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長遠,而短期看,不說地主不借出銀兩,佃農無本耕作,糧食産量将大減,便是地主因此反抗就不知道會造成多少殺孽。以公義而言,保護自己的私産天經地義,可保護自己的私産卻要和國家機器相抗争,最終的結果隻能是敗亡。
憲法上人人平等,而今開始不平等,憲法上尊重人之尊嚴,而今人之尊嚴卻将被國家機器無情踐踏。這還是立憲之國嗎,這分明是專制之國!
伍廷芳呼吸越來越急,胡子越吹越直,終于,他開口說道:“總理大人請回吧!伍廷芳雖不才,卻深知人之尊嚴及财産不可侵犯,總理府若一意孤行推動土地改革,那廷尉府隻有秉承司法獨立之志,爲護憲抗争到底……”
“哈哈…哈哈……”伍廷芳不說什麽司法獨立還好,一說楊銳便忍不住大笑,他長笑連連,伍廷芳卻有點莫名其妙,不過等一份厚厚的卷宗被楊銳拍到茶幾上,封面上‘刺殺案審判調查’那幾個黑字刺疼雙眼時,他終于明白楊銳是在笑什麽了。這是廷尉府的醜聞,他也在命令法警調查滬上離奇的審判案,不想還是總理府快人一步。
“廷尉府初立,法官沿襲前清,舊習難免不改。恕廷芳直言,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司法獨立也不可能數年建成。以英國爲例,要想真正做到司法獨立、司法公正,那要好幾代人的努力。千萬不可因噎廢食。總理大人不是操切之人,爲何不能多給廷尉府一些時間呢……”伍廷芳頹然道。
“法官大多出身士紳官宦家庭,爲何如此?這就是權利不等、土地不均之故,有錢的越有錢。沒錢越沒錢,弄到最後便是官官相護、紳紳互保。這張疏而不漏的關系網下,哪有司法獨立?何來司法公正?隻有經濟上的平等才有人格上平等,而唯有人格上的平等,才有法律上的平等。要不然司法公正永遠成空。
法律、法官、大理寺、廷尉府,這些都不可能超然于世外,它和整個國家、整個社會息息相關。不把地均了,所存在的不平等就會越拉越大,民衆的怨恨則會越積越深,終究一天會有人高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可等到那時候,那做什麽都晚了。”
楊銳一段話說罷,無心再勸的他起身對着伍廷芳拱拱手。靜靜的出了客廳,出了廷尉府,往總理府去了。而伍廷芳則枯坐于客廳良久,隻等座鍾敲響,他才茫然若失的回過神來,失神的翻看茶幾上土地改革草案,又翻看那厚厚的滬上刺殺案審判卷宗,過了好一會,他對外面的文書吩咐道:“去把許靜仁許大人、董授經董大人、徐季龍徐大人、江翊雲江大人、王書衡王大人、朱博淵朱大人,還有沈秉甫沈大人。章行嚴章大人、張镕西張大人,都請到我書房來吧。[ 注:依次是許世英、董康、徐謙、江庸、王式通、朱深(僞)、沈鈞儒、章士钊、張耀曾]”
廷尉府連伍廷芳在内有七名大法官,除了這七人外,沈鈞儒、章士钊、張耀曾在廷尉府影響也頗大。特别是章士钊,當日他雖說自稱是辦報紙的,可明年他就将調離此位,執掌要職。
半刻鍾後,十人會議在書房召開。一開始伍廷芳倒沒有說土改一事,而是說刺殺案一事。
那厚厚的卷宗上除了有庭審實錄。還有各當事人事前事後的記錄、照片、消費記錄、銀行存單,甚至連錄音膠盤都有五張——這是得銀數千兩的滬上大理寺新任主官蔡寅在租界嫖妓時的錄音,除去那些男女苟且之事,其他話語都是他在向相好**炫耀自己辦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壓根不知道床底下的膠盤正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錄下來。
膠盤終于放完,連伍廷芳在内,一幹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才聽張耀曾道:“諸位大人,這錄音是否可能僞造?”
“既然總理會把這些東西送過來,那怎麽可能僞造?”不等他人說話,章士钊便搶先開口,在他看來,對于楊銳,在座諸人都沒有他了解的深。“伍大人,這一次總理親自上門遞送此物,意欲何爲啊?”
章士钊話問道了點子上,伍廷芳長歎道:“他要均地!”
