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這一疊成交記錄,高易還将開國初年稽疑院通過減租法案的報告,提交上來以作爲呈堂證據。減租法案的報告副本曾核算過耕地地價和地租的關系,當時稽疑院認爲地租太高,很多耕地不需十年地租便可超過地價,所以要求地主減租。
當初官方認可的地價,現在卻以此價的三折、兩折補償,便是政府的不公。高易這一招可謂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博得了在場大部分記者的喝彩,但無比嚴肅的主審張鴻鼎立即就敲擊法槌,喊着‘肅靜’才将他們的興奮壓制了下去。
原告律師意氣風發、勝券在握,被告律師哈托華隻得故作輕松,他開始提交的證據則是地主當初購地的原價。土地買賣因爲要過契稅,價格從來都不會寫高,而且地主作爲地方一霸,也無所謂什麽隐藏地價,是以原告當初收地的低價極低,有些還不到五兩一畝。這種價格是轟動性的,但原告當中有能人,下午開庭再辯論,原告邀請滬上錢業公所的人上庭作證,提出白銀近幾十年來的貶值問題,認爲幾十年前的五兩相當于現在的十五兩甚至二十兩。
白銀貶值說使得哈托華基于原始地價的辯論基本無效,他隻能走另外一個路線:在提交一份佃戶生計報告後,他坦言佃戶的支付能力無法支持高昂的地價。以憲法修正案的精神,要想實行土地改革,那就隻能基于佃戶的支付能力進行核價補償。現在土地改革辦公室正是以佃農十年支付能力依據進行核定的,如果地價定的太高,那土地改革将無法實行。
辯論到這個階段,就已經不是原被告律師的事情了,是以行情價格或賣方價格作爲定價依據,還是以買方的支付能力作爲定價依據,完全在于法官的判斷。以一般的商品交易爲例,買賣雙方如果價格談不攏,那要想做成買賣自然會降一些,買方則擡一些,雙方折中成交;可現在賣方根本就不成交,要不是稽疑院強制修憲,他們根本就不想買,雖然地租曾經減過,但那兩成地租怎麽也好過兩折地價補償。
下午三點三刻,審判庭休庭十五分鍾,十五分分鍾後,審判庭再次開庭。審判長張鴻鼎坦然面對原被告、以及在場記者的如有實質的目光,完全依照審判程序做結案陳詞:“……經評議,對各方當事人提交的證據進行如下認證……,綜上,依照《大中華國憲法》第十七條、《大中華國行政訴訟法》第五十三條第一款、第五十四條第二項第一目、參照《大中華國反不正當競争法》第二十五條第一款之規定,判決如下:請各方當事人起立。一、撤銷被告滬上特别市……”
主審官嘴裏一吐出‘撤向被告’四個字,整個審判庭就如着了火一般呼喊,張鴻鼎連續敲擊法槌也不能制止廳内的亂象;而兩鬓青筋暴起的陶成章猛然站起身,伸手指着主審官激動的說了幾句什麽,但他的聲音立即淹沒在廳内的嘈雜裏,就連他身邊的陳振先也聽不見;不過陳振先此時完全就是懵的,雖然庭辯的時候原告占優,但他根本不敢想象廷尉府大理寺敢駁回稽疑院和總理府的政令,這樣的判決将引起内亂,一旦各地農會不受控制,那上億的佃農将淹沒所有城市,那可不是什麽義和團或者洪楊之亂了,那是轟轟烈烈的革命!
長長的十幾分鍾後,鼎沸的審判庭終于安靜下來,主審官張鴻鼎敲擊法槌後繼續宣讀審判結果:“一、撤銷被告滬上特别市市政府、滬上特别市土地改革辦公室,于神武三年十二月十七向原告唐恒序、王國藩、關恒啓、張招元、王家瑞、周駿烈、孫荃芳……等下達的滬字第178至第305号征地通知;
二、被告滬上特别市市政府、滬上特别市土地改革辦公室,自本案判決生效之日起六十日内,重新審核原告唐恒序、王國藩、關恒啓、張招元、王家瑞、周駿烈、孫荃芳……等的耕地補償事宜,頒發新的征地通知。”
‘梆’的一聲,法槌再次敲擊,審判長張鴻鼎再道:“各方當事人請坐,本案的案件受理費零點八華元,由被告被告滬上特别市市政府、滬上特别市土地改革辦公室負擔,于本判決生效後七日内繳納。以上是口頭宣判,判決書将于閉庭後十五日内送達給各方當事人。除判決主文外,判決書的文字以庭後送達的判決書爲準。如不服本判決。可于判決書送達之日起,四十五日内向本院遞交上訴狀,并按對方當事人的人數提出副本,上訴于江蘇省大理寺。
原告唐恒序、王國藩、關恒啓、張招元、王家瑞、周駿烈、孫荃芳……,訴被告滬上特别市市政府、滬上特别市土地改革辦公室耕地征收補償一案現已審理終結,閉庭!”
