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在哪沒人知道,可朱建德卻帶着大軍把台灣從東洋人手裏搶了回來,一些沒有見過朱建德的鄉親還以爲他身高八尺,面如張飛,且這麽一個大官回鄉,總會有大官的排場,不想他就這麽一個人、一個包、小半個麻袋回鄉了,不說鳴鑼開道,連個親兵都沒有。
一個常被朱建德叫公公的老者急切的扶着他的手道:“狗娃兒,莫不是被奸臣陷害了?”
“公公,沒有的事情。”朱建德終于明白這些人擔心什麽了,他隻得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說道:“是皇上準了假,讓我回家四個月孝敬父母,四個月還要回軍裏。”
“好!好!那就好!”老太公牙齒漏着風,臉終于笑皺成了一團,他眼睛也是笑的,再道:“那你殺洋鬼子的親兵呢,怎麽不帶回來啊?”
“我的親兵……”朱建德再次搖頭,他無法向他們解釋複興軍紀律,隻道:“親兵我讓他們回家過年了,帶回來怕擾着大夥。”
“好!好!那就好!”老太公忙對圍着的男女老幼道:“你們還不給大人磕頭……”
馬鞍場一個月兩次集,本想再此給家人買些禮物,不料卻是這麽個場面,朱建德忙的攔住要跪下磕頭的大夥,把老太公撫回宅子後便徑直回家了。近鄉情怯,還沒有到大灣的時候,他就跑到那條沒結透冰的小溪旁,打開冰面弄了些水洗了一把臉,又把靴子上的雪泥清理了幹淨,而後是作訓服。還有整個軍用背包以及那半袋椰子。
完全确定自己符合軍人儀範後,他才再背起包前行。遠遠的,過了小時候常呆的卧狗山,他便看見了東面自己家的房子——和以前很不同的是。那幹打壘的外牆現在居然包了一層青磚,院牆也重現砌過了一次,上面雖然蓋的是稻草,但卻是新的;還有原來蓋稻草的廂房,現在也換上了和正房一樣的土瓦;院門也變了。那扇老舊的木門換了一扇對開的大木門;而家裏人,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正穿着新衣裳在院門口排成兩行等他。
猛然間,朱建德回家的喜悅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他想起七年前自己從成都回家的那一幕:因爲他中了秀才,因爲他變做了上等人,所以家裏人在他回家的時候,也是這麽穿上最好的衣服,排成兩行等着他,還向他低頭執禮。甚至連養他的伯父都不敢把他當兒子看待,下人般的欠着身,請他坐在奶奶常坐的位置,并且他也和全家人一樣,用最客套最恭敬的詞句——窮人慣于應付有錢有勢人的詞句——來和他談話,他住的屋子是最幹淨的,飯菜是專門的,還特意給他點起一盞菜油燈……
八年前的記憶瞬間充滿了朱建德的腦海,那一次他是羞愧的,因爲他求學花光了家裏的錢。畢業後隻是在縣城做一個體育老師,但即便是那樣,他還是爲家人這樣的舉止感到氣憤;現在,他滿以爲自己的出息能讓當初得知他隻是一個體育老師。哭的雙眼紅腫的母親欣慰時,他們又和上次一樣,以對待大人的禮儀來接待他,這讓他無法接受,即使是在部隊,那些士兵也是把他看作兄弟而不是長官。
隔着不長的田坎。看着站在院門口排成兩隊露出驕傲欣喜神色的家人,朱建德突然止步,然後坐在田坎上——他不想以大人的身份回家,他永遠是他們的兒子。
做了大官的兒子不進家門,還忽然在離家百米不到的田坎上坐下了,院門口的人心頓時提了起來,諸人正驚異間,全家的家長朱世連道:“哎!玉階不喜歡這樣,你們都進去吧。”
“那……”朱世林很是不安,他雖是生父,但脾氣不好的他并不得朱建德的喜歡,而且現在兒子已經過繼給了沒有生養的大哥。
“我會過去勸他的。”朱世連苦笑道,這場迎接和數年前一樣也是他組織的。不同的是,那一回是玉階騙了大家,讓大家以爲他能做官而不是去當體育老師,這一次他确是實實在在做了大官了——以玉階每個月彙回來的三十兩銀子,朱世連就曾專門找人打聽過,知道這是比知府都要高的官奉。知府是五品官,那麽玉階的官階一定是四品或者從四品了。
“玉階,回去吧。”待家人退進院子,朱世連走到朱建德的身側,本想行禮但怕他生氣又是不敢,隻能是出聲相勸。
“好。”朱建德看着家人退回了院子,心情忽然好了些。他把煙掐滅,起身後卻是讓朱世連先走,朱世連見他執意要這樣,隻能先走。爲了免去剛才的那一段的尴尬,朱世連唠叨道:“代曆被縣城裏頭的擁軍辦叫去了,說是要迎你,你沒有碰到他們嗎?”
