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一個炮兵觀測氣球被擊毀時,遠東時報記者唐納德快速按下了照相機的快門,鎂粉爆燃下,那着火速燃燒的氣球、吊籃中拼命喊叫的日軍士兵刹那間刻錄在了相機底片上,感覺到自己完成了一件極富意義工作的唐納德對着諸人激動叫道:“先生們,中國人玷污了一個聖潔的運動,并且完全違反了海牙宣言,文明世界應該懲罰這些該死的黃皮猴子!”
唐納德對着日本人說黃皮猴子明顯不智,但他此時因爲拍攝到了證據,所以顯得很激動,旁邊的莫裏循見他如此,不得不笑道:“先生,我不得不提醒您,海牙宣言明文規定的是不能在飛行器上往地面抛投任何炸彈,而不是不能安裝機槍,同時中國人并沒有在宣言上簽字。”
“總之,中國人玷污了一個聖潔的運動,他們把飛行引向了戰争,這必須受到文明世界的譴責。”唐納德猶自辯解道,“我希望在座的記者都能新聞中詳細指出這一點。”
唐納德正在想着把這件事情當作邪惡中國的又一罪證,而軍官們則是在暗自想象機關槍如何能使觀測氣球燃燒——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爲觀測氣球是炮兵的眼睛,氣球上能看多清楚,那炮彈就能打得多準确,有效擊毀敵軍的炮兵觀測氣球,将會大幅度削弱敵軍炮兵的威力;并且,如果剛才的飛機對地掃射,那又會發生什麽?
飛機對地作戰三年前的美國、兩年前的意大利都做過實驗,但還都沒有取得理想的效果,今天複興軍飛機用機槍掃射日本陸軍的氣球,又讓他們的思維往飛機對地攻擊上引去。
戰争觀察團情形各異,而日軍這邊除了詛罵之後,剛剛抵達前線的第16師團師團長長岡外史中将卻開始大喊大叫。長岡外史是整個日軍高級軍官中最爲有趣之人,他最有趣的東西是他那有七十多厘米長的胡子,這胡子不是中國式豎的,而是西洋式橫的,如此之長的胡子橫在唇鼻之間,使得整張臉像一隻大花貓,怎麽看怎麽滑稽。
長岡中将并不認爲自己的胡子有可笑之處,反而認爲這是威嚴的表現。看着己方一個氣球接一個氣球被毀,曾爲臨時軍用氣球研究會第一任會長的他隻是大怒,口中大罵道:“可惡的米畜!可惡的支那人!可惡的米畜!可惡的支那人……”
作爲陸軍高層中難得的思想開通者,長岡外史雖然之前忽視過飛機,但在萊特兄弟研發出飛機後,他立即向曾經被他否定的部下就研究飛行作戰之事道歉,并極力促成日本軍方關注飛行研究。去年米國軍方研究飛機搭載機槍作戰以及照相等作戰科目,他是知道的,并且也督促日本飛機也做此類試驗。去年陸軍飛機隻要飛入遼東支那軍一邊就有去無回,他就認爲是米畜在搗鬼,今天再看見支那飛機也搭載機槍,他終于肯定這是米國人教給支那人的。
“德川呢?德川呢?他的飛行隊呢?”長岡外史暴跳如雷,不斷的念叨着直隸派遣軍飛機中隊德川好敏大尉的名字,他記得遼東飛機無法使用之後,陸軍就他的力倡下去購買了最新式的飛行機,并認爲編組飛行可以擊敗卑鄙的支那軍飛行隊。可是現在,飛行中隊無絲毫動靜,反倒是氣球先升了起來。
“閣下,昨天晚上的海嘯損壞了兩架飛行機,其他飛機還在船上,司令部認爲這不是彈藥,可以慢一步卸船。”因爲長官的偏好,副官不但關注着16師團的事情,也關注着飛行中隊的事情,是以對飛行中隊的情況很了解。
“馬上接通司令部的電話,我要和黑木通話!”長岡外史橫着胡子似乎更長了一些,神情很是激動,像上次日俄戰争一樣,他覺得陸軍又在犯傻——對新技術、新武器的麻木使得士兵傷亡慘重。
不管飛機引起了什麽樣的轟動,戰争都還在繼續,在渡邊岩之助少将的調度下,一個105mm加農炮聯隊、共計二十四門野炮被迅速運到了前線,按照派遣軍參謀長的具體計劃,這個聯隊的加農炮是用來壓制支那軍炮兵的,它們就将布置在支那軍炮火射程之外。按照計劃,楊村這塊狹長平原的東側是己軍的進攻重點,在進攻此處的同時,更有一個師團的部隊将在東側做迂回攻擊,夜裏他們會從東面湖澱和龍灣減河之間的區域穿過,攻擊楊村後方到武清縣城那段區域,如果順利,楊村前線的支那軍将被半包圍這這塊狹長平原上。
重炮和炮彈本來就在平闆列車上,天黑之前,它們就運了指點地點,早就準備好的工兵和馬匹用墊木将火炮卸了下來。不過火炮卸下渡邊少将卻不着急了,他隻是下令将火炮和彈藥列在鐵路一旁,并沒有着急進入陣地。
西面最後一絲光芒收歇之後,坐鎮北京的雷以鎮已經趕到前指。火光通亮的作戰室裏,參謀們正在依照飛艇和各處收集來的情報調整敵我态勢圖。除了把今日出擊将日軍擊退兩公裏的局域标出外,今天剛下船、已增援前線的兩個日軍新師團也标注在圖上。
輪到最後那一個聯隊炮兵時,一個參謀看着照片道:“不正常啊,它們這是要去哪裏呢?”
