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确切的數字說話,袁世凱的存在讓中央政府在财政艱難的第一年多耗費了一千一百三十多萬兩白銀收買民心,并使得直隸每年約兩千五百一十五萬稅收中的七成留歸地方;他還在名義上保留了第2、第3、第4、第27一共四個滿清新軍鎮,這些部隊在去年停戰的時候,共有四萬四千餘人,并且因爲三年退役制度,北洋諸鎮還有大約同樣數目的退伍兵分散在直隸、山東、河南一帶。
這麽一個給新政府帶來巨大損失的人,楊銳以及複興會諸人對其沒有絲毫怨恨,反而有不少好感,最少,袁世凱是一個識時務的人,他很懂得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因爲有他在,不被諸人信任、仍在想着如何爲滿清續命的志銳被換了下去,北京和天津之間快速的恢複了舊狀,這個國家也迅速的恢複了和平。對一個新生政權而言,和平是寶貴的,尤其是當時還在對日作戰。
可就這麽一個重要的人,在正式開國的第一天卻被刺殺了,不需要劉伯淵解釋,楊銳都能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也能明白陳其美的打算:即暗殺朱寬肅不成,就馬上暗殺袁世凱以挑動新舊勢力不和。袁世凱是識時務的,可他下面那些人是識時務的嗎?要是暗殺的時候再放上一與複興會有關的證據,北洋那些莽夫是不是能看透挑撥,天也不知道了。
所有的種種在心中都想過一遍後,楊銳鎮靜下來吃飯,他開始想這些事情該如何是好。等好一會,他才道:“你讓李子龍去找岑先生,他和一個朋友正在京城裏四處瞎逛說是看風水,你找到他,我這邊完了就馬上回去。”
如此重要的事情,楊銳居然不急不緩,劉伯淵隻懷疑自己聽錯了,等楊銳再說一遍的時候,他才匆匆而去。那個岑先生他是知道的,不怎麽多話的人,但其也算是楊銳的幕僚,尤其是在處理内部關系上多有建言,他現在居然在看風水,看風水應該在哪裏?
紫禁城承天門上,幾個禁兵的護送下,岑熾正同着一個身着藍衫的高瘦先生在城樓上緩行,他們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身着同樣藍衫的童子,他背着幾個布袋,手上還有一個羅盤。這承天門正處在北京南北的中軸線上,十餘米高的城樓上,往下就能看見筆直而去的千步廊和遠處的大清門、正陽門,想到聖旨就是從這裏頒下去的,岑熾的心就有些微微激動。
他如此,高瘦的先生卻不是如此,他撚着胡子看着南面的景緻若有所思的道:“辄任啊,北京本是前明舊物,清季雖有不少改動,但并無關大礙,保持原樣即可。隻是楊竟成和這紫禁城不合,開府之後仍還在是在鄭親王府的好,那邊雖不是正中,可京城的風水以西爲貴,東爲賤,那邊要比南海子要好的。”
“是,厲先生。這事情我早就跟他說過了。”岑熾說道。“我就是擔心……”他指着天街東門的使館區道,“那邊可是實實在在的壞風水啊,洋人還在裏面築城駐兵,他們不去,這國定是不得安生!”
“什麽去不去的,時機未到,自然不去!”厲先生老神在在,“洋人的使館隻是小事而已。辄任,你就沒有想想當朝的德性有些奇怪?”
見厲先生說到德性,岑熾故作輕松的說道:“這又什麽好奇怪的。本朝天子乃前明餘脈,當和前明一樣,乃屬火德,色尚赤。現在複興會的會旗、軍旗、還有本朝的官服都是赤色。至于這國号‘中華’……”岑熾有些編不下去了。
厲先生接着他話繼續說道:“中,内也,五行屬木;華,古通花,花者,五行也屬木。你這國号五行屬木,可坐天下的人卻是姓朱,這可是不合了;再則清爲水德,前明爲火德,是以水克火,取而代之,現在當朝仍稱自己爲火德,這火何能克水?如此陰陽不調,五行絮亂,這國可是要出大事的。”
“這……”岑熾知道厲先生說的都對,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好解釋,他隻好道:“厲先生還請勿要擔憂,我朝能有今日之奇迹,也是有神人相助之功,先生見到竟成就明白了。再說這火能不能克水,現在不就是克了嗎。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國勢也……”
岑熾話還沒有說完,李子龍的聲音便成後面傳了過來,“辄任先生,總理正在找您……”
聽聞楊銳有請,岑熾眉心隻是一跳,不動聲色的道:“是什麽事情啊,我正在陪厲先生堪輿風水,此乃大事。”
“辄任先生,是……”李子龍看了岑熾身邊有人,走進兩步,低着聲音道,“先生,是天津那邊出了大事,袁世凱被刺身亡,總理正爲這事情着急……”
聽聞是袁世凱死了,岑熾便知道自己非去不可,正當他要向厲先生緻歉告退的時候,那邊厲先生卻對他拱手道:“辄任,既有急事,那就是去吧。我随便走走便是。”
見厲先生如此說,岑熾忙的拱手爲禮,而後匆匆的去了。他這邊一走,厲先生身後跟着的童子道:“老師,這洋人的公使區,真的不礙事嗎?”