“擁軍辦?”朱建德走在朱世連的後頭,看着他佝偻的背、斑白的鬓,不由心疼,并深爲自己剛才的舉動後悔。他這邊愣神,知道他沒回過家不清楚情況的朱世連道,“是縣衙下面的衙門,說是專門照顧軍屬、烈屬的,年節都會帶幾斤豬肉、半匹布什麽的,上門來慰問。”
“哦。”朱建德那年是直接從雲南赴江西,根本沒回家。他聽到豬肉和布匹有些吃驚,想到自己的官職,他道:“是大家都有嗎?”
“是,隻要是當兵的都有。要是烈屬東西還更多,聽說一年還有……”朱世連忽然想到自己提烈屬實在是不吉利,馬上改口道:“代曆現在也在鄉裏當了官,他和縣衙裏的老爺們熟悉,擁軍辦的老爺也知道你要回來,就請他一起去迎你了。”
代曆是大哥,朱建德是三弟,在上面還有一個姐姐。當年上私塾的時候,代曆比二哥代奮聰明。不過他年齡太大,家裏又窮,讀書沒多久就回去務農了。沒想到大哥還能在鄉裏當官,朱建德笑道:“大哥字怕認不全吧?縣衙是不是優待軍屬才……”
“他在農會裏頭認了字。加上有底子,比其他人要好,他是擁軍辦推薦過去的,”朱世連進了院門又反身招呼着朱建德進門,還想幫他提那個麻袋。卻被朱建德攔住了。“鄉裏的官那些城裏的讀書人幹不了,代曆聰明,地方又熟悉,考試之後就被選上了。”他說道這忍不住笑,無比喜悅道,“還是新皇帝好,你們兄弟倆都有出息。”
養父的喜悅朱建德能感受到,他在院内全家人的注目下把他扶了入正房,和上一次不同,他沒有坐在八仙桌的最上席。而是坐在下席。奶奶、母親,還有姐姐、妹妹還有侄女,除了奶奶坐在八仙桌的上席外,其他女人都站在最外圈,卻全是歡喜的看着他,眼睛裏滿是驕傲;而父親,叔叔,二哥、弟弟還有侄子們,看着他高興卻又有些敬畏。大家認不出軍銜,都不知道用什麽語言來稱呼他。是應該叫大人,還是應該叫将軍……,于是正房裏莫名的沉默了。
“我…”朱建德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但剛說一個‘我’。家人全都凝神聽着,他隻有接着道:“我……在馬鞍場本來想給家裏買些東西,可人太多了,我什麽也沒買着。”
“撲哧”一聲,一個剛才就在馬鞍場看着他被諸人圍着的侄子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起先也以爲朱建德被朝廷貶官了。後來才知道是皇上準假回家孝敬父母,所以就急急忙忙跑回家通知大人們,一幹人便說着笑着把整個家都收拾了一遍。現在他聽朱建德提馬鞍場,想到那時的場景,又忍不住笑了。
“沒規矩!”一句小小的喝聲,把小孩子給吓着了,這是朱建德的一個叔叔。
“喝茶,喝茶。”家長朱世連見朱建德是個悶葫蘆,隻好主動招呼他喝茶,趁着功夫他才想到話題寒暄過來,“玉階這次在家待到什麽時候?”
