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大學的一處教師公寓裏,蔣百裏正在細看着雲貴川三省的地圖,不斷在草紙上默算着什麽,但不管是怎麽默算,他到最後還是使勁搖着頭,并将草紙上寫的那些東西全部劃掉、撕碎,然後重新寫過。如果反複不知道多少次,他最終把草紙本給扔了,無奈的一巴掌拍在雲南那個位置上,煞是痛苦。良久之後,平複心緒的他又開始盯着鏖戰已久的歐洲,腦海裏忽然跳出一個朦朦胧胧的想法,也不帶細想,便披上了羊皮襖子,急匆匆的出了門。
時常見面的東來順涮羊肉館,他等了不久蔡锷就來了。兩人見面後屏退旁人,蔣百裏立即道:“事情成與不成,全在德法之間。”
此來是談雲南舉事的,不想蔣百裏牽扯到了德法兩國,蔡锷咳嗽了幾聲道:“和德國有什麽關系,緬甸是英國的地方,要說也是…咳咳……和英國有關系啊。”
“和英國确有關系,但和德國的關系更加密切,而法國是德國的死敵,所以說最要緊是德法關系。”蔣百裏道,“雲南荒僻之地,經濟落後,昆明雖有一個機械廠,但那隻能簡易能維修槍械之類,絲毫不能作爲軍工之補充,要想在雲南落住腳,非得有外力相扶不可。
孫汶革命黨雖然和俄國扯上了關系,但那隻是在西北,即便有再多盧布,在西南也花不出去。當今政府在陸地上支持同盟國,在海上則支持協約國,楊竟成其他都不想做,就想做軍火生意好發大财,對此德奧兩國一直在抗議。我們若是能利用這些矛盾,不難從法德之間獲得支持,從而以雲南爲基地,展開護法鬥争。”
“百裏兄,楊竟成現在是對歐戰雙方兩相讨好,但也就是現在,一兩年後,歐戰終會有一個結果,到時候他必定會選戰勝的一方投靠,說不定還會派兵前往歐戰助戰……”蔡锷咳嗽着,一段話似乎都不能說全。
“什麽?派兵去歐戰助戰?”蔣百裏大驚,“白種人互鬥,我們何苦去湊這個熱鬧?”他說完又想了想,“以歐戰之慘烈,這是要置那些非複興會嫡系部隊以死地嗎?”
“是不是真的要派兵去歐洲,我隻能從總參發給預備役局的命令裏猜測一二,即便不去歐洲,那後年大後年也是有大戰要打的。”蔡锷道,“這一次土改雖然肅清了軍中不少非複興會嫡系軍官,但這還遠遠不夠,最少第11軍大部分都是北洋嫡系,外力壓迫下北洋官兵兄弟情深,不是複興會那一套說辭能輕易打動的。”
“可要從第11軍調人去歐洲,那複興軍就要抽調更多的人……”蔣百裏質疑道。
“這無非是低交換比罷了,兩個三個複興軍士兵換一個北洋士兵,怎麽樣都是換得起的。你也不想想北洋才多少人?複興軍出十萬二十萬兵,那整個11軍填進去都還不夠。如此做法,既清除了非嫡系,又給當朝政府掙來了面子實惠,還受國内士紳百姓贊譽,何樂而不爲呢?”蔡锷失笑道,“很多時候,殺人可不一定要用刀啊。”
“若是這般,那不光是第11軍要去,新軍第十九鎮、第九鎮、還有吳祿貞起義的那個新軍鎮,”蔣百裏一下子就把事情具體化了,眉頭皺的更緊。
“所以我說,咳咳……,事情已經不能再往後等了,明年若是再不舉事,那再無舉事之機會。”蔡锷道,“老師現在深陷監牢,唯有劫獄方能将其救出。我已經和革命黨商議好了,他們負責救人,我們則負責在雲南舉義,趁着法國宣戰而我國不對其宣戰之際,把軍火彈藥從越南河内運入昆明,現在國内正在土改,複興軍各軍分的極散,若有雲南大軍起,加上各地士紳支持,那事情當有成功之望。”
蔡锷的計劃顯然比自己想的更加完備,蔣百裏擡頭看向還在咳嗽的蔡锷,隻見他蒼白的臉有着一絲病态暈紅,可目光卻是堅決的,當下道:“松坡,計劃是好,可我們如何離開這裏,東廠那些人若有意若無意,對我們盯的越來越緊;還有你的病……”
“我們兩個隻要走一個便可。”蔡锷道:“這一次還是我去吧。你留在京城打探消息便好。我的病不要緊。楊竟成無視憲法、橫奪民财,此舉一開,以後種種惡行隻會越演越烈,最終形成複興會一會專政之獨裁局面,這是萬萬不可的!今宋遁初之國民黨雖然喊出了一個和複興會不同的口号,可那又有何用?農會就是複興會操縱之傀儡,經這一次強制土改,那些得了好處的愚民更會對複興會言聽計從,我們要想從政治上改良,怕是要數十年後了,所以隻得舉義,還是楊竟成以前說的好啊,槍杆子裏面出政權……”
蔡锷說這番話難得的沒有咳嗽,明白他心意已決的蔣百裏不好再勸,久久沉默後置問道:“你什麽時候走?”