‘梆’的一聲,法槌響過,書記員王振南剛開口說“請審判長諸人退庭”,外面劇烈的爆竹聲就響了起來,再細聽,居然還有鑼鼓聲。
費毓桂、土改衙門的主官、哈托華等人臉色都是鐵青,他們在法警的護送下在大理寺外人群的奚落聲中坐上馬車離開了大理寺,而素來步行的陶成章出大理寺沒幾步便被記者攔住了,他們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
面對着記者們‘面對本案審判結果作何感想’的問題時,陶成章怒極而笑,他看着圍着的記者道:“廷尉府、大理寺的審判非常公正,總理在開國初年所确定的司法獨立之國策非常好,簡直是、實在是,太太好了!!!”
“陶大人,我們知道,如果要求政府按照當下地價補償耕地所有者是不可能的,如果二審判決政府再次敗訴,政府還會施行土地改革嗎?還是會有其他補救行動?”滬上的記者素來刁鑽,陶成章如此激動,他們就想從他嘴裏撬出些什麽來。
“我,一直認爲,中國的革命不徹底!這種不徹底,最大的體現就是死的人不夠多!!”陶成章看着記者身後的挂着保命基督十字架的地主,恨不得咬死他們,“曆朝曆代,不戰亂四五十年,不死上數千萬人口,不屍山血海,不流血漂橹,舊朝的污穢是難以清除的!!
總理當初的願望是最大限度的保持國家的元氣,盡量少死人、盡量不結仇,以團結國人、複興民族;但開國三年來的種種事例表明,總理太仁慈了!有些人不能因爲他長着一張黃皮、說的是國語,就把他們當作國人,這是不對的。這些人利用新朝的仁慈,利用新朝的法律,想方設法的保留自己的特權和利益。
這種行爲在法律上是正義的,但因爲舊朝的殘留,他們的這些特權和利益是對其他大部分國民的不正義。正是因爲舊朝的殘餘太多,所以才會有今天這個形式上正義公平,實質上卻毫無正義公平的判決。滬上市政府不會認可這個判決!農部不會認可這個判決!總理府也不會認可這個判決!一億五千八百萬佃農更不會認可這個判決!!如果二審判決還是如此,那麽我相信中國需要一次真正血流成河的革命!”
“陶大人,陶大人,複興會一向表示要依法治國,如果複興會再次革命,是不是說明依法治國已經破産?”陶成章炸藥一般的發言給了記者們無比的刺激,看着他想離開,記者們忙的追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依法治國?”陶成章不屑的笑:“如果法律真的有用,那還要革命幹什麽?!”
“陶大人,陶大人……”記者們還想再問,陶成章已經被市政府的人護送走了。
他人走,話語卻讓所有人震撼,看着兩股惴惴的地主,擡着棺材站立于大理寺門口的護憲黨宣傳部長林長民對着人群大聲呼喊道:“諸君,聽清楚了吧!聽清楚了吧!農部的陶大人,複興會的元老,他說的是什麽?他說的什麽?他說‘如果法律有用,那還要革命幹什麽?’。諸君,這就是複興會表面文明、實質殘暴的本質!這樣的政府,我們絕不能支持!這麽的官員。我們一定要打倒!諸君,護憲!護憲!護憲!!”
本來有些散亂的滬上縣城,被林長民一股動,全城的地主都高聲的齊呼起來,“護憲!護憲!!護憲!!!”
“煥卿兄,哎……”回到滬上市政府,費毓桂聽聞陶成章當場就喊出了革命的口号,既佩服又無奈。他是複興會的元老,滬上特别市——全國就滬上、廣州、武漢、天津、重慶、大連六個特别市,級别相當于副省——的市長,跑去大理寺受審卻丢了大臉,以後真不知道這市長怎麽當。
“總理責怪下來我擔着!”陶成章受紀律處分不是第一次了,他對此已無所謂,他不提這茬,隻問道:“接下來怎麽辦?”