重炮是參謀部重點關注的内容,特别是這種長管加農炮,聽着他的聲音,參謀長徐大純接過他手上的照片,之後看了雷以鎮一眼:“加農炮!大口徑加農炮!!鬼子是想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啊。”
徐大純一說加農炮,旁邊剛下了飛艇的李成源就搶過照片道:“真的嗎?”仔細看過之後笑道:“鬼子的仿克虜伯加農炮,應該叫做三八式吧。口徑105mm,就不知道射程性能如何,但肯定是在我們野炮的射程之外,看來他們是想用這加農炮對我炮兵進行壓制啊。”
“所以啊,我說鬼子吃虧之後,是想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徐大純說道。“接下來鬼子怕是有大動作了。”
雷以鎮沒管鬼子加農炮,而是問道:“今天新兵師怎麽樣,我聽說沖擊的時候很亂?”
“是有些亂,訓練的全忘光了。”徐大純道。“但是好歹是我們進攻他們,亂也是就亂一點,不過這些農兵和上批一樣,除了少數個别人,一般人的體格都比較弱,跑幾步就氣喘籲籲,白刃戰的時候力氣也不足,和鬼子的正規師團比,真是要兩個或者三個才能打一個。”
徐大純前面說亂的時候雷以鎮倒沒什麽反應,但聽他說得新兵的體格體力,他就隻有閉眼睛了。關内征召的農兵,雖然經過挑選,但因爲長期的營養不良,這些人的體力、力量和關外的農兵沒法比,跟正規師相比更是差的極遠,若不是戰事緊急,關外齊清源根本不想要關内的預備役師。
他搖了搖頭道:“體力一時間是顧不了了,抓緊時間進行戰技術訓練吧,要不然真的一上場就要悲劇了。現在日本人上岸速度快嗎?大概什麽時候他們會發動進攻?”
“海嘯之後,棧橋碼頭都被破壞了,人可以下來,但馬匹大炮之類隻能通過小船短駁,這就比較麻煩了,光一個師那幾千匹馬就是個大問題。今天下來了兩個多師團,一上岸就被黑木派到前線了,不知道他是想進攻,還是擔心我們進攻。”徐大純道:“現在前線有六個師團了,明天再來兩個師團,那兵力就比我們多了。我看,明天,甚至是今天晚上他們一定會進攻的,夜間白刃突擊,再加側翼迂回攻擊,這不是鬼子的拿手菜麽?”
