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圻暗忖時,銀安殿内的發言還在繼續,此時隻剩下謝缵泰、章太炎、楊度、岑熾四人。說話的是章太炎,他道:“若說日人如狼,那美人就如虎,德人若爲豹,那英人則爲狽。現在英日聯盟,即是狼狽爲奸,老虎尚幼、且民意難違,所以隻能支持我國,以破開狼狽同盟。我們真要是把日人打回原形,其怨恨不說,也将招英法俄三國之忌,歐洲若德奧勝了還好,要是英法俄三國勝了,昔日有三國還遼,那今日必定有三國還琉。美人建議我國搶奪琉球、登陸日人本島之議,實屬挑撥離間之策。
經此一役,日人再難西犯,兩國若是簽訂合約,可在談判時要求琉球獨立,以恢複舊狀。琉球王雖死,但其子還在,即便是僅成爲日人之保護國,名義上獨立,也比我直接登陸琉球爲好。須知琉球諸島,海波之上,極爲渺遠,今占台澎已屬勉強,琉球即便能占,也極難守。
當今戰局既已如此,要做的當是聯絡日人,開始和談。反正是一邊談一邊打,若他不答應這些條件,那我們可打到釜山做登陸之狀,現在日人陸軍都已圍困,料想其國内即便還有軍隊,也是巡警之類。但真要登陸日人本島與其開戰,那其政府正好可借此綁架民意,所以縱使日人不投降,我們也還是圍困的好。”
“太炎先生琉球之議我極贊同,短期看,英國還是世界霸主,但疲态已現,歐戰過後,更會疲憊不堪,所以我國最需要防的,還是美國。日本削弱太多,對美國最爲有利,我國若與其交惡太深,那今日有日英聯盟,明日就會日美聯盟。”章太炎說完發言的就是楊度,他和章太炎在某種程度上是持相同立場的。
“有人說日人與我同文同種,但實際日本國内信服脫亞之說者甚衆,諸人以爲日俄之戰乃黃種勝于白種,其實在日人看來是脫亞入歐的黃種勝了白種。日人既然已入歐,那就不能再以黃種之說視之待之。真正有可能與日本交好的原因,就是趁英法勢疲,中日聯合搶奪其殖民地,這是日本所希望的,就是不知我國以後在南洋如何定策…真要是存了心思,那就該放日軍回國,好使其保持實力,以待他日黃種白種之戰。”
楊度的心思和王廣圻是一樣的,不過他這般是直言不諱,而王廣圻則給搶奪殖民地套了個好聽的名義。他這邊說完,謝缵泰問道:“皙子之議甚好,可台澎朝鮮當如何處置?戰後和談賠款又當如何定奪?再有,若是日本再次在英法等國的挑唆下敵對我國,那當如何?”
“日本和英國類似的,但和英國不同,國内俱是神道教信徒,真要是我國對其仁而不殺,他們是做不到英國那般勢利的。台灣必定是交還我國;而朝鮮,以大義看,勢必要使其複國的,但複國之後仍可回到當初甲午前之态,爲中日兩國控制;琉球其王已十幾年前就死了,王世子現在是日本貴族院議員,之前琉球有自治之想,不過被日本所拒,我們敦促琉球自治便可,不可占領之,實際上我國也占領不了;最後那戰後賠款,我看就将甲午年所賠的那兩億三千萬兩歸還便可,庚子賠款部分牽扯各國,不再賠付便可,其他一切不平等之條款,一律取消便可。”楊度道,他明顯是胸有成竹。
“此戰之後,日本不是瞎子,是人當知西侵已不可能,真正之策唯有南下北上,俄國外東北雖是我國失地,但此地要想奪回不是那麽簡單,南下挑戰英法美諸國之前,憑借蒙古鐵路已通,中日聯合先拿戰後虛弱之俄國練手也未嘗不可。俄國遠東之地,主權歸我所有,租權可交與日本,如此日俄之戰其在華利益之補償也是有了。
既定沙俄,那十餘年後再南下驅逐英美荷蘭等國,美國勢大不可輕犯,使其中立便可,真要是美國對中日兩國開戰,以其政體,斷斷無持久戰之希望。日本隻是一島,海戰如果輸了,那封鎖便可使其投降,可我國地大物博,即便占了沿海,也還有内陸。美國人口一億不到,真要是舉國來犯,犧牲之慘烈其國内議會斷無同意之可能,所以菲律賓我們不動,隻驅逐英美荷蘭諸國便可,甚至以美國門戶開放之策,碰上犯傻總統還會支持我們驅逐英法荷蘭等國……”
楊度一句犯傻總統,在座諸人都笑了,謝缵泰笑問道:“你說哪個美國總統是犯傻的?”