“均地?!”一幹人都吃了一驚。朝鮮均地的事情大家是知曉的,那裏據說沒有大理寺、沒有法院,隻有三人委員會。隻要三人許可,那地主就會因戰争罪輕則沒收家産土地、重責苦役丢命,這波洪流從鴨綠江一直推到釜山海邊,弄得全國富紳都往日本和國内逃竄。
想象着朝鮮的場景,大法官董康道:“總理爲何行此卑劣手段?我國施行的乃憲法政治,一案有失怎可斷定憲政就徹底失敗?若是如此,世界諸國都可廢除律法,全改人制好了。”
“對啊!憲政之路漫長坎坷,怎能一案就全盤否定呢,難道就因爲涉案的是總理本人?”許世英也道,“我要去總理府向總理面陳此事!此案當初是我負責,失職之罪當由我許世英承擔,和廷尉府那人無關,和憲政更無關聯。”
董康是沈家本的學生,而許世英,有人傳說他和總理二夫人寒仙鳳沾親帶故,不過這隻是謠傳,沒人見過許世英去過總理私宅,也不曾聽二夫人提過許世英。不過現在聽許世英要去總理府面陳此事,有幾個人心下又想開了。
“你去也無用。”伍廷芳道:“總理來此,并未說憲政半點不好,隻說若田地不均,那人與人之間經濟上便會不平等,結果則是有錢的欺負沒錢的,司法公正無從談起。以滬上刺殺一案的審判爲例。之所以會有此結果,本因就是府内法官多是士紳之流,俱都傾向救助被告,而原告。不是官府就是巡警,一個不會喊冤,一個就是喊怨了士人也是不信。
我國曆朝曆代都是優待士人,當初喊着要憲政的是士紳,現今雖實行憲政。本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忘不了刑不上大夫的也是那些士紳。此案既出,嚴辦是一定的,不如此無以倡憲政之明。除此,爲杜絕再有此事,大理寺以後錄用法官,應多錄用貧窮農家的子弟,少錄用富商士紳家的子弟,而回避原則也應考慮到貧富之别,不可再盲襲舊例。”
伍廷芳隻交代如何處置滬上刺殺案舞弊一事。卻半點也沒有交代均地一事當如何應對。可即便如此,身爲江蘇武進人,深知當地情況的董康也是不安,他道:“滬上舞弊一案,牽扯到的可是整個學界啊,錄音中所提的張老爺,很有可能就是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此人早年曾任南洋公學總辦,那一屆頗爲傳奇色彩的特班就是由他提議創建,而鼎革前教育會那些人又長受其資助。據說複興會之前身愛國學社,就是因他資助了幾千兩才在退學後得以安頓,這人如果牽連入案,可要天下大亂!”
“鐵法無情。何來那麽多顧慮?”伍廷芳看着董康很是不悅,他站起身道,“就這麽去辦吧。”
伍廷芳決斷,其他人正起身退出書房時,許世英道:“那均地一事當如何?”
“能如何?任何違憲之舉廷尉府都絕不容許,我輩這一生護的就是憲法!”伍廷芳道。他說的決然,但其他人還是不安,大法官朱深有些惴惴,“大人,咱們這豈不是兩面都不讨好。”
“數年前我和沈大人修律,也是兩不讨好。”伍廷芳回憶道:“勞乃宣等稱我等無君無父,妄圖毀華夏數千年傳承;而新派士紳則稱我們爲滿人爪牙,以憲法維護滿人統治。可我沈大人都認爲,法之精意,盡在己心,又何苦讨好他人?你們都去吧,這卷宗我親自送往督察院。”
“是,大人!”伍廷芳如此說,一幹人再無二話。次日下午,在滬上大理寺主官蔡寅招供之後,督察院都禦史徐錫麟親自帶人到了大理寺。
“你有權不說話,如果你開口,那麽你說的每一句都将作爲呈堂證供;你有權請慫師,并可要求在訊問的過程中有訟師在場;如果你請不起訟師,我們将……”
拘捕令出示後,巡警照例念着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警告詞,聲音半是敷衍半是冷漠。而在徐錫麟和許世英兩人的目光下,正湊在一起讨論如何應對滬上蔡寅被捕一事的楊蔭杭和王寵惠面如土色,他們沒想到當初拍胸脯保證萬無一失的蔡寅一天時間就全招供了。
“把他們的烏紗帽摘下來。”許世英看着眼前兩個身如糠抖的留美法學博士,恨鐵不成鋼。
“是,大人!”旁邊的法警大聲喝道,兩頂烏紗帽随即被摘下。
再一次看了兩人一眼,許世英無力的擺擺手,道:“帶走吧……”
随着蔡寅、楊蔭杭、王寵惠的被捕,本已平息的刺殺一案再起波瀾,而就在農部尚書陶成章準備向稽疑院提出土地改革案的早上,蔡元培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
“竟成,你到底……你到底要幹什麽啊!!”蔡元培語氣中有責怪也有怨恨,他是剛剛得知張元濟也被督察院帶走的消息。
“我,我沒幹什麽啊!”楊銳猜到蔡元培所謂何事,可不太想搭理。
“還沒做什麽?”蔡元培厲聲叫道,極爲失态,以他半邊嘴角的牙粉印迹看,他應該是在刷牙的時候忽然跑來的。“我問你,爲何要把筱齋抓起來?!”
