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印書館中,夏瑞芳等雖是印書館的創辦人,但真正主持大局的還是前朝翰林張元濟。張元濟雖然精熟印書,但他更值得驕傲的還是育人。當年南洋公學的特班變作了愛國學社,愛國學社又再變成了南非軍校一期,最終變成了諸多開國将軍,這一切始作俑者都得益于當年張元濟管理南洋公時創辦了特班,同時還邀請蔡元培南下任教。
開國将軍都是張元濟的學生,可張元濟的學生不止于那些開國将軍,這一次以廷尉府身份來滬上審查監督案情的楊蔭杭和王寵惠都是他的學生,也都是因爲他的保舉才出國留洋的。
閘北寶山路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裏,張元濟看着身前這兩個身着便裝的學生,欣慰的同時又帶着些不安,隻道:“現在做官都是有紀律的,你們不該說的事情就不要說。我隻是想知道稚晖他是不是非死不可?還有那些被捕的學生,現在巡警已抓了幾百人,這是天下震動啊!刺殺一案怎麽可能牽連如此之廣?這,這,這分明是下面的官吏爲了讨好上官,屈打成招所緻,不然株連爲何如此之甚?!”
張元濟海鹽人氏、翰林出身,生的不但白淨,人也很斯文,但說到當下的案子。那真是痛心疾首。開國案件不少,但株連之廣、牽扯之深的,還是這滬上行刺總理刺一案。現在中華時報上雖有辟謠,說有充分證據證明學生參與了刺殺一事;而警局一案。則是說學生沖擊警局,并先開槍擊殺巡警所緻。說的是言辭鑿鑿,可卻沒有幾個人信,張元濟就是其中之一,是以這一期的東方雜志。專門針對官府公布的消息進行了批駁。
“先生,……”早就知道此來是爲什麽的楊蔭杭和王寵惠見張元濟如此,不由異口同聲想勸慰張元濟,但兩人都深知案件内情,隻開了個口就不知道怎麽往下說了。
“哎,你們也……”張元濟看着欲言又止的有兩個學生,知道他們心有顧慮,頓時無比失望。
“不是,先生。”楊蔭杭見恩師失望,隻好以實情相告道:“稚晖兄一案。他确實是帶着兇手入晦明學社,并請學社之人将他們帶入同濟大學堂熟悉環境,還有那些學生,有十六名招供事前知道刺殺一事,隻是他們當時不知道刺客殺的是誰;而警局一案,确實是學生貿然沖進警局,也是學生最先開槍,一個身亡的學生還有一個傷重而亡的巡警身上的子彈取出來發現,那彈頭不是從巡警的槍中射出的……”
楊蔭杭無錫人,入南洋公學後庚子前一年被保送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曾參加勵志會,但後來卻專心學業,未入什麽革命組織。他這邊絮絮叨叨的介紹起案情,張元濟聞之則是皺眉不喜。等他後面說那子彈不是從巡警槍中射出的,忍不住打斷道:“補塘,事情難道會這麽巧,連子彈都能分得清楚從什麽槍裏射出的?”
“是的,先生。”楊蔭杭道:“督察院例證,每一支槍射出的子彈都會帶着槍膛膛線的痕迹。将子彈放在顯微鏡下細看,任何一把槍射出的子彈都是不同,而一把槍任何一枚射出的子彈膛線印迹都是相同。巡警佩槍的膛線都有記錄,當時現場中彈之人的子彈都經法醫取出,比對之後,最先中槍的……”
“那些巡警既然會開槍,那随便找一把開槍再丢棄難道不成?”張元濟聽楊蔭杭說的确鑿,再次忍不住插言,他是不求證據的,隻講情理。
“先生,可巡警沒有開槍的動機啊?”旁邊的王寵惠說道。
“滬上的巡警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根本就和白相人赤佬沒有差别,有的時候他們還夥同着他們一起爲非作歹。學生們貿然沖擊警局,巡警怒而開槍。我們是不知道每把槍是否有印迹,可巡警們知道啊,滬上洋行遍地,随便買一把槍有何不可?”張元濟感覺兩個學生都太迂腐于證據了,不得不提示他們滬上巡警的本質,不過,他對巡警的印象還是前朝的。
“先生……”張元濟如此猜測也不是沒有可能,可作爲專業的法學學者,楊蔭杭和王寵惠都無法讓自己相信此種猜測,但因爲張元濟是老師,兩人都不好反駁。
張元濟似乎也知道明白他們的心思,對此隻好道:“這次讓你們來,是爲了救人的,不光是爲了救稚晖,還要救那些誤入歧途的學生。即便他們有罪,可都是讀書人啊,曆朝曆代讀書人什麽時候不受優待?這新朝律法如此無情,難道比前清都要嚴酷?前些年那些鬧革命的,即便是犯了死罪,但念其隻是誤入歧途,未成大錯,終究還是放了;可現在呢?抓着一些些所謂的證據,就要把幾百學生判到牢裏去,這……,這叫什麽事情啊!”