“大概就在這幾日。”蔡锷道。腦子裏隻想着那一顆早就布置好棋子。
臨近年關的時候,西珠市口的八大胡同更是熱鬧非凡,本來每年十二月朝廷便要下發一個月恩饷,而今年因爲西洋人打戰,官營生意異常火爆,是以年末的恩饷比往年多了幾乎一倍,頓時把滿朝文武給樂壞了。這新朝和舊朝不同,官員禁毒、禁賭,就是不禁嫖——據說這是從複興軍官兵條例推廣而來的,意思是說既然士兵都有專門的慰安機構,那文官緣何不能去青樓,是以最終公務員管理條例未對官員嫖妓做出限制,隻留了一行空白。
年末八大胡同生意更好,而胡同中最爲知名的陝西巷雲吉班生意更是熱鬧。每天天色一暗,雲吉班外面無數的紅燈籠便把屋外已掃盡積雪的巷道照得通明透亮,袅袅的曲樂聲傍着胭脂香味從屋子裏流瀉而出,**和嫖客們千嬌百媚的嬉笑聲、掌班翻牌的打鼓聲、**招呼客人的吆喝聲,整個雲吉班仿佛是人間仙境,凡人隻要進來歡度一日,那便全然忘記了人間愁苦。
蔡锷這一日下班之後便來了此處,他現在可是‘名人’了——前幾日一封休書,将兩個夫人給一并休了,弄得京中女屆一片叫罵,但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雙方自願離婚,旁人也無可奈何。馬車沿着蜿蜒的巷道,不一會便到了雲吉班門口,副官何鵬翔下車開門扶着蔡锷下車時,禁不住激動伸手将他的手緊緊抓住,目光裏全是不舍。
“沒事,沒事。”蔡锷微笑着,同時不經意的掃了車後跟着的一輛馬車一眼,再用力晃了晃何鵬翔的手小聲道:“多保重,雲南見!”
“好!雲南見。”何鵬翔也知道後面有一輛盯梢的馬車,此地更不是久留之地,他反握蔡锷的手緊抓了一下便猛然放開,不舍的上了馬車,頭也不回的去了。
蔡锷并未目送馬車離開,他一轉身便在**熱情招呼裏進了雲吉班,穿過滿是紅彤彤燈籠的四合院,步入挂滿各色局票的迎客大廳,随着門外龜公的一聲高叫,坐堂的胡老闆便含着笑臉迎了上來,“哎呦……,蔡将軍來了,快!快!請道鳳仙廂房去。”
胡老闆戲班出身,人稱‘狐狸精’,年雖已四十,但卻風韻猶存、着妝豔麗。她雖然入京才幾年,但察言觀色、逢迎拍馬的功夫卻是一流,蔡锷前段時間休妻她是知道的,本以爲蔡锷會花大價錢把小鳳仙給贖回去,不想這幾日卻沒什麽動靜。
蔡锷看着胡老闆的笑臉,也是很自然的微笑,他伸手遞上一疊銀元券,道,“媽媽辛苦了。”
“格格……”四十多歲的女發出二十多歲女子的笑聲,姿态雖像,可聲調卻是刺耳。胡老闆一把将錢搶過,然後督促着掌班翻牌搖鈴,隻聽那掌班一聲喊叫,“小鳳仙接客!”
