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艇在漫天大雪中降落陝西延長油田基地,陝西巡撫徐鏡心和油田總負責人任鴻隽、孫學悟前來着陸場迎接。楊銳下飛艇之後就劈頭便道:“這到底怎麽回事?!前兩天不是病情已經得到了抑制嗎?怎麽昨天晚上突然就……我這勳章頒給誰?”
“總理,僿無他昨天是……自盡了。”神色悲痛的任鴻隽艱難說出自盡這個詞,身子愈發躬的更低,作爲同學同志,這麽一個故去,他是極爲悲痛的。
自盡二字讓楊銳一愣,他憋着的氣忽然歎了出來,問道:“他爲何要如此?”而後又大概能猜到這是怎麽回事,不待任鴻隽回答便徑自往前去了。
自盡之人叫張輔忠,杭州餘杭人,少時家貧,通過中國教育會的資助才在同濟大學堂完成大學學業,而後因成績優秀直赴德國留學。兩年前,因爲他在有機化學方面的專長,和工業化氟利昂的經曆,被楊銳直接點名負責四乙基鉛工業大規模生産化項目。
飛機發動機的研發是艱難的,即便解決了發電機制冷問題,但飛機的功率依然難以獲得大幅度增長,特别是汽油的燃點太低,一旦氣缸壓縮比接近四,那麽就會爆震,嚴重的還會導緻發動機損壞。由此楊銳想到了化學課本上禁止汽油加鉛那一節上對四乙基鉛的描述,書中是說最早使用的汽油抗爆震劑便是四乙基鉛,但因爲含鉛汽油污染,最後改用甲基叔丁基醚。
兩種抗爆劑都給出了化學式,但甲基叔丁基醚畢竟高分子化合物,現在沒蹤影,唯有四乙基鉛早在五十年前就被德國人發現,隻是沒人知道這東西抗爆而已。經過實驗室實驗,汽油中加入極其微量的四乙基鉛,那汽油的辛烷值就能大幅度提高,氣缸的壓縮比能從三點五提高到五點二,在同款發動機中使用加了四乙基鉛的汽油,發電機功率可提高百分之三十五,如此結果讓震動發動機實驗室和整個工部,楊銳對此也極爲欣喜,馬上下令務必開發四乙基鉛工業化生産技術。
四乙基鉛這種汽油抗爆劑對于空軍而言是戰略性資源,但化學課本上隻說鉛會污染環境,隻說鉛會對人體許多系統都有損害,根本沒提四乙基鉛的毒性是鉛毒性的一百倍,接觸或者吸入揮發物都會中毒,于是十數名專門研究四乙基鉛如何大規模生産化的研究者悲劇了。
“總理,僿無隻是一時想不開,所以才……”去往延長石化研究院的路上,巡撫徐鏡心特意和楊銳同車,“但是他留了一份遺書,上面說……”
“上面上說什麽?”楊銳有些默然,化學、特别是有機化學是他關注的重點,而張輔忠天資不凡,他在有機化學上的表現大家是能看的道,特别是他才二十四歲,如此年輕的科學家夭折,實在是令人惋惜!
“上面說其爲國而死,此生無憾。隻是在末尾……”徐鏡心忽然有個停頓,見楊銳目光逼視,隻好道:“他在遺書中最後說,化學雖然會制造出很多東西,也可以用這些東西滿足人們之所需,但其終究一天會将整個世界毀滅。他還說……太炎先生說得對,若以道德言,善在進步,惡亦在進步,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此所謂有矛必會有盾,今借助科學使讓擺脫困境,但科學助人的同時也在害人,因爲兩者俱分進化,是以這……”
徐鏡心話說到這裏就停止了,但楊銳知道他沒說的話一定是反科學主義的。現在全國都在提倡工業化理念,張輔忠如此說法,特别是他在石化研究院處于技術帶頭人的角色,說話很有分量;加上四乙基鉛中毒大多傷害神經系統和呼吸系統,協助研制的工人因呼吸疾病緻死,而化學家們則多是頭疼、神經癫狂,種種慘劇就發生在石化院研究員眼前,這隻會讓其他還活着的、國家好不容易費盡心思培養出來的化學家失去價值,這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僿無的葬禮什麽時候辦?”楊銳心中想過這些事情,覺得有必要和化學家們談談,不過在談之前還是要先祭奠死者。
“就在今天。”徐鏡心道。“僿無遺書上曾交待家人盡快将自己下葬,而且還要葬在研究院後面的那塊墓地。”
“其他因此而死的人是不是也葬在那?”楊銳問道,見徐鏡心點頭之後再道:“那就直接去那裏吧。子龍,叫護送的人帶路,直接轉向墓地!”
