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在田野上的吳殿揚穿的是一件軍官制服而不是迷彩服,這便使得他的身影在黃褐色的背景下顯得極爲顯眼,旁邊也在看着的參謀長商诰比張富貴更緊張,不間斷的炮火中,好幾次他都以爲吳殿揚被炮彈擊中,可等硝煙吹散後,那個倔強的身影又露了出來。
而此時的吳殿揚根本就沒想自己會被鬼子的炮彈擊中,如何在敵軍的炮擊中迂回而毫發無損的前進,他當年在東北時就知道了,現在的鬼子炮擊和當年根本不能比。在并不平坦的戰場上,他奔跑着、跳躍着,隻覺得大地在他的腳下滾動、閃爍,和那些零星射向他的子彈一樣向後飛馳,炮彈爆炸之後的硝煙撲在他的臉上、有好幾次他都感覺自己要窒息。
團長正憤怒的往自己營沖來,知道這個情況幾個連長不想他趕來之後踢自己的屁股,三人在簡單的布置一番之後,一連長終于站起身發動進攻,他高喊道:“全營!前進!”
跨過那些倒斃在地士兵的屍體,一連長握着步槍最先跳出了彈坑,他如此,他身邊跟着的政委也如此,和連長的喊叫不同,政委高叫道:“複興會員,前進!”
此時剛剛沖到三營跟前的吳殿揚見此也高叫道:“前進!全營前進!”
在迫擊炮火力的掩護下,全營五百多人挺直了身子往前沖擊,他們跟着幾個軍官奔跑,每個人都張大了嘴,沖鋒的呼喊震耳欲聾,目睹這一切的吳殿揚歇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一異常的感動,熱辣辣的東西在他胸口翻滾,久久不散。
前線指揮所内,長官們看見吳殿揚帶着三營往前沖擊,爆炸、火舌、身影、硝煙,這些全都被交錯在了一起,讓人無法看見整個戰鬥的過程,他們隻能在煙霧的隙縫裏,看見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不斷有人爬起。
張富貴上校用汗啧啧的手指捏緊了望遠鏡,聽見背後的電話員用無線電和炮團交涉炮擊支援、還聽見幾個參謀們在輕聲交談,說着吳殿揚的名字,最後又聽見參謀長的口令,“準備行動,報告傷亡情況。”
濃濃的煙霧終于散開,光秃秃的田野上彈坑累累,之前日軍占據的那兩個墳頭此時正在燃燒,火焰帶着濃煙,數不出的慘烈,一具具士兵的屍體橫那在周圍,而吳殿揚等人,似乎早就沖入新軍屯内了。在視線裏,唯一活動就是天空中不斷炸開的榴霰彈,炮彈炸出的團團黃煙在霞光的映襯下顯得異常妖豔。
“二團馬上沖擊!”張富貴下達了命令,“還有,馬上和一團聯系,讓他們報告傷亡情況。”
天黑前指揮所前移的時候,新軍屯内的戰鬥終于結束了,面對着不按照常理格鬥、一有機會就來幾發霰彈、或扔幾顆手榴彈的複興軍,村莊裏的日軍被轟的昏頭轉向,而且這些支那人似乎還會穿牆術,很多時候明明沒路的地方,他們硬是冒了出來,弄得守軍根本分不清前方後面,完全組織不起有效防禦。
習慣和俄軍鬥狠蠻幹的熊本師團完全不适應這種既刁鑽又強硬的打法,爲了不被複興軍包圍于村莊内,他們隻得一退再退,等出到外面被涼風一吹,這這才知道自己已經被趕出莊子。可知道也沒有辦法,此時複興軍已在屋頂上假設了機槍,無險可守的日軍隻得越跑越遠,最終遠離了新軍屯。
在村莊的邊緣,吳殿揚不等休息就下令全團馬上土木作業,他不明白司令部的具體計劃,但不管是什麽計劃,就地防禦可是融入複興軍骨髓裏的東西。
拼殺之後的士兵面容憔悴,剛才狂跳的心髒此時還在‘砰、砰…’作響,每個人頭上更滿是熱汗,臉上黑黑黃黃的,他們站在習慣的位置上,遲疑的東張西望,找不到一直站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不安猜測中,在軍官的口令下,他們放下步槍,用随着攜帶的工兵鏟開始挖掘工事。
站在一邊的團長吳殿揚腦子裏此時還是熱烘烘的、昏沉沉的,經曆剛才的沖擊之後,他此時真想躺在地上,然後抽根煙,可全團都在站在幹活,他也隻能勉強站着。
此時旅部政委匡義快步走了過來,他沒戴軍帽,額頭上纏了一圈白繃帶,繃帶被血染成了褐色——這是剛才那兩發榴彈的戰果之一。
“列一個士兵名單。”他壓低這聲音對吳殿揚說道,“要表彰全營,所有的人!包括每個士兵,就在今天,我要軍長親自給每一個人授勳。”
政委的低語頓時讓吳殿揚眉毛揚了起來,不過他在交代完副官之後卻道:“炮兵到底怎麽回事?壓制不住對方嗎?”
