笑道:“這蔡松坡啊,還是在北京做冷闆凳坐的太久了,心中壯志不已啊。”
孫汶如此說,胡漢民則是看了陳其美一眼,很是勉強的道:“這也是英士謀劃有方啊,梁卓如若不是身陷命案,怕這次雲南舉義之事也不會這麽順利。”
新朝開國,革命黨幾經動亂,最終留下的就是同盟會兩廣一系部分人馬,孫汶苦心苦心孤詣,周遊列國求援助卻無果,本以爲革命再難成功,可中俄兩國一開戰,法國也對中國宣戰,外交局勢因此一變。那法國人固然是爲了個俄國才宣戰,可沙皇卻對中國恨之入骨,特别是聽聞中國居然在支持俄國革命黨後,他也就不再顧及原則,開始大力支持中華革命黨。
外交上能有如此成就,離不開陳其美锲而不舍的努力,而這次能将護憲黨還有蔡锷套出來,也出自于他的謀劃。如此功勳,幾乎是再造革命黨,不過陳其美對此卻無半點喜悅,他道:“先生,從梁啓超被捕以來,我一直感覺所有的事情都太順了,蔡松坡說逃就逃了出來,梁卓如說救就救了出來,還有原本并不支持我們的法國人,也一改以前的模樣,沒有馬上拒絕我們,而是說要考慮後,才能确定是不是能把軍火運入昆明,這些事情……,想來想去,先生,我很擔心這些都是楊竟成的圈套。”
“圈套?”孫汶難得凝重起來,旁邊有些疑惑的居正問道:“英士兄,複興軍最近毫無動作,更沒有進軍雲南,真要是圈套,楊竟成難道會看着我們在昆明發動舉義?”
“不管是不是楊竟成的圈套,最少梁卓如是再也做不了反對黨了。”陳其美道,“而從兩廣之事看,楊竟成喜歡完全控制全國各省,雲南是最後一個不被複興會完全控制的省,可之前複興會和雲南之間又有着協議,雲南交由羅佩金等人自治。不舉義楊竟成沒有借口把複興軍開進雲南;而一旦雲南舉義,那對他來說事情就很好辦了,直接派兵壓過來便是,反正雲南能打的也隻有第39師而已。”
舉義還未開始,陳其美就說這種喪氣話,大家心中都不高興,好在這事情就是陳其美策劃的,是以孫汶也沒有發怒,而是問道:“英士,雲南山高路遠,複興軍攻入不易,革命軍雖然隻有第39師一個師,可我們可以招兵啊。俄國人給的那些錢和軍火,完全可以召集一個軍以上的部隊,有一個軍,我們即便不能占領四川、南下湖廣,也能退而自保吧。”
“先生,楊竟成此人真是太難對付了,還有東廠的劉伯淵,他接連幾次破壞我們的行動,不可能這一次一點反應都沒有。”陳其美說完再道:“此去雲南兇多吉少,我們可以去,但先生爲革命大業計,絕不能去。”
“不行,我一定要去。”孫汶堅持,“這一次舉義是振奮我黨人士氣的大好時機,我一定要像上次鎮南關一樣親手發炮,将炮彈打到複興軍的腦袋上。”
“先生!”陳其美眉頭此時糾結成了一團,作爲情報部門的負責人,他對事情的了解遠比胡漢民這半桶水和廖仲恺、居正這些門外漢深多了。在他的猜測裏,這一次雲南舉義根本就是複興會故意爲之的圈套,一來可清除梁啓超這樣的反對黨,二來能徹底将雲南收歸中央控制之内,三來可以叛亂的名義,将那些還不認輸的地主打成革命黨,四來……
陳其美能想到諸多諸多複興會這麽做的理由,這也正是他說此去雲南兇多吉少的原因。現在革命式微,先生是革命黨的領袖,如果先生出事,那這革命就要徹底完蛋。萬分焦急間,陳其美看着屋中心思各異的諸人,大喊道:“你們當真就不勸勸先生嗎?要是先生……”
“英士!”胡漢民見陳其美口出不詳,當下就把他打斷了,他道,“此次雲南舉義,我黨謀劃近數年,本來毫無希望,可卻因楊竟成貿然抓捕梁啓超,才有了後續的事情。這楊竟成有不是神仙,怎麽可能會知道我黨的機密?怎知蔡松坡會和我們一起在雲南舉義?