随着楊銳的吩咐,車隊在停頓之後又開始前行,而在車隊的後方,與徐華封同車的任鴻隽和孫學悟也知道總理将去墓地的消息,可兩人并無太多驚訝,他們都在思考着張輔忠遺書中的那些話。以前他們覺得是科學救國,但科學救國的同時,卻在害人。科學并不是溫情的,且毫無人性,一顆子彈不會因爲前面是人而不是木頭就拐彎,一輛火車不管上面有沒有載人,隻要開動它就會往前。科學說到底隻是一種威力巨大的工具,要想真正受益還要人去使用,可要是有人用錯了怎麽辦?或者它的潛在效用便如四乙基鉛之劇毒,一時不被人察覺而無從防範怎麽辦?
車隊在風雪中無聲的前進,徐華封本想說話,但見兩人沉痛異常,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等好一會,孫學悟才問道:“華封先生,四乙基鉛到底有何功用?”
因爲四乙基鉛太過重要,在楊銳看來具有重大的戰略價值,所以研發生産與實際使用是完全分開的,石化研究院和化學實驗室并不知道這是汽油抗爆劑。徐華封想着這個事情的密級,沉吟一會才道:“颍川,我隻能告訴你這東西是用在軍事領域的,極爲重要,甚至關系到一場戰争的勝負。”
“是爲了造毒氣嗎?”孫學悟因爲徐華封說到戰争瞬間想到了毒氣,但他自己立馬否決了這種可能,他轉而問道:“華封先生,那以後要接觸這東西的人多嗎?”
“也許會很多。”徐華封艱難的說道,美國報紙已經在暢想每家一部小汽車了,四乙基鉛添加到汽油裏,那隻要有車的家庭都要接觸,而按照經濟的發展,有車的人将會越來越多。他說完後,再安慰道,“如果甲基叔丁基醚能造出來,那麽就可以替代四乙基鉛。”
“那甲基叔丁基醚是不是就無毒了?”孫學悟直率的問。
無奈的搖了搖頭,徐華封坦誠道:“我也不知道。”
于是,談話就此結束。
半個小時車程,楊銳趕到了石化研究院背後的墓地。
美孚借着獨辦延長油田和擁有中國探礦權這兩條利好消息,在美國股市大撈了一把之後,延長油田就不去了,隻一個勁的往新發現的南陽油田跑。在簽訂南陽油田合作開發的協約之後,這裏就按照之前的工業計劃,開始建設中國第一個石化基地和石化研究院,并且爲了給石化領域培養人才,這裏還開了全國第一所石化學校:延長石化學堂。
研究院和學校是一體的,等楊銳趕到墓地的時候,研究院、還有石化學堂大約數百人早已經在那了。十幾輛馬車齊齊的趕來很是惹眼,特别眼尖之人看到了前車有着總理府标記,而後在看到總理居然親來,人群中忽然騷動起來。而當楊銳下車步入墓地的時候,披麻戴孝的家屬已經迎上來了。那是一個女人,應該是張輔忠的妻子,她遠遠的就朝楊銳跪拜,想說話确實泣不成聲。
楊銳正向上前将其扶起的時候,卻被徐華封拉了一把,就在楊銳懷疑自己是不是壞了規矩的時候,徐華封已經把人扶起來了,他溫言道:“世事無常,人生不定,還是要請節哀啊!總理大人今日剛至,忽聞噩耗,悲痛異常,特親來此處,一爲祭奠亡靈,二爲表彰其功,勿要太過傷心了。”
“民女謹記大人教誨,民女,民女……”女人凝噎着說不下去,而楊銳此時也是上前道:“還請節哀吧。僿無他……哎!”