曆來沖擊敵軍的炮火都被己方壓制的,不想這一次在沖擊的時候日軍還在頻繁的開炮,這讓他很不解。他如此問,匡義隻是一笑,道:“有矛必有盾,現在日軍炮兵陣地都用濃濃的煙霧護着,天上的觀測所難以看清楚他們的位置。所以,以後還會遇到這種情況。”
“煙霧護着?”吳殿揚轉頭看向唐山方向,那邊是有一團煙霧的,不過這也是一團攻占新軍屯之後才看見的,他本以爲那邊是鬼子放火燒房子,不想卻是掩護炮兵的煙霧。想到接下來的戰事,他重重的點頭道:“我明白了。”
張富貴的旅占領新軍屯後就沒有再往前進,部隊現在的任務就是駐守該處,以防東面的日軍夜襲、或北面退下來的日軍狂咬。按照他的記憶,整個作戰計劃是互相配合紋絲合縫的。在第2軍往前突擊以占領唐山的時候,從北面遷西下來的第9集團軍主力第9軍正從遷西往南面的豐潤猛攻,這是爲了切斷薊縣那邊日軍往東的退路,這樣就能将京東方向的日軍殲滅大部。不過,現在不是洪澇季節,說不到落網的日軍就會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
張富貴對着地圖想着整個作戰計劃,卻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歌聲: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洋鬼子的末日就要來到/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全旅都在挖工事,就是唱歌也不會唱這個,他正想着間,外面傳令兵報告道:“旅長,是5師,他們說是要連夜追擊。”
“連夜追擊?”張富貴嘟囔着,新軍屯離唐山還有二十公裏,按照這樣的進攻勢頭,那自己可真要在新軍屯死守了,唯有等殲滅完京東方向的日軍部隊才能輪換着陣地往前推進,也許隻有圍殲天津那邊的日軍時,自己才能再吃到肉了。
“是。司令部的意思是要追着日本人打,不讓它們有所喘息,不然等明天拂曉再進攻,說不定天津那邊又來了援兵。”參謀長拿着剛剛從司令部發來的電報道。
“是這樣啊。”張富貴道,他說話間,政委已經把一團的名單拿上來了。上面排列的很密,最前面的是士兵名單,四百多個名字用鉛筆寫的極細,紙的正面都被寫滿,而在背面,則是陣亡者士兵的名單,張富貴目光憂郁的落在那幾十個名字上,他沉默了一陣,把手伸向了旁邊的副官,“給我支鉛筆。”
他把名單放在地圖上,在那些名字下面,用流暢的文字補充寫到:“陣亡。爲攻占新軍屯。授予蛟龍一等勳章。”他寫完後習慣性的重重的一頓,吧嗒一聲筆芯卻斷了,細細的筆尖頓時變得很不規則,尖刺不平的筆端在紙面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印記。
猶如接力賽一般,一個師停歇的時候,後面的一個師便緊接着越過友軍,往唐山方向快速的插去。時間已經是廿六,月牙上來的時候,前面就傳來交火聲和炮聲。沒人知道前面的戰果如何,但想來疲憊撤退的熊本師團怕是料想不到複興軍會這麽快追着屁股打過去,現在甫一交火,一定是驚慌不已。
唐山外圍戰還在繼續,京城銀安殿裏楊銳卻還在加班,當然,京畿外圍的戰事隻是一盤死棋,日本人已經被圍死,糧食吃一頓少一頓,彈藥打一發少一發,這根本不值得他太過關注。現在他所關注的還是國際局勢,同時他很想知道,日本人會怎麽面對這一次戰敗,是打到底,還是半中途賠款投降。
不過,站在他前面的情報局局長張實明顯不是彙報這件事情。朝鮮複國在即,全世界的高麗棒子們從去年就開始關注着這場戰事,滿心希望中華大勝日本,而後大兵東進幫其複國,但在二十年前,也有一群這樣的人的關注着日清戰事,也期盼滿清大勝,好幫其複國,那就是琉球。四十三年前,日本吞并琉球,而今,日本大敗于中華,有些人想動些心思了。