“依我看,當今威爾遜就有些犯傻。支持我國戰勝日本便是不智,此戰之後,我國民士氣鼎沸,複興指日可待,中國不崛起還好,一旦崛起,整個東亞乃至亞洲勢必成爲我國之勢力範圍,這雖然打擊了日本、驅逐了英法,可對其介入東亞反而不利。”楊度道,“當然以琉球、朝鮮挑唆中日兩國相鬥是他的補救之策,可若是我們不上當,那美國終究會有一日後悔的。”
楊度說完,也就謝缵泰、岑熾兩人沒有說話了,見謝缵泰笑而不語,岑熾清咳之後道:“我之認爲,若我國實力未超英法者,那日本是斷不會對我國友好,也不會與我國合謀奪取南洋。北進搶奪俄國遠東是好,但唇亡齒寒,英法必定不會坐視不管。此戰之後,我國對日本即便再仁慈,新上台的日本内閣也會學歐洲英人之策,局外中立,再與英法結盟以抗我國。
以英國立場試想,東亞雖失,但還有印度,以保全印度計,将幾塊殖民地轉交日本又如何?畢竟我國才是死敵,日本隻是協從。一旦如此,中日之盟,便會轉變成英日法俄之盟。我國與日本結盟,與英法與日本結盟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國不能将本國土地交與日本,但英法卻可将南洋殖民地交與日本。
此戰過後,日本陸軍必定衰弱,但海軍實力卻是無損的,而海軍又正是其保衛英法殖民地之保障,且大戰之後,不管對我賠款多少,日本都急缺資本,英法若是能适當資助,那彼等之間的關系将更加密切,真要是歐戰長久,日本抽調本國壯丁入歐協戰以做練兵也未嘗不可。要知日本至明治維新起,就已經不再是亞洲之國,而是歐洲之國了。他今日敗于我國之手,其更可能會仇視我國,以今日之敗爲恥。”
岑熾一口浙江話,雖然在京多日,但口音依然沉重,謝缵泰、楊度聽的很是不明,可語句不明,但意思還是明白的。今日之決斷,說到底也就是聯日和仇日兩種,之前諸人都樂觀的相信此戰之後,略加示好日本即将對華友好,甚至會兩國結盟一起對付英法等殖民者,但這在岑熾看來完全是一廂情願。
略略想了想岑熾之意,楊度問道:“那先生以爲當如何?”
“我之以爲和諸君無異。”岑熾出人意料的說道。
謝缵泰追問道:“先生想法大異我等,爲何又說和我等無異?”
“若是沒有美國,那此戰應趁英法諸國無力東顧,恢複琉球,并滅殺其國,即便不能滅殺其國,也當将日本燒爲白地,使其十數年内不可再複元氣。可真是如此,那美國就不必再支持我國了,而我國百廢待舉,此戰之後,英法諸國一定敵視我國,要想大建實業,定萬萬不能,也就唯有美國是我國獲援希望之所在。
歐戰之後,我國即便能掙到不少錢,可也要有西洋之技術、西洋之機器才能大興實業,留下日本就是留下美國助我之可能。以今日觀之,沒有二十年,我國萬萬不能挑戰西洋諸國。二十年休養生息之後,日本是與我國聯合也好,是聯合英法諸國也好,都已不再是我國大患,倒是是戰是和,聽之任之好了。
今日之中華,二十年後之中華,完全是不同的。當今之戰,又是實業之戰、機器之戰,我國真正要做的,不是合縱連橫,而是休養生息,夯實基礎。我之提議,撲殺日本撤退之希望後,便與其和談,合約不必太過苛刻,廢除昔日所簽馬關條約,交歸台澎、獨立朝鮮,償還舊款便可,琉球之事不必多提。二十年後其要戰則再戰,要和則再和。”
岑熾建言之後,也按照慣例退下了,屋内剩下的唯有謝缵泰、章太炎、楊度三人,沉默中,楊銳終于道:“大家看辄任先生所議如何?”