聽聞徐大純說到鬼子的拿手菜,屋子裏的參謀,還有剛進門的陶大勇就笑了,他一進門就大聲道:“我就想不通了,爲什麽鬼子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同一種戰術,還一點也不變通?特别是側翼進攻,看東北那邊的戰例,他們的側翼迂回一次接着一次,哪怕前一批人死光了,也會派出下一批人,下一批人死光,還有下下一批……”
陶大勇不能說是智将,隻能是勇将,可即便是他,對日本人固執不變的戰術也鄙夷的很,很多辦法最多兩次失效他就會另想辦法,但日本人好像沒頭腦似的,一個辦法用上無數次也還是接着用,這樣的指揮官要是在複興軍早就撤職槍斃了。
其他人不知道,雷以鎮倒是對日本陸軍比較了解的,他道:“日本陸軍學的是德國,當初德國的梅克爾上校是一個合格的戰術指揮官,卻不是一個好的軍級指揮官,也就是說,日本人最優秀的是師級以下的作戰指揮,而不是軍,多幾個師,各師的協同配合就很成問題了。這點我們在日俄戰争的時候就能看出來;另外軍級指揮的戰役思想也不行,也幸好是遇到了隻會挨打不會反擊的俄軍,要是換一支列強的部隊,以他們在自己兵力不如對手的情況下強攻,對方隻有狠狠反擊一拳,那他整個防線就要崩潰。
而日軍師級以下的戰術,用的最多的也是迂回攻擊,這是最普通的步兵戰術了,我們也會啊,隻是先生隻要求我們防守,這就……
這些迂回小隊的火力經過專門的加強,指揮官作戰經驗豐富,且日軍情報部門戰前對戰區的道路、水文等信息了解的也很清楚,加上日本兵素質本身不差,遇到滿清淮軍那樣的部隊,要火力沒火力,要意志沒意志,要謀略沒謀略,要組織沒組織,所以要打打不過,要頂頂不住,要機動機動不來,要撤退那就全線潰散,就這樣被日本人一路從平壤追到鴨綠江邊。
看看俄國人,庫羅帕金特也就是奉天會戰的時候吃了虧,其他時候無非是因爲膽子小些,不斷後撤而已,日本人根本占不到他什麽便宜,就是奉天那次吃虧,也是士氣低落,後面革命黨鬧事弄的,真要是俄軍正常發揮……”
雷以鎮說着說着開始假設戰争了,他到此就不想再說下去,在他看來,日軍是一支極爲強調意志作戰的部隊,正是因爲此,他們不在乎新武器、新戰術的運用,也是因爲此,他們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同一個辦法進攻。在那些固執的指揮官看來,戰術失敗不是方法錯誤,而是士兵的戰鬥意志不足,所以失敗後他們隻會不斷強調作戰意志,而不是改進方法,這樣的部隊遇到強敵就悲劇了。
沒有多想日軍戰術,雷以鎮問道:“他們的騎兵去哪了?”
“在這裏。”徐大純指着廊坊西側的一個地方道:“白天最後一次偵察發現他們是在這裏,京畿雖然是平原,但是河流縱橫,這還是五月,要是到了七八月,那河水就要暴漲了。這地方,夏秋兩季真不是使用騎兵的好地方。”
徐大純這麽說雷以鎮也認同,關外裝甲師取消了作戰計劃,想到日本人兵臨城下,先生還想調裝甲師入京,但一看到京畿平原上那蜘蛛網一樣的水網,這事情也就是沒下文了。北京這邊,乃至整個華北平原,基本都是冬季作戰最佳的,在冬天河流凍的結實,騎兵步兵才能所向披靡,一往直前,但這也就是淮河以北地區,淮南到長江之間就不是如此了。日本選擇夏天進攻北京,還真會挑時候。
複興軍前線指揮部在讨論日軍的時候,看見天完全黑下來的渡邊岩之助開始指揮着工兵、炮兵們把大炮拖入炮位,二十四門火炮,每門要八匹馬拖曳,加上彈藥車,這就有近千匹馬了,也幸好陣地離鐵路不遠,半夜功夫,這些火炮就到了陣地。大炮定鋤之後,星光下看着那些昂首想向北的炮口,司令官渡邊少将很是欣慰,這下可以讓支那人也嘗嘗大日本炮兵的厲害了吧,他擦着汗,如此歡快的想。
按照司令部的命令,進攻是在後半夜發起的,但在進攻發起前,剛調入前線的第15師團師團長井口省吾中将卻快馬加鞭趕到了已經搬出天津前移的司令部,他一進門就大聲說道:“爲何要現在進攻?爲何要現在進攻?”
日俄戰争中,滿洲軍參謀長兒玉源太郎有兩個極爲依仗的參謀,被他愛稱爲兩個文殊菩薩,這兩個菩薩一個是松川敏胤,另外一個就是井口省吾,前者是一個劇烈派,作戰計劃素來都是以進攻爲主,後者則是保守派,作戰計劃多以守爲主,處處謹慎,前者已經是第10師團師團長,而後者則是第15師團師團長。
作爲今天剛下船的師團,井口省吾完全了解己方的弱勢,那就是部隊還未全部下船、塹壕未布置完全,炮兵以及彈藥未補充到位,這個時候是最怕支那人進攻的,今日支那軍的進攻其實很怪異,隻前進兩公裏就縮了回去,這如果不是支那指揮官愚蠢,就是支那軍本身存在問題。到底是什麽他不管,反正敵人不進攻,三四天之後日本軍就可以進攻了,不想司令部今天晚上就下達了進攻命令,而且是全線進攻命令,這讓井口中将很是惱火。
井口省吾的名氣司令部諸位參謀是知道的,他的問題沒人敢作答,隻等他喊了好幾句,派遣軍參謀長藤井茂太才出來道:“井口君來了啊,請這邊坐。”
井口省吾日俄戰後曾經總結過各軍得失,其對當時的第一軍,也就是現在的黑木爲桢和藤井茂太這對搭檔最有意見,認爲藤井茂太的作戰計劃就是個毒藥。今天傍晚拿到司令部的進攻計劃,他就很不滿,現在親見了毒藥,他更是不滿:“藤井君,我軍隻有六個師團,并且都很疲憊,一些師團在遼東損失後也沒有補充,前線炮兵在下午也有很大損失,現在這個時候發動進攻,簡直是愚蠢!”