張元濟想到舊朝和新朝之間律法的差異,就很是不舒服,就刺殺總理一事,要是在前朝,那些學生早就放了,而吳稚晖這個讀書人,雖有錯處,但大錯未成——總理不是還活着嗎,最多也是訓斥,終究是要開恩赦免的,可現在倒好,就死了一個護衛一個巡警,就興師動衆,株連數百,這還是後明嗎,這怎麽看都像是暴秦!
暴秦之語本是寫在東方雜志上那篇批駁政府的文章的,其不單指總理刺殺一案,還指國稅局那些絲毫不留情面,沙子都要榨出油的來的稅吏。可在文章排版赴印的時候,張元濟又讓人把那句話改了。他這麽做。除了知道這新朝大人們都極爲清廉自愛外,還有新朝擊敗日本,收台灣複朝鮮的緣故。
先生心中不平,學生唯有惴惴。待張元濟喝了一大口茶把不平壓了些下去後,楊蔭杭道:“先生,爲今之計,還是給稚晖兄和學生們找幾個好律師吧,隻要滬上大理寺的審判上能辯赢督察院的公訴人還有公訴律師。那他們自然能有救。”
“好!”總算聽到幾句有用的,張元濟高興道。“可找律師就夠了嗎?”
“先生,找律師隻是其一。滬上大理寺、督察院和巡警局關系非同尋常,爲了公正起見,還應将大理寺和督察院的主官撤換才好。”旁邊王寵惠也建言。他此言一出,便見楊蔭杭詫異的看了過來,他又再補充道:“許大人已經回京了,滬上就你我二人做主,以回避原則可将此他們調離。這案子,畢竟是沒出大事。總理也安然無恙,隻要将兇手繩之以法便是。稚晖兄涉世未深,雖參與其中,但未必知暗殺之事,輕判便可;還有那些學生,一個個都是讀書種子,介入其中,也是年輕任性所緻,孰能無錯呢。”
“好!好!好!”張元濟連說了三個号,他覺得這案子真要如王寵惠所說。那是他就可以交代了,這吳稚晖和他雖然沒有直接定交,可關系還是能牽扯到的,這次之所以悉心幫忙。還是受故人所托之故。
話既然到此,楊蔭杭和王寵惠又商議一二才告辭離開。等次日辦公,兩人就發電至北京廷尉府,提請将滬上大理寺寺卿黃慶瀾、滬上督察院禦史陳英調離,以回避刺殺及警局一案。楊蔭杭王寵惠身在滬上,自然是對滬上的内情最爲熟悉。他們提出滬上現任司法主官回避,道理是有,但隻适用于警局一案,不适用于刺殺一案,可兩案同時立案,且互相之間還存在聯系,所以如此請求并不過分。隻是伍廷芳能管得了大理寺,但卻管不了督察院,徐錫麟對他的提請并不同意,不過陳英最後自己辭職了,所以最終的結果是滬上司法主官都被調離。
滬上接連出人命官司,被捕者達數百人,現今又撤換司法主官。這消息一被報紙刊出,觀者更深信是巡警局草菅人命所緻,現大理寺、督察院主官都被調離,識字的書生們更是認定這其中必要蹊跷,若不是,爲何要臨審前要換人。
報紙上輿論紛紛,楊銳卻專心于土改一事的籌備,半點也沒有過問,隻等某一天将各省、各軍、各地農會的事情布置完再回顧此事時,案子已經判完了。聽聞李子龍介紹結果,他無比詫異道:“吳稚晖也無罪釋放?以前不是說有搜查到了有孫汶給他的信件,信上要求他要協助朱執信等人嗎,這不是鐵證是什麽?”