筱齋就是張元濟的字。楊銳聞言笑道:“我早就說過,我國司法獨立,抓誰不抓誰,判誰不判誰,都是廷尉府的事情,和總理府半點關系也沒有。上個月吳稚晖無罪釋放,我可說過半句怨言?還不是隻有承認判決結果……”
楊銳毫不在意的娓娓而談,蔡元培隻是不信,他大叫道:“不是你楊大總理不滿,這案子怎麽會變成這般模樣?”
“孑民兄。你這可是高看我了。”楊銳搖頭道:“滬上巡警局被判防衛失當,那幾個被判入獄巡警的家人天天在滬上督察院門口喊冤,這事情隻是滬上的報紙不屑報道罷了,怎麽能說是我不滿所緻?”
“你!”楊銳回答的滴水不漏。蔡元培隻能氣的跺腳,“筱齋兄對我會幫助極大,沒有筱齋兄就沒有特班!沒有特班就沒有愛國學社!沒有愛國學生就沒有複興會!他怎麽能,怎麽能入獄呢?!”
“按你所說,筱齋兄隻是被捕。何來入獄之說?如果他未曾違法,不說無罪釋放,怕是連開庭審理都不可能,你有什麽好擔心的。”楊銳看他如此急切,不由多言了一句,“孑民,你難道沒有想想,我們革命是爲了創建一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世界,可爲何當自己或是和自己有關系的人以身試法,就老想着網開一面呢?”
“是。我們是要創建一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世界,可你不要忘記了,當初要不是朋友之情,師生之誼,你如何能帶走那四十四名學生?遼東複興軍創建之初,若不是兄弟之義、戰友之情,你如何能那麽快就組建複興軍?”蔡元培曆數着複興會的往事,言辭鋒銳,“成事之前隻要有用,那什麽都不忌諱。成事之後卻過橋抽闆、不念舊情,長此以往,複興會終有一日會分崩離析。竟成,你真以爲這世上人人都像你這麽冷血無情?不。我說錯了。你也是有情的,若也是無情,那慈禧也就不會死了。”
慈禧死于程莐之手,而程莐能殺慈禧,則是因爲楊銳太過專情。杭州一事在楊銳看來是蔡元培判斷失誤,指揮失當所緻;可在蔡元培看來。杭州之敗的根源還是因爲楊銳專情于程莐,後來發生的橡皮股票洩密,也是是程莐違紀所緻,至于前段時間朝鮮一事,則更是如此。楊銳雖然平安回來了,可如此幾番,使得在蔡元培看來,楊銳爲了這個女人屢亂國事,實可謂是徇情枉國。
蔡元培言語中涉及程莐,忽然讓楊銳像刺猬般的警覺起來,他不是憤怒,反而是小心的道:“如果複興會是因爲私誼而凝成的,那我隻能說這是複興會之大不幸,是中華之大不幸。以私誼凝成的組織,最終将會是國家之賊、民衆之害,它早一日解散國家就早一日得救,民衆就早一日除害,我将爲此高呼萬歲。
知道爲何我在會内反複提及願景?就是因爲我不想複興會是私誼凝成的組織,會員不全是靠實利誘來的青年,複興會的每一個人都懷有複興華夏的願景,知道爲何而奮鬥,知道犧牲是爲誰,如此的複興會才是真正的複興會,如此的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
滬上刺殺案之事,我之前是對審判結果不滿,可我所做的,依然是在律法允許之内行事,本來對滬上法官蔡寅錄音是違法的,可誰讓他的相好身處租界,而他自己又是個大嘴巴,什麽都往外抖呢?戲子無情,**無義,那**聽聞他收了幾千兩賄賂卻隻給自己幾百兩,轉身就将他告到了督察院。這事情能怨誰?怨我嗎?