“哪能怎麽辦?”費毓桂掏出香煙,給陶成章點上,給自己也點上,“繼續上訴呗。我就不相信,省大理寺也會這麽判,他們就不怕引起内亂?”
“可大理寺這一次也聰明的緊,他們根本沒說這耕地要補償多少價,隻說補償不合适,要從新再定。我操他娘的,有種他就說一個地價啊!”想到剛才的庭審陶成章就無比憤怒,現在說起,他還是很激動。
“煥卿兄,大理寺怎麽會說地價?”費毓桂隻是笑,“那幫狗官洗腳上岸看着我們和護憲黨死掐不是更好?不管我們和護憲黨誰輸誰赢,他們的地位隻會是越來越穩固。看看他們,需要吃他娘的這種标準餐嗎?”費毓桂一筷子插在工作人員送上來的盒飯上,着實氣惱,“我們累的狗一樣,拿的最少,吃的最差,到頭來還要服他們的管,簡直是豈有此理!當初革命的時候他們在哪裏?當初我們流血犧牲的時候他們又在幹什麽……”
“就是!”費毓桂的話太對陶成章的味道了,“這天下和他們這些狗屁法官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憑什麽他們就能指手畫腳?我馬上上京,要求總理把什麽司法獨立給取消了,何苦給自己加一個緊箍咒呢,簡直是吃飽了撐着!”
陶成章說幹就幹,當下就辭了費毓桂去市政府招待所收拾東西。他這邊匆匆,根本沒看見他一出市政府的大門,後面就跟上了一輛四輪馬車。
仿佛是夏日裏的涼風一般,滬上大理寺的審判結果通過有線無線電報,瞬間傳遍了大半個中國,無數個州府燃起了鞭炮,敲起了鑼鼓。不過,外地鬧得再熱鬧,北京城裏也是冷冷清清的,來自東南的風吹到京城高大的外牆便被擋了回去,仿佛這城市永遠是千年不化一般。
廷尉大人伍廷芳身坐高碑胡同裏,看着滬上發來的電報,默然不語。旁邊先看過電報的最高大法官董康說道,“大人,滬上市政府沒有什麽言論,反倒是在滬上觀審的農部尚書陶成章對審判結果很不滿意,叫嚣着要殺人、要再行一次革命。”
“農部和廷尉府有什麽關聯嗎?”伍廷芳很是不解的問道。
“回大人,沒有關聯。”董康的聲音小了一些,不過他再想起一件事情,又不安的道:“大人,如果二審政府再次敗訴,那複興會諸人反對下,總理也未必壓得住啊?一旦再來一次革命,那司法獨立隻是一句空話……”
“官方征收民财,就應該按價補償。滬上大理寺依法審判,有何過錯?”伍廷芳正色道:“法就是法,何須委曲求全?即便二審複興會再次革命,廷尉府、大理寺還是将維持原判!我甯願給後人一個短命的法,也不能給後人委曲求全的法!司法不獨立,何來公正?司法不公正,能稱之爲法嗎?
授經,你我都是從舊朝過來的,我們還要回到舊朝去嗎?今日複興會執政,我們就翼附于複興會,明日國民黨當朝,我們就屈從于國民黨。如此這般,還要法幹什麽,不如幹脆在高碑胡同外立個牌坊,大家做龜奴好了。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法就是法,一點也含糊不得。我國之法官,素來就少有以身殉法之傳統,那何不從我們這些人開始?即便複興會再次革命,可複興會又能執政多久?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曆朝曆代,不管如何鼎盛,終究有亡國的那一天。等新朝再建,我們這些人必會被後人所記起,我們全心護守法之精神,必定可以在新朝重生。”
沒想到伍廷芳還有以身殉法的念頭,董康異常動容,但一會他又冷靜道,“大人,若是新朝也是複興會這樣的人物,不會記起我們呢?”
“後人總會記起的。”伍廷芳無比平靜,“即便這一段曆史被複興會抹去,我們自己也将問心無愧。法是什麽,對我們來說,這法不就是我們的本心麽。”
“是,大人,我懂了。”董康道,焦急的神請終于開始緩和。
“發電報給行嚴吧,下一期法制報就讓他寫一篇殉法的文章,看看曆史上有多少人以身殉法。”伍廷芳依舊平靜的吩咐。
“好,我馬上去。”董康道。出去發電報給滬上現場觀審的章士钊。
廷尉府發出的電報并沒有馬上送到章士钊手上,在四馬路一處叫做‘蘋香居’的精巧書寓的閨房内,雲雨方歇的一對男女還是赤身裸體的膩在一起。聽着男人說着的那些情話兒,李香萍玉手在男人的額頭一指,嬌嗔道:“哼!現在說的這麽好聽,這幾年去了京城就不理人家了,莫不是八大胡同的姐兒比滬上的标緻?”