随着楊銳的一歎,女人的凝噎忽然轉爲哭泣,人總是如此,即便是之前再怨,可當看到總理親至,她卻怎麽也怨不起來。對于女人的哭泣楊銳素來忌諱,他見此隻好跨步往前。
明白總理是要祭奠亡人,葬禮的主事已經把路祭的幄賬搭了起來,待楊銳上前燒香酹茶酒之後,研究院的研究員和石化學堂的學生都圍了上來,照例祭奠之後是要唱挽歌或是講話的,他們都想聽聽楊銳會說些什麽。
“同志們,昨天晚間我忽得僿無噩耗,很是震驚,繼而是惋惜悲痛。我并不隻是悲痛國家失去了一個優秀的化學家,而是感慨他的人生隻有短短的二十四年。此來,我本是來贊譽他在化學領域的突出貢獻的,但如今任何贊譽在此都毫無價值;此來,我更是帶來了國家貢獻勳章,準備售予僿無,以及和他一起爲此犧牲的人,可再多的勳章此時也已黯然失色。
我不太想着重說僿無之犧牲,因爲我們每一個人都願意爲國家和民族貢獻一切;我也不太想說石油化工如何重要,雖然石油化工和機電産業一樣,是我中華工業的立國之基;我隻想說僿無最後留下的那幾個問題,那就是科學究竟能給我們帶來什麽?我們做的這一切是否真的有價值,是否會在後世被人疼罵?
我明白僿爲何會作此感想,他并不憐惜自己的生命,他隻是憐惜其他人、後人的生命,生怕有更多的人會和他一樣,因爲科學而不幸,這是他的可貴之處。可若真以生命來衡量科學,那科學救助過之人是它所傷害之人的幾萬倍、幾十萬倍,甚至是上百萬倍,我們之所以過的比以前更好,都得益于科學的進步、物質的豐富,這些的背後都因爲科學。
同志們,我并不是說我們要去膜拜科學,我隻想問問你們,選擇科學是不是因爲你們想去探究萬物之理,是不是想通過科學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國家?若是這樣,那我們繼續向前行吧,犧牲雖然不可避免,但犧牲絕不應該是阻擋我們前進的緣由。”
簡短的講話之後,楊銳便閉口不言了。隻待葬禮完畢晚上回到住所地時候,他才和徐華封說話:“生産工藝的研發已經完成了嗎?”
“嗯。”徐華封點頭,“我看過了僿無書寫的整個報告,他把一切都改良好。雖然要用到大量金屬鈉,但那不是不能解決的。晚上之前,我已經讓人訂造設備、買入原料了。”
“那就好。”楊銳道。現在外交局勢越來越緊,說不定日本人那一天就會開戰。
“竟成,以後工業的發展的發展方向是石化和機電嗎?”想着下午楊銳的講話,徐華封忽然問道這個問題。
“确實如此,現在這幾年我們是什麽能賺到錢那就建什麽;打仗需要什麽,那就建什麽。但等戰事一結束,那工部這邊就要轉向了,方向就是石化和機電。”楊銳說道此又點了一支煙,他今天抽了不少,“在過去的一百年間,國家要想稱霸世界,那就要有煤和鐵,而現在不同了,要想在世界上不被欺負,不但要有煤和鐵,還要有油和電。前者全世界都意識到了,這也是美孚願意借錢給我們的原因,幾個省的探礦權,再怎麽找也是能找到油田吧。”
楊銳忽然呵呵的笑了起來,他給美國人的地方都是沒油或者少油的地方,大慶和勝利他可是留着的。重重的吸了一口煙之後,他再道:“後者大家就未必能領悟到了,畢竟現在電動機毛病很多,又貴,大部分工廠都還是用蒸汽機,但等高壓輸電和永磁電機出現,那将會有越來越多工廠用電動機而不是蒸汽機。我們可以搶先占領這個市場,最少能占據這個市場一半的份額,這是一個大頭。
可電機隻是設備,賣出去總是會被仿制的,石化就不同了,造出去的東西别人未必明白是怎來的,即便是明白,也未必能造得出來,即便造的出來,那成本未必有我們敵。塑料、尼龍、人造絲、人造橡膠、這些新型材料用處極大,一旦問世,那買絲襪都能賺幾十億美元的。”
今天一天都很壓抑,雪從早上開始下到晚上,隻讓人心煩意亂,楊銳唯有說一個後世的笑話聊以自嘲,但是徐華封卻是聽不懂的,他好奇道:“絲襪是什麽,那東西真能賺幾十億美元?”