是人就有私情,可公不容私!你們以前不是笑話呂碧城最後會變成我的三房嗎?可隻要她是我的下屬,那她永遠都隻會是下屬;再看看政府的任何物品爲何都專門要花錢印上‘公物不得私用’這六個字,就是因爲狠多官員帶着私情,老是把公家的東西往家裏搬,所以不得不印。
從文王演義創建周禮開始,除了朝代興替的亂世,其他數千年都講究親親爲大,尤其是後來再出一個‘刑不上大夫’,更是禍國殃民。吳稚晖如不是和你有舊誼,張筱齋若不是對你有舊恩,你犯得着一大早就跑來我這裏又喊又叫嗎?吳稚晖、張筱齋有你在爲其奔走呼号,可假使此案沒有牽扯到我,那些死了的護衛、巡警又有誰爲其奔走呼号?
噢!讀書人的命就金貴,泥腿子的命就不值錢?認識的人就竭力救援,不認識的人就落井下石?這樣的國家是什麽國家?這樣的政府又是什麽政府?這樣的官僚又會是什麽官僚?這種思想不革除,那我中華國和滿清何異,革命和不革命又有何不同?我們爲之犧牲的,爲之奮鬥的的結果如果是這些,那死之後我們誰敢面對先烈?誰敢?!”
“好!你好……,你别拿什麽先烈說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就不信你沒有徇情枉法的時候。”楊銳一堆話砸過來,把蔡元培弄得啞口無言,好半響他才出言反擊過來。
“我真要是徇情枉法了,我會去督察院自首。”楊銳說道。
“好!很好!很好!”蔡元培臉色猛然沉靜下來,這次他沒有跺腳,而是風一般的飄出了總理府,一會就看不到了。
“總理,稽疑院那邊那邊陶大人的報告快開始了,我們是不是……”蔡元培走後,過了許久許久,聽到屋内寂靜無聲的李子龍走進來輕輕說道。
“好!我知道了,我洗把臉就去。”楊銳答道,起身走向屋後的衛生間。不過等他準備出門去稽疑院時,呂碧城忽然冒了出來,她拿着一份辭呈,有些嬌羞道:“總理,我想辭職。”
一聽呂碧城說辭職,李子龍就偷笑的出去了,而楊銳這才發覺好像他剛才激動的時候說了呂碧城三房什麽的,想到此他臉皮頓時通紅,對着呂碧城不知所措。
好在呂碧城是低着頭的,她把辭呈塞到男人手裏有意無意間用手指在男人手上輕輕劃了一下,也是飄飄然的去了。她走後楊銳呆立半天才以手撫額,自言自語道:“我這是在作死嗎!我沒說要娶三房啊!”
楊銳趕到稽疑院後,是從側門進去的。稽疑院每年十、十一、十二三月開會,以讨論和準允明年政府法案和政策。今年雖和俄國的戰争還未結束,可大家都知道這是總理在吊着洋人,想拿到更多的好處罷了,這真要宣布休兵,那洋人可就要高興壞了。
既然戰争已結束,那厘定長期國策就是最爲要緊的,剛才外交部謝缵泰剛剛做了外交形勢和歐戰戰局通報,而今是章太炎在做禮部的報告。楊銳從側面進來後,他的發言頓時被突來的掌聲打斷,順着衆人的目光,他看見是楊銳進來就奇怪的擺了擺頭,似乎是想說‘我說還能有誰’。
随着楊銳的坐下,衆人的掌聲也就停了,章太炎完全知道楊銳此來所謂何事,他把原本還有半個小時的報告壓縮成到了十分鍾,讀完便走下了主席台,以求讓農部的陶成章早些上場。
‘啪…啪…啪…啪……’的木錘聲中,議長楊度照例詢問議員是否存在異議,這一次和之前不同,會場全是一片無異議的呼聲。他聽後笑道:“那就有請農部尚書陶大人上台講演農部之長遠規劃。”
複興會的議員早就知道陶成章要說什麽,聞聲立即歡呼起來。這些議員雖如牌坊一般被組織紀律所控制,但終究還是農民,而且很大一部分是佃戶。做夢般的變成朝廷一品大員,跟着朱寬肅祭過天後,這些人宛如再世重生,所思所想不再是自己一家之生計,而是全天下農戶之溫飽。雖然,他們未必能準确了解土改到底是怎麽回事,究竟會帶來什麽,但既然組織上說土改是能讓家家吃飽、人人穿暖的善政,那爲何不打心眼支持呢?
掌聲熱烈,氛圍熾熱,陶成章華麗登場,而在他身後角落處坐着的蔡元培,眼中卻滿是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