雲吉班北面的廂房内,小鳳仙正在窗邊凝神立着,根本就沒有聽到掌班的呼喊,隻等門外一個丫頭喊了句‘鳳姐接客’,她才茫然的回過神來。這時候蔡锷已經入了屋子,轉過門口那扇古色古香屏風,立在小鳳仙面前。久治不愈的肺病讓男人的面色極爲蒼白廋弱,但眼神卻是清明,臉龐因爲消瘦更顯得有棱有角,他此時正笑看着小鳳仙,溫情脈脈。
“你要了走了嗎?”小鳳仙下意識的問道,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何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不帶着什麽隐瞞,蔡锷一邊咳嗽,一邊點頭,他脫了外套,然後特意的走近女人,低着聲音說道,“是該走了,要不然一切都來不及了。”
“可我不想你走……”這句話在小鳳仙心裏反複翻滾着,但最終沒有說出口。她隻是用手撫着他的臉,道:“那你的病怎麽辦?有人照顧你嗎?”
“不說這個。”蔡锷自己都不想多想自己的病,他隻笑道,“今兒隻談風月,不談…咳咳……”
“難道革命就真的那麽重要嗎?”看見蔡锷再咳,小鳳仙心疼之餘抓着他的衣服,不解的問。再她看來,每一次革命對她而言都是一次不得了的動蕩。
十年前複興會在杭州革命,她在病中的父親因是旗人,所以就此吓死。偏房出身的她,飽受大婦的虐待,後來母親病死,她便跟了奶媽到了滬上。當時生活無着,最終不得不被典押給了胡老闆學戲,如此生活算是平穩了,不想辛亥年又是革命,胡老闆便隻好帶着她逃出南京,回到滬上,最後又輾轉到了京師。兩次革命都讓她飽受颠沛流離之苦,現在再一次革命,她擔心眼前這男人怕是永遠回不來了。
“哪裏有不平,哪裏就有革命。”蔡锷抱着不懂政治的女人,很是憐惜,“辛亥以前,在無數仁人志士的犧牲下,滿清皇帝終于被推翻了,可不想推翻了一個皇帝,有人又重新立了一個皇帝。他們不但立了一個皇帝,還不守當初的約法,肆意橫奪民财、陷害忠良,這麽下去,這個國家依然會是以前的那般模樣。所以,不管是成是敗,我們都要發起革命,唯有革命才能喚醒世人不可再在專制的泥塘中越陷越深……”
“可那皇帝不是說,若是天下百姓還有一個人不能穿暖、不能吃飽、不能識字,他就不會登基爲皇嗎?”小鳳仙識字,也看報,她要比一般人更能明白中國的政體。聽完蔡锷的革命的理由,她很是不解的看着男人,生怕他是錯的。
“哈哈……”蔡锷看着小鳳仙認真的樣子很想笑,他道:“很多時候皇帝隻是一種代表,他登基不登基其實都是皇帝;更有的時候,皇帝不會直接叫做皇帝,而是會變成其他的稱呼,比如總理、比如主席。那些喊總理萬歲、主席萬歲的人,其實心裏和喊皇帝萬歲毫無二緻。岷王雖然沒有登基,但他在百姓心中早就是皇帝了,隻是他皇帝的權利不在自己手上,而是在複興會手上,總理雖無皇帝之名,但卻有皇帝之權。
而在十幾年前,我們反對的就是皇帝之權,任何擁有皇帝權力的人,都是我們反對的對象,也是革命的對象。現在複興會把持皇帝之權、行專制之實,我們就必須再次提倡革命,趕他們下台,隻有這樣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才有希…咳咳……”
閉着氣說了這麽一大串話,蔡锷到最後終于忍不住咳了起來,這一咳就是小半盞茶功夫,最後在小鳳仙服侍下才忍住咳嗽。見他終于緩了過來,小鳳仙再用纖手撫着他消瘦的臉頰,溫柔的道:“你不要說話了,我知道你做的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