“總理,主審此案的法官認爲那份信中所言無法查證,因爲誰都沒有孫汶的筆迹,而且也無法證明這次暗殺就是孫汶所指派,所以那證據無效。”李子龍道。他記得自己以前彙報過案件情況,但楊銳沒反應。
“誰說沒有孫汶的筆迹,枚叔那裏、秋瑾那裏,宋遁初那裏,甚至楊度那裏,都有孫汶的筆迹。他們到底什麽意思?”楊銳忽然有些怒了,他感覺事情不是那麽的簡單。
“總理,督察院是提供了這些信件,但是法官不采納啊,而且他請的律師也極爲刁滑……,包括警局那案子,律師也很難對付,滬上大理寺也不認可子彈有固定膛線之說,判定警局一案責任在巡警局,多名巡警因此入獄。”李子龍道。
“這是放屁!”楊銳大怒,膛線之說在後世是全世界公認的,之前督察院、警局也就将此以及指紋之說專門和大理寺做過溝通,卻不想現在居然被當作無效,豈有此理!“去把張蔭閣找來,我要見他。”
聽聞總理要找民部尚書張承樾,李子龍不知道如何多了一句嘴:“總理,案件已經審完,各地輿論都是大贊,這要翻案,怕是?”
“是我是總理還是你是總理?”楊銳看着他溫怒:“讓你去請就去請!”
“是的,總理!”被楊銳怒視,李子龍心中一驚,隻得出去打電話了。半個小時後。民部尚書張承樾到了總理府。
“滬上的案子,巡警那邊到底有沒有問題?”楊銳看着這個越來越習慣沉默的學生,言辭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意。
“先生,案子已經判下來了。如此結果滬上警局都是不服。就昨天一天,已有三十多人辭職。”張承樾說道,“要說這案子是不是真的有問題,比如像大理寺所說是防衛過度,那真是……”張承樾說道這裏隻是一歎。“先生,滬上警局謝元您應該記得吧。此人早前在工部局巡捕房,當年小徐先生就是他救的。他這人我是了解的,警局真要有诿過之處,不要說别人,以他嫉惡如仇的性子,他自己都會說出來。”
“謝元我知道。”楊銳點頭,在滬上指揮大舉義的時候,此人他是見過的。“老同志了,他的話我相信。那就是大理寺有問題了。”
“确實是有問題。”張承樾道:“開審之前。滬上大理寺的主官被調走,本來督察院的主官開始也說要調走的,但徐大人不願,最後還是督察官陳英自己主動辭職。此案審下來,疑點頗多,不過……”
“不過什麽?”楊銳本來是站立背着身子看窗外的,聽他說不過,當即便轉過身來。
“就是每當檢控方提出一個新證據時,對方的律師都好像有所準備,回答的滴水不漏。”張承樾沉默了一會。忽然說出這個最大的疑點。
“你是說有人洩密?”楊銳面色頓時沉下,死案變活案,想想都讓人憤怒。
“有這個可能。”張承樾道。“本來司法獨立,滬上安全局并不監控法官。但案子判下之後滬上茶樓酒肆有傳聞,吳稚晖是因爲京上有人,這才化險爲夷。”
“這隻是一審,官司可以再打,我看看他們還能玩什麽花樣。”楊銳道。
“先生,這已經是二審結案了。”張承樾有些怪異的看着楊銳。很是奇怪。
“那就是說已經結案了?”楊銳大駭。他此時才想起來,本來按照大陸法系,刑事審理是三審結案的,但開國後法官有限,爲爲求效率,刑事案件都改爲二審結案。
“是的。先生。”張承樾小心的道。“現在滬上巡警大爲不服,學生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他們的不滿給撫慰下去。”
張承樾說完,楊銳則久久的沉默,他拿起一疊簡報,扔掉最上面的那些,終于找到一審結案的新聞,除中華時報在那裏幹巴巴說司法公正的文章外,其他的報紙都是歡呼主審青天在世、惡警自有報應雲雲。
草草的浏覽了那張簡報,楊銳把它一扔,極爲冷靜的道:“這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的。”
“先生,可是案子已經審完了,如果妄動,那不是有礙司法獨立?”張承樾不知道楊銳要幹什麽,他知道楊銳很多時候講求絕對公平,并對士紳之流絕無好感。就此案以他得到的信息看,這根本就是江蘇士紳勾結了大理寺法官,這才有了這麽一個結果,不然以巡警局和督察院掌握的證據,那一條不能置吳稚晖于死地。
“滬上巡警有意見,你就不要去安撫了。”楊銳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之後,煙霧缭繞中忽然說道。“讓他們鬧吧。憑什麽巡警就不是人了。”
“啊!”張承樾大驚,“先生,滬上正是博覽會啊,各處的警力都是增派的,他們要是鬧事……”
“博覽會來的人都是洋人,洋人都在租界,巡警就是不上崗,也傷不到誰。農村有農會,也傷不到誰,真正沒巡警會大亂的地方還是城裏。”楊銳吞雲吐霧說發洩自己的不滿。“讓巡警們去鬧吧,控制住槍就行。”
“先生,這不行啊,就目前的證據,即便申述重審也不會有結果。”張承樾越聽心裏越不安,滬上繁華之地,作奸犯科實屬不少,真要是巡警鬧着不上班了,那還了得。“再說,終審既然判了,那結果就得認,要不然以後還有誰會服大理寺之審判?”