“可行。”謝缵泰道,章太炎和楊度也點頭。“竟成是怎麽看的?”他再問。
“我,我對日本素來不信,也仇恨的極深。我的意見是帶有成見的。”楊銳說道,此時香煙被他夾在手中,煙絲袅袅升起,“說來說去,還是發展最重要,沒有工業基礎,一切都是虛的。對日,保留其元氣越多,美國助我就越多,無他,遠交近攻罷了。我們真正要提防是,日美之間和解,這才是自可怕的。”
“日美和解?”剛從楊度說日美結盟大家不在意,但楊銳判斷素來準确,他如此大家都很驚訝了。“日美勢同水火,怎麽可能和解?”章太炎問。
“隻要我們對美國的威脅超過日本,那麽勢必會日美和解。”楊銳道。他是對後世的世界格局印象太深了。“現在看來就是兩個意思,三種方案,晚上讨論之後确定吧。散會。”
半個多小時的會議即刻便散了,楊銳雖然沒表示自己是趨向中日友好還是中日敵對,但在心中他對日本的定位卻越加清晰。爲了發展,日本是不可太過削弱的;而有外力因素在,日本将很難和中國結盟,比如後世歐盟,衰弱的英國唯有獨立于歐盟之外,才能獲得最大利益,此條也是符合以後的日本。
章宗祥認爲日本對華不友好的原因在山縣有朋,可在楊銳看來,隻有山縣有朋這樣擴張主義者存在,那麽其挑戰英美法荷利益時才能與中國結盟,可這些人偏偏會在戰後下台。戰後真要是文官政府和财閥獲得國内大權,那日本必定先聯英法、再聯美帝。二戰後,其獲得美帝産業轉移,又将是世界第二經濟大國。這說到底,還是海權和陸權的争鬥,爲了遏制大陸國家,英美這樣海權國家必定會扶持些大陸邊緣的島國,使其成爲海上力量投放基地。如此,才有日本戰後的繁榮、才有什麽四小龍的繁榮,以此看,朝鮮南部最爲要緊,卡住這裏,中國勢力将直抵日本腹部。
想到海權陸權,楊銳忽然想到了自己那弱小的無比可憐的海軍,當下問一邊的徐敬熙,“巡洋艦隊和鄧子龍彙合了嗎?”
徐敬熙受到的總參轉來的信息很多,但海軍的事情卻是最重要的,楊銳一問他就道,“還沒有。”
“還沒有?”楊銳看向屋子裏的座鍾,已經是六點了,他道。“天黑前能彙合嗎?”
“怕是不能。剛才總參的消息說,他們相距還有一百多海裏。”徐敬熙說到此神色一暗,道:“巡洋艦隊估計是被日本海軍發現了,南下的去路被堵着了,現在他們正在極力迂回,天黑之後才能向南航行。”
“他們在哪?”楊銳聞言也開始有些擔心,四艘巡洋艦,上面的都是海軍挑選出來的尖子,隻要被日本人滅了,那問題可就有些嚴重了。
“在……”徐敬熙指着地圖道:“這裏,沖繩縣附近與日本海軍兜圈子。”
“沖繩?”楊銳看着徐敬熙指着的方向,淡淡說了一句,“真要是纏上了,那也要想辦法把人救出來。人比船重要。”
“明白,先生!我會告訴海軍的。”徐敬熙點頭。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被日軍兩艘巡洋艦在南面堵着、身藏于北大東島近海的巡洋艦隊代司令劉冠雄終于是歇了口氣,前日淩晨決定駛向日本的時候,他便起了不成仁便升官的心思。當然,甲午之仇、民族之義也是使得艦隊官兵聽令東馳的原因,可是民族之義能當飯吃麽?日本和滿人無非是一個還未成事一個成了事罷了。滿人坐天下兩百餘年,腦後辮子留了兩百餘年,磕頭也磕了兩百餘年,漢人還不是這麽過來了,誰當皇帝不給飯吃、不給官做?
當今之世,其他都是虛的,出人頭地、升官發财最爲要緊。朝廷是存在心思打壓海軍中的閩人,比如現在,潛艇部隊裏面全都不是閩人,海軍學校裏雖說擇優錄取,聽上去冠冕堂皇,前年一考下來,全國二十餘省,閩人學生人數還不到兩成,要知道當初全國海軍各學校閩人不占七成也有六成,長此以往,海軍裏能隻說閩南語嗎?
既然朝廷不想再借重閩人,那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代司令這個位置就要做出些事情給中樞看看,程璧光已死,粵人當中能出其右者再無他人了,說不定自己這代司令的代字回去便去除了……
海籌号艦橋上,與衆人燒香祭拜完媽祖祈求突圍成功之後,劉冠雄看着遠處受傷的海琛号,再次理了一理自己的思路——賭注是下了,若是能活着回國,京裏頭總是要意思意思吧。
“子英,海琛号打旗語說鍋爐所損嚴重,航速不能超十二節,接下來該怎麽走?”艦隊參謀長鄭祖彜問道。
四個小時前,在奄美大島洋面,艦隊突遇日本海軍千歲号巡洋艦和白秒号驅逐艦,雙方一照面便挨了千歲号一頓炮擊,最南側的海琛最爲倒黴,一發六英吋炮彈擊中艦身,副炮炸掉一門,而後一邊靠潛艇掩護,一邊靠釋放煙霧,這才逃了出來,但海籌海琛畢竟是老艦,鍋爐多年得不到保養,是以強壓通風下,海琛号的鍋爐受熱管居然破裂,這真是黴運當頭,閻王纏身,一個不好一千多人都要交代在這裏。
“死了幾個人?”劉冠雄想着該如何突破日艦封鎖逃到南面去,但又要顧及着海琛号上官兵的士氣。
“死了三個,傷了七個,還有一個掉海裏了,估計也死了。”鄭祖彜道。“林船主現在可是怨氣沖天啊!”