“有四個半月假,”朱建德道,“從十一月初九開始算,要在二月二十四那一天回去。”他說完又想起坐火車做錯路那事,慚愧道:“本來是可以早回來的,但回來的時候因爲一個同僚,去了一次山東,再又做錯車去了京城……”
山東不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但京城大家都是知道的,他這麽一說原本對他敬畏的目光更加敬畏。不過朱建德沒有發現,外面便有幾個聲音喊過來:“玉階…玉階兄……”
朱建德聽出是大哥的聲音,還有以前縣城新學堂同事劉壽川的聲音,他立即起身走出正房。院子外的田坎上,朱代曆、劉壽川、還有兩個身着軍裝的軍人以及兩個挑夫正朝院門而來。朱代曆是一身九品官袍,顧盼生輝,腿腳幹練的很;而一襲錦布長襖的劉壽川臉上團團圓圓,騎在一匹驢子上,明顯是胖了,最後面那兩個軍人,身着尉官禮服的那個右手是殘的,而另外一個則是列兵。
和跑着最親面的代曆、劉壽川拉手之後,那個尉官用左手敬禮道:“擁軍辦田四維中尉見過長官。”田四維對着他敬禮,同來的那個列兵也對着他敬禮,不過那個人叫什麽朱建德一時沒聽清楚。
“不必客氣!”朱建德對着田四維鄭重回禮,他此時終于明白部隊的傷愈不能歸隊的士兵去哪裏了。“兩位還請到裏面坐吧。”
“不了吧。”朱建德對田四維鄭重,田四維卻對朱建德尊敬,任何一個軍人都能知道收複台灣是怎樣一件功勳。“長官才到家,下官就不叨唠了。”他不等朱建德客氣,又道:“下官今日帶來一份年禮,還有一份京師陸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年禮是複興軍每個官兵都有的,照例是皇家的賞賜,而陸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卻讓朱建德屏住了呼吸,他記得打下台灣後自己曾郵寄投考過,不想居然錄取了……
“請長官正裝接禮吧。”田四維道。軍官的皇家年禮是獨特的,按照總政的要求,如果軍官親自接受年禮,那都要正裝接受,以顯其莊重。
“好的。請稍等。”将田四維等人迎進正房後,朱建德連忙打水洗臉淨身,等全身都幹淨了,再換上那套舍不得穿的軍禮服。還佩戴上了校官獨有的銀色軍官長劍。如此耀眼的裝扮,當他走出内房時,隻讓所有人口呆目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威武的軍服,也沒有見到過如此威武英俊的朱建德。
“請長官接禮。”田四維豔羨的看着朱建德胸前的勳章。正色說了一句,待見朱建德恭敬的鞠躬,他才道:“此次年禮,非同尋常。有:陛下親書‘春’字一副、福如東海門聯一副、潭柘寺開光迦楠念珠一串、禦制宮中典籍兩部、禦制歙硯一副、禦制徽墨兩匣、福壽綿長宮綢兩匹、富貴長春宮緞兩匹、景德鎮官窯禦制花瓶一對,宮中禦制幹果十袋。另有……”
田四維念到最後不太明白那是什麽,隻好一個一個字讀道:“硫…酸…氨,神肥兩百斤。這個是要五日後到縣城自取的。”
田四維開頭一聲‘陛下’就把朱世連他們吓的馬上想跪下,不過這卻被朱建德揮手攔着了,新朝廢除跪拜,最多是鞠躬。不過朱建德也被這‘陛下親手’四個字吓了一跳。這是以前他所沒有的。
田四維念禮單的時候,列兵把念到的禮品除了那副‘春’字給了朱建德外,其他都放在正房的八仙桌上,待全部念完,八仙桌已經放滿了東西。而等他一走,一幹人看着那堆東西發傻。給軍官、官員、士兵、教師的年禮,都是禦制打頭,但這東西隻是工部所推廣質量體系認證——皇家禦制認證下的産品,雖然質量好過一般商品,但并不太值錢。不過朱寬肅的手書卻是稀有的。其實這是因爲朱建德收複台灣,禮品的等級已提到了少将級。
“這還是收下去放好吧。”朱建德對着朱世連說了一聲,再把手上捧着的那副字也放到了神龛上頭,拜了一拜才返身招呼劉壽川坐下。
“玉…階…玉階兄。你,你這官職幾品啊?”劉壽川有些結舌,他是教員也有年禮,但都是禦制的小物件,沒有宮綢宮緞,更沒有皇帝新手賜的‘春’字。連總理、蔡尚書的手書都沒有。
“我……我也不知道。”朱建德說道,其實照例旅長應該是少将軍銜的,可他和陸挽提拔的太快,隻是上校銜,隻是拿的又是旅長的官俸,真不知道是幾品。他不好說這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便問道:“壽川學堂可好?”