他如此認真楊銳隻想笑,可想到墓地上那幾十個墓碑他心中又是一沉,“說說罷了,但石化必定是大力發展的,這是戰略産業。”
“可油呢?”徐華封明白楊銳的決心,隻是現在全國最大的油田已經交給美孚了,雖然是雙方共同投資,但油田是美國人管理的,石化基地總不能建到那裏吧。
“油?放心吧,會有的。”楊銳道,而後又度步走到屋子裏挂的地圖前,道:“西面也是有油田的,雖然遠,可質量極佳。要是等拿下了中亞,那我們就可以和伊朗接壤了,油管也就能直接從那邊拉過來。”
楊銳有些時候似乎什麽都知道,而其他一些時候又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中國煤極多,若石油從三千多公裏外的西域運來,怕運費就會讓人出不起。徐華封道:“那太遠了。”
“近的也有,山東就有。”楊銳道,“隻是現在不能開發,還是戰後再說吧。”
“可何時會開戰?”徐華封問道。
但這個問題楊銳沒有回答,現在外交也好,日本國内也好,各種形勢錯綜複雜,談判雖在繼續,但日本已經舉起了軍刀,什麽時候劈下來,完全是不知道了。
其實任何一個國家,特别是新興國家,其内部的形勢都是複雜的,因此日本國内的政治形勢比中國複雜的多。幾十年發展,日本财閥實力已經極爲壯大,三井三菱住友之類的财閥已有隐隐控制日本朝局的趨勢和能力,他們這些人被日俄戰争坑慘了,花了十幾億一分錢賠款都沒拿到,最終隻占了中國半省之地和一條鐵路,雖然有個關東州和旅順港,但那十幾年後按照協約是要交還給中國的。如此慘痛經曆,加上國庫空虛讓他們再也不想打仗。
财閥如此,可兩年前吃虧的陸軍卻不幹,八年前那麽強大的俄國都被日本打敗,現在的日本強于八年前的日本,和中國再次國戰,一戰徹底把中國打垮,從新讓其變成滿清那種半割據狀态對于日本是最有利的。如果真是讓中國逐漸發展經濟、建設工業,那因甲午而奠定的東亞勢力格局總有一天會被中國颠覆,特别是日本對于滿洲的占領在法理上隻是繼承俄國以前和前清簽訂的協約,一旦協約規定的二十五年到期,那中國必定會借此收回滿洲的一切,甚至,現在打開的中國市場也将被楊竟成關閉,屆時日本的商品将會全部被趕出中國。
日本陸軍長州藩那些大佬們提出這些棘手且緻命的問題很蠱惑人心,但西園寺公望卻不是這麽看。此人是明治元老之一,也是日本第一貴族藤原家族出身,更是天皇的親戚——藤原家族素來出皇後,近一千多年來,七十多個天皇中有五十四個天皇立藤原家之女爲後,而今的大正皇後就是藤原家之女。
西園寺認爲中日之間并不能通過戰争就能解決問題,隻要适當的對中國讓步,就可以避免和中國發生戰争。等十年之後,不管那時是不是楊竟成執政,中國也會被内部矛盾所牽扯,無法全力對付日本。他認爲此時對中國開戰的決定是錯誤的,短期内,日本真正需對付的是複興會,是楊竟成。特别是因爲中國政體是議會制模式,隻要扶持複興會的反對黨,就能制約複興會。而滿洲那半省之地,失去就失去,并沒有太多可惜之處;若是複興會要禁絕日本商品,那這就是在挑戰北京議定書,日本完全可以讓盟國英國以及其他列強對其施壓。
西園寺不愧是伊藤博文的徒弟,對東亞的形式看的很透徹,而他也很清楚中國的掌權者和他一樣,完全知道壓在中國背上的根本不隻是日本,而是自鴉片戰争以來,西方人和中國簽訂的那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這其中北京議定書分量最重。在中國擺脫這些條約的過程中,日本隻要适當讓出部分既得利益,以保持中日友好,然後将中國的矛頭從日本轉向他國,比如俄國,法國、甚至是英國,那日本的收益将會巨大。
平心而論,西園寺戰略完全無錯,以财閥代言人的身份他看重市場而多于領土,隻要保持中日友好,同時中日團結一緻,一個出海軍,一個出陸軍,最後去和西洋人争奪殖民地及市場,那麽日本的前途将不會因爲中國崛起而變壞,反而會因爲中國崛起而變好。
長州藩雖然在陸軍根據深厚,但其在日本國内影響卻沒有财閥大,奈何新登基的大正天皇不如明治老練,驕橫傲慢、性格暴躁,根本不明白自己隻是藩閥們立的神位,一心想攪合政局,他先是慫恿長州藩拆西園寺内閣的台,後又促成桂太郎再次組閣。東海海戰之後,日本海軍損失四艘大型軍艦,輿論沸騰間更是竭力促使日本立即開戰。但此時正值英美出面調停,西園寺借盟國的名義暫時将開戰壓了一壓,想通過談判拖延、督促中國讓步而讓民意冷卻,局勢就這麽的暫時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