井口之前的話語聲音不大,但說到愚蠢的時候,聲音特别響亮,弄得屋裏的參謀都看了過來。
“井口君,正是因爲前線情況不好,我們才要通過進攻來穩固防線。支那人征召過來的隻是受過簡單訓練的農民,他們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士兵,隻要在正面猛攻的同時,再迂回強攻他們的側翼,那麽整個支那軍的防線就會崩潰,即使不是崩潰,也會大踏步的撤退。”藤井茂太用自己的說辭給黑木爲桢的決定圓場,其實他也不想現在就進攻,如果明天進攻的話,那在兵力、火力都充足的情況下,取得的效果會更好,隻是黑木想進攻,那他作爲參謀長隻能制定作戰計劃了。至于黑木大将爲何現在就極力要進攻……
“這是送士兵們去死!”井口聽着藤井的解釋,越來越不滿,可是他現在他隻是師團長,不是滿洲軍參謀長的參謀,兒玉也已經故去,至于總司令大山岩元帥,他未必會關注直隸派遣軍的這一次進攻。
“井口君,哪一次戰鬥不需要士兵們英勇的犧牲,帝國本就是靠着士兵們的犧牲而存在的。上一次對露作戰,我們也是在炮彈不夠、兵力不足的情況下不斷的進攻露國,這才使得露國最終戰敗,這一次我們依然要不斷的進攻,讓支那人疲于奔命、應顧不暇,最終崩潰,這不是大本營的之前制定的計劃嗎?”面對着井口,藤井茂太說的理直氣壯,照實說,他的計劃并不過分,日本陸軍一向便是如此作戰的。
“那你看看你有多少電話線吧!看看你有多少機關槍吧!看看你有多少飛行機吧!”井口大怒道:“支那軍有偵察優勢,有火力優勢,有協同優勢,我們有什麽,難道有死人的優勢嗎?”
井口省吾聲音終于把在裏屋睡覺的黑木爲桢驚醒了,黑木出來的時候,他正在質問藤井,見此情景黑木爲桢清了清嗓子,和聲和氣說道:“井口參謀來了啊!”顯然,黑木的記憶裏他還是滿洲軍參謀而不是第15師團師團長。
黑木是大将,又是陸軍中少有的元老,見他出來,井口鞠躬道:“見過司令官閣下。”
黑木見此接着說道:“井口君擔心我們的進攻會失敗嗎?”
“是的,閣下!我很擔心。支那軍隊相對于我軍有火力優勢,并且他們的塹壕極爲牢固,打破了一層還是有一層,這點在遼東的時候我們就了解過了。如果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連續突破支那軍幾道塹壕,那麽進攻必定會失敗。”井口省吾道。
“這點井口君說的很對,但是比占領支那軍陣地更重要的是打擊支那人的士氣,并且一直把握住進攻節奏,讓整場戰争都處于我軍的掌控之下,這是比占領和消滅更重要的。”黑木畢竟是老将,說的話和藤井是不同的。
“可是如果進攻失敗我們還能掌握戰場的主動權嗎?”井口再問道。眼光卻掃光黑木爲桢的肩頭——日俄戰争四個軍的司令官,隻有黑木還是大将,其他三人都已經晉升爲元帥了,這是黑木想不斷進攻以獲得戰功的原因嗎?
“在直隸平原,我們的兵力将多于支那軍的兵力,特别是快速的進攻下,支那軍在關外的部隊來不及調入關内,他們的兵力将更少。”黑木爲桢不知道井口是怎麽想自己的,他還是解說着自己的思路解釋。“隻要能快速的進攻,兵力不足的支那軍最終會失敗。井口君還是請回吧,有什麽事情我們戰後再做讨論。”
見黑木一心想把進攻堅持下去,井口省吾隻有歎息,他對着黑木深深一躬,無比失落的退出了司令部,外面已經是深夜,進攻幾個小時後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