複興會建立僞朝以來,革命黨人士氣大衰,很多意志不堅的同志都抛棄了革命去做了楊竟成的官,現在我們要的就重振革命黨的氣勢,打響反楊的第一槍,号召全國革命義士一起舉旗護法,推翻楊竟成政府。先生如果不在國内,不在雲南,那不說那些左右搖擺的士紳,就是原本想革命的青年,也會受複興會的蠱惑,放棄革命理想。英士,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你想我們再一次的錯過嗎?”
胡漢民邊說話目光邊在廖仲恺、居正、胡毅生、鄧铿、宮崎滔天、王統一、何天炯、以及中華革命黨安南支部部長謝松楠、黎贊臣等人臉上掃過,見大家對這一次舉義都熱切的很,心中更是有了底氣,他再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先生的安全我讓毅生帶人二十四小時保護,出了什麽事情我拿腦袋擔保……”
“胡漢民,你的腦袋值幾個錢,先生要是出了事情,你一百個腦袋也擔當不起!你不要把那副小人作态放到舉義上來,我們黨最重要的人就是先生,先生在即便雲南舉義失敗也還有下次,要是先生出了事……”陳其美大怒着站起,看樣子是要把胡漢民給吃了。
“夠了,英士。”見兩人開始意氣用事,孫汶立即将陳其美的話打斷。中華革命黨内廣東人多,廣東人又以胡漢民爲首,但黨内真正能幹實事的卻是陳其美這邊的人,是以兩派人之間如果有沖突,孫汶便會居中調和,不斷強調要精誠團結。今天陳其美這麽激動,他雖然愛惜其才,但不得不出聲攔住。
“雲南舉義,是我黨近年來的大事,不成功則成仁。大家都去,我焉能有不去之理。此事就此定下,不要再說了。”孫汶道。
“先生!”陳其美見孫汶一意孤行,恨不得跪在他面前,“一旦楊竟成和俄國講和并加入協約國,那雲南生路必當斷絕,到時候根本就不是怎麽守住雲南的問題,便是想逃出雲南……”
“夠了!英士!!”孫汶發出比剛才更嚴厲的訓斥,他正色道:“舉義在即,不可再說這種動亂軍心之語。此次舉義隻許勝不許敗,我們務必要有一塊能屬于自己的革命根據地,複興會當初是怎麽守住嚴州的,我們就要怎麽守住雲南!好了,散會吧,明日一早大家還要坐火車前往雲南。”
孫汶一說散會,屋子裏的人就撤了,陳其美本想留下再勸孫汶,可孫汶卻聲稱累了,一點也不想再聽他說那些喪氣話,最終,他隻得悻悻退出了屋子。
“大哥……”出到屋子外面,蔣志清看着陳其美打成結的眉頭,忽然出了一個主意:“忠山先生若是勸不到,那可以去找俄國人啊。”
“俄國人?”陳其美眉頭稍微有了些舒展,蔣志清說的俄國人其實是以馬達漢少将爲首的俄國參謀團,他們的任務是監督和控制俄國所支援軍火和盧布的使用——按照雙方的協定,五百萬盧布完全由參謀團控制,而軍火,前期給予的軍火有一半要存放在河内,待雲南正式通電反楊後,才會滇越鐵路将其他的軍火運抵雲南。
盧布這種體積小的東西即便是換成銀元也不太礙事,但軍火就不一樣了。革命黨的意思是要将所有軍火在通電前運抵昆明,以免軍火運送時被複興會破壞,事情談了很幾次,最終俄國作出了妥協,同意邊運軍火邊發革命通電。
“還不知道法國人是不是同意我們運軍火呢。”陳其美說罷又擔心起另外一件事情來,俄法雖是盟友,法國也對中國宣戰,但法國在宣戰後反而把靠近中國邊境的軍隊往後撤了幾十公裏。這一次要俄國人要求革命黨的軍火從安南過境,法國人雖然沒有明确拒絕,但也沒有立即答應辦理。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時間拖的越久,那事情就越有暴露的危險。以前同盟會舉事,每一次都是被軍火拖死——要麽是運軍火不密走漏了風聲,要麽就是軍火不夠無以爲戰,這一次軍火是足夠了,可要是不能及時運入雲南,那勢必又會重蹈覆轍。
帶着這樣的擔心,陳其美帶着蔣志清一起前往俄國人的住所,他本來以爲俄國人還在安南總督府說服法國人,可十分意外的是,俄國參謀團團長馬漢達少将正坐在大廳裏。看見被副官帶進來的陳其美,他笑着用俄語道:“哈哈,太好了,陳,我想我們明天就可以去雲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