“你那裏找到的這個尚順?那個王子不是叫尚典嗎?”楊銳給自己點上煙,他感覺戰事有一種越來越不受控制的趨勢。
“這個尚順就是尚典的弟弟,是尚泰王的四子。”張實介紹道。“他和我們人接觸估計是想知道我國對琉球的觀感,目前看來其心理還是想複國的。”
“他怎麽找過來的?”楊銳還是奇怪,照說情報局的網絡很隐秘,這琉球人怎麽知道的。
“先生,是早前聯系的潘佩珠傳來的。”張實又牽扯到了另外一個人。
“越南人?”楊銳覺得事情越來越有趣了,似乎整個想複國想革命的革命者那些全來了。
“是的,先生!”張實說道,他說完猶豫了一下,又道:“我國現在大勝日本,現在又幫朝鮮複國,菲律賓、印度、緬甸……”
“等等,這菲律賓和印度什麽時候接觸了?”楊銳問道,這兩個地方一是美國一是英國,真要是被人抓到了什麽把柄,那外交壓力可就……
“先生,這些人都想着和我們接觸,現在正在從各地趕來我國的路上,他們是想和我們建立一定的聯系,以獲得幫助。”張實道。
“這些人真沒什麽好幫的。”楊銳腦子裏轉了一圈,一點心思也沒有。背後都是大國,一支持是要開戰的,最怕就是這些大國合,不過,若是戰後取消不平等條約的時候,越南和印度怕會有些作用。
“泰國那邊如何?”就現在而言,殖民地還是無法解放的,南洋這邊,楊銳關心的還是泰國。
“前年政變未遂之後,拉瑪六世對華僑開始很戒備,軍中的那些華裔軍官都被他裁撤了,另外就是大建猛虎團以維護其統治。而且還化名給報紙寫文章,說華僑是東方的猶太人,說什麽……”隻要是國外的情況,張實都了如指掌,泰國就在眼皮子底下,情況知道的就更細。
“他說什麽?”楊銳笑着問。他好像從哪裏看到說泰國是從來沒有排華過的國家,不由對其有些好感,但現在在泰國國王的口中華僑都變成猶太人了,這得有多恨。
“他說如果泰人欠了華人的錢,華人會借口說春節要到了,要求盡快還錢;但如果是華人欠了泰人的錢,他就會借口說春節馬上要到了,很多地方要用錢,等過了春節後再還錢。”看來泰王的言辭張實記得很清楚,這麽細碎的事情他都記得。“他還在另一篇文章裏寫道,以前,泰人挑着擔子,穿街走巷賣菜賣點心,可如今大家都要到華人的食品攤上買食品;以前泰人把持的工匠活,如木工、建築,如今都落入華人手裏……”
“他到底要想幹什麽?”楊銳來此知道排華事例,隻有兩件,一是辛亥那年墨西哥排華,海圻号去了後事情得到了解決,墨西哥政府還前年還簽署了一份賠償協議;再就是去年到現在的印尼爪哇,因爲商業上的沖突,當地人焚毀了華僑商鋪,還殺了幾個華僑。因爲正值中日交戰,外交部隻是廢物一樣嚷了幾聲‘強烈譴責、強烈抗議’,軍艦都沒派一艘。還好華僑們體諒,要不然借了這麽多錢給國家,海軍連軍艦都不派一艘,那不光是自己這個僞華僑,就程莐這個真華僑也要被人罵了。
“先生,泰國現在是君主專制制度,其悉心培養的軍官所組織的羅梭130卻想着革命以施行君主立憲,雖然事情未成,但泰王已經感覺到華人很不可靠,他建猛虎團就是想架空軍隊的華裔軍官。離間泰人和華人,也是爲了提倡泰國民族主義。”張實道。
“泰國還民族主義?”楊銳很是笑,他之前還想着拉攏泰國、經營南洋的,卻不想莫名其妙一堆華裔軍官想搞政變,搞就搞吧,可動都還沒動就被一鍋端了,弄得泰國小王吓成那樣。
“菲律賓不要去碰。”楊銳叮囑道,“印度、緬甸可以保持一定的關注,但最好不要做過多深入的接觸,越南潘佩珠這邊……,這個人以前不是跟孫汶混一起的嗎?”忽然間說道孫汶,楊銳倒發現自己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當下問道:“孫汶那幫人在幹什麽?”