聽聞林葆怿怨氣沖天,劉冠雄隻是笑笑,他相信都現在這時候了,林葆怿再怎麽有怨氣也要逃出生天再說,他不接這話,而是道:“告訴他們,朝廷在美國新買了一條萬噸多的大艦,離我們還有已不到百餘哩,隻要我們能到宮古島附近洋面,那事情就好辦了。”
總參的電文是通訊官直接交給劉冠雄的,他這麽一說,鄭祖彜馬上道:“真的假的?是美國人遠東艦隊嗎?”
“不是美國遠東艦隊,是我們自己人,隻是新艦還沒有入役,對了,叫做鄧子龍号!”劉冠雄補充着,目光隻看向發黑天際下幾公裏外的海琛号。
“什麽?!萬噸大艦?”消息傳到海琛号司令塔,本在唾罵一心想升官發财死全家箍桶匠的林船主立即狐疑道,“真的假的?不會哄老子吧。”
“海籌是這麽說的。”大副陳季良道,“說是京裏頭剛買的新艦,船名叫鄧子龍号,就在南面百餘哩的地方等着我們。”
“鄧子龍号……”林葆怿念着這個陌生的名字,面色陰晴難定。他是讀過書的,知道這鄧子龍不單是明朝海軍将領,還是贛人,以此推斷,确實應該是溫樹德那個海軍叛徒爲讨好當朝總理而取的名。他此時倒沒去想爲何海軍買萬噸大艦卻不和艦隊商議,也不抽調官兵去接艦,而是問道:“既然是萬噸大艦,爲何不直接前來解圍?”
“這……”陳季良剛收到消息很是振奮,根本沒想這個問題,日本人是知道巡洋艦隊要南下的,現在正堵着南面,這鄧子龍号要是過來,定可以将那幾艘日本巡洋艦驅散。
“這個海籌号倒沒說。”陳季良道,“我們呆在這裏越是久,圍的越是死,還是要早些突圍的好,不然……”
“突圍個屁!”林葆怿指着剛冒出來的月亮,“就這麽個天,能突圍嗎,一出去遇上那幾艘巡洋艦,其他人能逃,咱們速度慢,一定是死。發信号給海籌,現在鍋爐受損,既然南面有自己的大艦,那就讓它過來接應我們。”
天色已黑,無法用旗語傳遞消息的海琛隻能是發燈光信号,收到此信的劉冠雄也不意外,不過總參發來的電報已經明确告訴他,鄧子龍号是一艘飛機母艦,上面隻有小口徑自衛火炮,于是他當下就否決海琛的提議,命令其一小時後馬上向南突圍,否則後果自負。
巡洋艦這邊協調好,情況通過無線電直接發送至鄧子龍号上,此時那兩個中隊的魚雷機已經整備好停在甲闆上了。雖然航母不能直接北上支援巡洋艦隊,但魚雷機卻是可以出擊協助他們突圍。此時海面風平浪靜,月明星稀,隻要運氣不太差,還是能找到那些艦船的,十六架魚雷機就是十六枚魚雷,即便不能重創日艦,也能給巡洋艦創造機會。
“能回得來嗎?”艦長朱天森問向作戰指揮官譚根中校,很是擔心。夜間出航在秘魯時雖然訓練過,但危險性極大,特别是容易迷航。
“應該能回得來。”譚根不動聲色的說道。“我會親自帶着他們飛的。”
“你也去?”朱天森吓一跳,“你要是去了,出事怎麽辦?”
“我爲何不能去?”譚根反問,說罷将軍帽摘了下來放在桌子上,“我技術是諸人裏最好的,飛行員也是我教出來的,我去了不但能保證大家活着回來,任務也能完成的好。你就不怕他們一去不複返?”
“你!”朱天森看着他輕松的樣子有些生氣,但知道他說的沒錯,有他去中隊飛回來的可能性大的多,唯有歎氣道,“你去吧,但一定要活着回來。”
“這個放心,算命的說我八十三才死,現在還早的很。”譚根中校笑道,說罷就出去換飛行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