“哪有的事。”男人連忙否認,“廷尉府諸人一向自律的很,誰也不去八大胡同逛遊。”
“天下哪有不偷腥的貓。”女人對男人一點也不信。兩個人從十年多年前就好上了,那一年萬福華刺殺廣西巡撫王之春,男人犯傻牽連着華興會諸人被拘于巡捕房,出來後可是在這裏如漆似膠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去日本留學的,本說好的山盟海誓,不想留洋回來卻和名紳之女成了婚,着實是造化弄人。
“行嚴,你到底要怎麽安排人家啊……”女人看着男人猶自閉目養神,隻得掐了他一把,然後把歡好前不好說的事情問了出來。
“我和家裏說過了,可是……”章士钊有些躲避女人的目光。妻子吳弱男因爲曾是同盟會會員,所以不單和秋瑾那些母老虎混成一塊,還是神州女屆複興會的幹事;再有就是嶽父吳保初,清末時曾力助複興會,雖然楊竟成号稱三無總理,可對那些曾經幫助過複興會的人還是極爲感激的。自己得罪吳保初就是得罪複興會,哪怕他隸屬廷尉府,也是萬萬不可的。
随着男人的這一句‘可是’,李香萍便側着身子背着男人啼哭起來,章士钊連忙半起身勸慰,不想越勸女人哭的就越發厲害,到最後他隻能任由女人在懷裏哭個痛快。
閨房中女哭男勸,書寓之外,腰懸寶劍、一身少将官服的李叔同手捧着禮物,正被李香萍的娘姨攔着,“将軍,先生伊身體不适,今日不好見客……”
“我正是來探望她的,”從朝鮮剛剛回來的李叔同聽聞娘姨說李香萍身體不适,更是急匆匆的上樓,隻把書寓裏的一幹人弄的大急。
“将軍…将軍……”娘姨一邊攔着,一邊叫丫頭仆人,“快去叫先生…,就說李将軍來了。”
李叔同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他見娘姨這番作态,便知道上邊李香萍不是身體不适,而是有客人。于是軍靴在樓梯口便停下了,道:“既然你家先生身體不适,那我就改日再來。這是從朝鮮帶回來的高麗參,熬了給你家先生補身體吧。”
“是,是,阿拉一定告訴先生。”娘姨如蒙大赦,忙把李叔同手上的東西接着。
她這邊接着,李叔同則看了樓上緊閉的房門,讪笑一下就下了樓,而那娘姨送他出門,又馬上上樓回報。此時床上的男女被這麽一鬧已經起來了,李香萍聽完娘姨所報,隻是哀怨的看了章士钊一眼,把那些禮物放在了桌子上。
章士钊是蘇報案後結識李香萍的,李叔同則更早,入南洋公學後便和李香萍互相愛慕。不過李香萍卻心屬章士钊,于是她和李叔同的事情章士钊便略知一二了。看着女人哀怨的看着自己,章士钊本想勸李香萍趁着這兩年還能納妾,嫁與李叔同得了,但話到嘴邊又不忍心開口,隻好理了理衣服徑直去了。
離開萍香居的李叔同其實沒走,一直在書寓外邊的馬車裏等着。他知道以李香萍現在的地位,根本不用關着門陪客,是以想看看此人到底是誰。不想在門口等了半響,卻見章士钊出來。愛國學社的時候,章士钊可是風雲人物,他自然是認得的,可誰想當初蘇報案的風雲人物,現在廷尉府法制報主筆,卻是李香萍的恩客。
“回去吧。”李叔同握着槍的手掙紮了幾下還是放下了,聲音很是落寂,待副官催動馬車,他又道:“還是去四馬路吧,找個地方喝酒。”
李叔同的馬車離開書寓,章士钊也上了書寓門外的轎子,匆匆趕往寶善街的客棧。到客棧後他本以爲一同來滬督審的最高大法官許世英會責怪,但兩人剛一見面,卻聽許世英着急道:“行嚴,大事不好了,陶煥卿被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