亂楊銳是不怕的,死人關他何事,他隻是憤怒廷尉府那幫人居然在他眼皮底下玩花樣。什麽司法獨立。屁的司法獨立!就現在這世道,隻要有關系、有舊誼,誰不能買通法官?最終死罪變活罪,有罪變無罪。士紳官僚總是一體的。特别是廷尉府那幫人,當初之所以能去國外留學學法律,不外是因爲有錢有人。如今,這些人因爲吳稚晖的案子、因爲警局的案子聯合了起來,玩了這麽一出把戲。
楊銳想着這些狗屁士紳重重疊疊的關系網。臉色越來越陰暗,他期望通過司法獨立進而實現司法公正的希望,此時忽然崩塌了。
“哎……,你回去吧!”楊銳忽然道。聲音落寞的讓張承樾聽不出是他。
“先生,”看到楊銳如此,張承樾有些擔心。
“沒事,你說的對,案子既然判了,那就判決結就得認,要不然怎麽叫司法獨立呢。”楊銳啞然的笑。很是失态,“我前段時間太忙了,記得李子龍跟我說過一審的事情,但剛聽了個開頭就被其他的事情給打斷了,也沒有想到多關注一下這個案子。”
“先生,”張承樾有些搖頭,一審二審間隔時間本來有一個月左右的,不想此案蹊跷的隻有十五天。他當時也未多想,但事情已是如此,多說已是無益。
“對了。剛才李子龍同樣沒說完就被我打斷了,汪兆銘幾個怎麽樣了?”楊銳忽然笑問。
“黃複生開槍打死護衛,判了死刑;汪兆銘,也就是裝警察的那個。因爲未傷到人,隻是無期。”張承樾道。
“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楊銳說道,很是平靜。不過這種平靜下他一直無心工作,外頭送進來的文書。都被他扔在桌子上,動也沒動。
他其實很想去廷尉府找伍廷芳責問,但相信以伍廷芳的牛脾氣和爲了維護所謂的司法獨立,即便是有錯他也是不會認的,而終審判決後就無法再上訴,找了他又有何用?
心中的怒氣越積越深,待到将要爆發時,李子龍忽然報楊度來了。楊度是按約前來,目的是爲了土改一事,想到此楊銳壓着怒氣道:“請進來吧。”
“楊度見過總理。”從對日交涉開始,楊度就覺得離中樞越來越近,此次土改乃國之大事,總理坦然相邀,這讓他感覺自己越來越被楊銳看重,是以每一天他都是笑着的。
“坐罷。咳……”楊銳說話忽然有些失聲,不由清咳了一聲。待楊度坐下,他才道:“皙子今日找你來可知所謂何事?”
“楊度知道,爲土改之事。”楊度道,“度發現土改方案還有一處漏洞,度正好能幫上忙。”
“好,那你就說說怎麽做吧。”和聰明人說話确實不費力,楊銳饒有興趣的看着他。
“我國體制,爲三府獨立,互不幹涉。滬上行刺一案結果大出人意料,但卻深得士紳贊許,這也就是說,一旦政府有事,士紳們就會訴至公堂。政府真要頒布土地法令,那些士紳地主必會起訴政府,而大理寺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楊度說到此看了楊銳一眼,然後才道:“大理寺必定會判此法案違憲。”
“嗯,是這個道理,你接着說。”楊銳點頭,這事情之前岑熾就提到過的。
“所以這條路是行不通的,真要大理寺那些無話可說,隻能是修憲。”楊度道。
“看來大家都想到一塊了。”楊銳再次點頭,“那皙子你說,這憲能不能修,如果能修又該如何修?”
“稽疑院我們的人占了八成還多,且土改隻是動地主,也就是耕地在五十畝以上之人,他們人數極少,不過百分之三點幾,隻要提出修憲,那稽疑院立即就能通過。”楊度胸有成竹的說道,“關鍵還在于憲怎麽修,這個楊度還沒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