“先生,孫汶休妻之後娶了一個姓宋的女子,是之前他女秘書的妹妹。本來兩人年齡相差太大,女子父母根本不同意,但後來兩人生米已成熟飯,這事情就隻有同意了。”張實道:“其餘骨幹,都在東京辦報,主要是在争奪華僑、蠱惑學生,但戰争期間他們還反華親日,再怎麽鼓吹,也都收效甚微。可以說,中華革命黨除了孫汶那幾個嫡系,已經是名存實亡了。”
“也不完全是名存實亡,隻要有人覺得又需要,它又會死而複活的。”楊銳悠悠的道。
他這邊把話題叉到孫汶,張實卻把話頭轉回了潘佩珠,道:“先生,現在越南革命黨當中,唯潘佩珠最具有影響力,也最有成功的希望。之前他是和孫汶等人有交流,也頗受孫汶民主共和的影響,但其本來就追求君主立憲的,我們革命成功之後,他更在廣州成立了越南複興會,去年想攜帶槍支回國革命,被關員查出被捕,就此我們建立了一定的關系。以目前的情況看,越南要行動,此人是不二人選。”
解決完日本,才有心思關注南洋,隻是現在這些革命者都不是楊銳所熟悉的,什麽胡志明啊、昂山啊,一個都沒有。現在這些人到底是什麽成色,以後将會如何,那也就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毋庸置疑的是,此戰勝了日本,那東亞霸主将是中國,以後亂七八糟的人、亂七八糟的事的将會越來越多。
成功者考慮以後,失敗者考慮當前,接到支那軍強渡大同江、進逼唐山消息的幕後主使,終于忍不住要出面了。同樣的彎月之下,參謀本部次長田中義一少将雙膝端正的跪在坐墊上,他的面前是中日戰事幕後主使之一,山縣有朋。
這個七十六歲的佝偻老頭,很多時候已然是日本的太上皇,他的命令可以影響日本内閣首相的歸屬,更能決定日本的即行國策。在以前,明治天皇還在的時候,諸多藩閥牽制下,他的影響力還沒有那麽大,可現在明治不再,各位元老俱已西去,日本的命運越來被其所掌握。不過出來混終有要還的一天,從這一次伐支失敗,日本衰落的同時,他已能看到長洲藩的未來了。
“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挽回戰局?”沉悶了好一會兒,山縣有朋開口說道,他的聲音短促、有力,根本不像是一個七十多的老人,而像是一個戰場上的軍官在詢問下屬。
再一次的鞠躬,田中義一道:“閣下,陸軍精銳全在支那直隸和旅順要塞,這些軍隊辎重糧食無法送遞,更無法将其運出,現在國内召集的都是日俄戰争時的老兵。不管是數量還是戰力,都不能和支那複興軍相比。”
“那複興軍強在何處?”山縣有朋一輩子厮殺,聽聞一手出創建的部隊不如支那人,他的眉頭頓時緊鎖起來。想想二十年前的支那軍,差别真有那麽遠嗎?
“複興軍之強,一在于軍紀,據聞其中隊上就有監軍,以督促士兵奮力殺敵;二在于戰法,複興軍的火炮向來都是間接射擊,步兵沖鋒很多時候可以追着炮彈前進,當我軍以爲敵軍還沒有沖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沖到了眼前;三在于武器,複興軍每個師除了直屬炮兵聯隊外,步兵聯隊、大隊、中隊、甚至是小隊都有曲射炮,軍中機關铳也很多,一個師團多的大概有一百餘門。”
田中義一一邊說頭上一邊冒汗,他隻敢介紹兩軍正常對壘時情況,根本不敢提此次進攻支那戰略上就是錯的。不但選了錯了時間,還被支那人誘敵深入。可這也是無解的,以日本的國力,要想擊敗支那,唯一的辦法就是進攻京畿,隻要占領了北京,那戰争才獲得勝利,而一旦戰場拖入持久戰,那國力完全無法支持。由此,一開戰就必須深入敵境,久攻不下也屬正常,帝國六千萬人口,真的是沒辦法和支那四億人口相比。
田中義一說的,山縣有朋之前就聽說了,田中義一沒說的,山縣有朋心裏也猜得到,戰敗說到底,還是小國對大國的悲哀,日本必須一擊必勝,不然敗勢難止。此戰失敗,還是因爲現在的支那不是二十年前的支那,以前的支那搖搖欲墜、一觸即倒;可現在的支那卻越打越勇、越打越強,真是應該再早一些解決支那啊。
山縣腦子裏一想到戰敗,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豐臣秀吉,這一次失敗,黑鍋該讓誰來背呢?是宮裏面的那位,還是内閣裏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