“學堂?學堂很好,”劉壽川笑道,他本很高興,但看到朱建德的閃亮軍服又把這種高興極力的收斂了:“現在已經是中學了,學部下文說從明年開始,朝廷要普及小學教育,所有的娃娃都可以免費上學,比以前好太多了。”
“普及小學?真的嗎?”朱建德有些激動,他當年上學的錢可是家裏人從牙縫裏省出來的,現在卻不想能免費上學。
“當然是真的。”劉壽川還有一個身份是儀隴縣教育辦副科員,大小也是個官,“等過幾日稽疑院閉院休會的時候,總理會做明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上面必定會提到從明年開始,全國除西域蒙藏三地外,其他各省将普及小學教育。那些中學堂、技術學堂、大學堂的招生也要擴招,現在的娃娃,隻要能考上,那全部免費,這真是……”劉壽川搖着驚歎道:“有人說新朝不好,我看他們全是瞎了眼,放在滿清能有這樣好事嗎。”
劉壽川很明顯是站在政府一邊,朱建德想到路上聽到那些人對政府土改政策不滿的詛罵,不由看向朱世連,“那丁……”
朱建德本想說丁閻王的本名,卻想不起來他叫什麽,幸好朱世連知道他說的是誰,有些默然道:“土改衙門判丁老爺的地五折征收,丁老爺想不開,一天夜裏就…就上吊了……”
“啊…”朱建德不由歎了一聲,他記得九年前大年三十的晚上,丁家管家前來逼家裏漲租的事情,伯父幾次求情最後丁閻王隻開恩一半田漲租,一半田不漲租,弄得最後,家裏隻能連夜分家,把那一半漲價的田給退租了。這件事情讓朱建德記恨終身,卻不想丁閻王之死又讓他心中有一些悲涼。“人怎麽就那麽在意身外之物呢?”他歎道。
“丁閻王那視财如命的性子,就是全額征收他也會上吊。”鄉幹部朱代曆道。“田就是他的民命根子,兩年前耕地收歸租棧公司管理,要求地主減租的時候他就鬧了大半年,現在再聽到收地,鬧的更厲害,估計是找不到人出頭說項,想不開就……”
“不說這個了。”老是說死人不吉利,朱世連不得不打斷道:“玉階以後要去京城上學嗎?”
“嗯。”朱建德點着頭,他手裏還捏着那份陸大錄取通知書,這是得來不易的東西,特别是對他這個沒有上過正規軍校,隻一直在實戰的軍官而言。他知道進入陸家大學深造,那出來後勢必會被授予少将軍銜。他以前認爲憑自己的出身和資曆跨過那一步最少要三十大幾,不想三十歲就能過去,實在是意想不到。
“那雲南的……怎麽辦?”朱世連問道,兩年前朱建德在昆明倉促結婚,家裏根本沒有什麽準備,兒媳婦的面也是沒有見到,現在兒子當大官了,那總不能還像以前那樣兩地分居吧。
“年後我去昆明接她下來吧。”朱建德道,“既然被陸家大學錄取了,那原部隊應該會有人接替我的職位,而陸家大學要在秋天開學,我大概能有好幾個月的假。”
朱建德說道這裏,忽然聽到隔壁母親的哭泣聲,他張望了幾下,又看了朱世連一眼,方才起身走向廂房。那間本是給他收拾的房間,現在卻擺滿了皇家年禮。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家沒有好奇那些宮綢、宮緞,翻開之後摸着摸着鍾氏的眼圈就紅了。今天的這一番場景對于朱家上下來說不次于朱建德中了狀元,整家人的苦日子終于是熬到頭了。
那一次聽說朱建德不能當官隻是個體育老師時鍾氏哭了,現在見朱建德真當了官鍾氏也哭了,朱建德站在門口看着奶奶和母親道:“奶奶,娘,你們這是……”朱建德進來,屋内其他人忙退了出去,他看着身着不合身新衣裳母親和奶奶正靠着床頭摸眼淚。
“我沒事,我歡喜着……,狗娃兒當大官了,娘高興,奶奶也高興。”鍾氏看着他,可剛說着高興,眼淚又嘩啦啦的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看着母親哭泣,朱建德眼角也濕了,他幾年後就能做将軍了,要是以前這麽想那簡直是在做夢,可在想到爲了自己念書,家裏省吃少穿,養父連贖回祖宅的錢寄給他花了,在外還借了一萬多錢,他這個将軍怕除了老天眷顧外,還是從家人嘴裏摳出來的。
不知道怎麽勸慰,朱建德看着桌子上放的那個裝椰子的麻袋,當下抓出兩個道:“奶奶、娘,吃個椰子吧,這是海邊樹上長的果子,特别甜。”
朱建德在廂房開椰子,外面正房裏的劉壽川想着那一大串年禮,問朱代曆,“那個硫氨神肥是什麽?是肥嗎?”
“當然是肥。不過聽農技員說是很神的肥,肥力有豆餅的四倍。用的好,一斤神肥換五六斤糧。以前說技術還不成熟,要好幾年後才能拿來用來,不想現在就有了。”朱代曆道。他其實也是道聽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