“這怎麽說呢。”厲先生撫着胡子,“這北京城建的時候,爲了壓住此處的孽龍,隻好建了一座八臂哪咤城。正陽門就是哪吒的頭,這皇城就是哪吒的五髒,東郊民巷乃爲哪吒的肩,那邊洋人的兵營槍炮無非是刀劍架頸之勢而已,雖有礙但一時卻不緻命。今所慮最大者,還是五行不和啊,如此下去,孽龍作亂,非要有人殉國乃平矣!”
厲先生說人殉的時候,楊銳已經就食完畢,早早的回到了鄭親王府。他現在隻有一種很不吉吉利感覺,今天是開國大典,居然連死了兩人,一是方君瑛,在正陽門大街邊的閣樓上被一槍擊斃,本來他還有交代今日最好不要見血的,可當時情況危急,白茹不痛下殺手,朱寬肅萬一身死,那可就要很的不吉利了;再是袁世凱,滿清舊臣當中,他比沈家本的影響還大,畢竟他那邊是有地盤有兵有錢的,還傍着天津九國租界,洋人力挺之。這兩人都在開國當日慘遭橫死,讓楊銳隻覺得着實不吉利。
可不吉利就不吉利吧。事情還得處置吧,方君瑛之死密而不發,可袁世凱之死該怎麽辦?他那邊四個鎮雖然都已經整編入總參謀部,各部的防區也已經調開,班排長也大部分掌握,但一旦沒有處理,可是要小戰一場了。而且從人心得失上來說,此對中央很是不利,特别是洋人公使們對袁都有好感,認爲其恪守了一個臣子的本分。
楊銳亂七八糟的想着這些事情,李子龍便陪着岑熾來了,他一見人到也沒客套,隻說道:“辄任先生,直隸那邊袁世凱死了。”
“我知道了。”岑熾早聽李子龍說了這件事,“是誰殺的?”
他是要知道事情的過程,好安排後面的事情,楊銳于是看着劉伯淵,劉伯淵趕緊道:“今日袁世凱不知道爲何要去租界裏頭,馬車進租界的時候,就被一輛發了瘋的馬車沖開了隊列,而等侍衛攔住那馬車時,車廂裏出來一個年輕女子對着袁世凱坐的馬車就連開數槍。袁世凱當即未死,隻是送到租界法國醫院的之後,搶救不過來最後死了。”
“年輕的女子?”岑熾問道,“這女子是何來曆?”
“那女子叫傅文郁,自稱是複興會會員,說是早知袁世凱爲滿清餘孽、漢人奸雄,要爲國除害,所以要刺殺他。”劉伯淵說道,天津那邊的命案發生不久,他便知道了内情。
“那她是複興會會員嗎?”岑熾問道,他知道複興會是秘密黨員制,開國之後還沒有完全改過來,尤其是直隸那邊是袁世凱的勢力範圍,一般的會員是不會公開自己身份的。
“她不是。”劉伯淵道。“這是她自己瞎說的罷了。現在最蹊跷的是她把這件事說成是自己的單獨行爲,可越是這樣,直隸那邊就越會認爲這是我們有意爲之。加上前段時間開灤煤礦的事情,袁世凱那邊還是有意見的。”
開平煤礦被英國人趁庚子時機巧謀奪,幾年扯皮官司打下來,那煤礦還是英國的,對此,直隸衙門爲了對付洋人控制下的開平礦,在袁世凱的嚴令下又新成立了一個栾州煤礦,礦區把開平煤礦包圍了起來,而後開始和開平大打價格戰,幾年前開平礦區的煤快要挖完,英國人便想讓滿清花千萬兩白銀贖回開平,但被光緒婉拒了。眼看這本是要倒竈的開平煤礦,卻因爲革命再現一絲生機,早先圍剿開平煤礦的袁世凱,爲了在某些程度上獲得洋人支持,居然申請将開平和灤州兩礦合并。
換做其他事情楊銳或許同意了,但開平礦的事情他好幾年前開長興煤礦的時候就已經關注過了,袁世凱圍剿開平之策雖然拉低了長興煤礦的收益,但他還是爲此叫了聲好。那一日袁世凱的申請遞過來,當即就被他給否了,他還在申請上披了一句話,謂:‘今日既然要并,當初爲何要開?’隻讓袁世凱又羞又愧,弄得開國大典也不好來參加。他身邊那些爲之建言的周學熙等,爲了推卸責任,都說總理這邊太過摳門,是要在經濟上打壓直隸。這些放在平時也許是小事,但被暗殺一放大,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沒去多想灤州煤礦的事情,楊銳看着岑熾道,“辄任先生,如今這形勢,該如何是好?難道爲了要取信于直隸諸人,我要親自去吊唁一下不成?”
“千萬不能去!”劉伯淵和岑熾齊聲呼道。他們一個是認爲楊銳此去會天津會有危險,另外一個則認爲袁世凱之死本就懷疑和複興會有關,現在楊銳大違常情的前去吊唁,就怕被他們誤以爲這是複興會欲蓋彌彰。
“竟成,如今之計還是不要去想如何辯白,越辯可是越黑啊。我們還是先想如何善後的好。袁世凱既死,那直隸總督一職應該授予何人?”岑熾說道,隻把楊銳從袁世凱之死上拉了出來,他之前可是想着天津一亂該怎麽辦的。
“袁世凱那邊能力衆多,徐世昌、楊士琦、周學熙、王士珍,這些人都可以爲直隸總督。”楊銳說道,感覺這不是難事。
“竟成,這些人都能任直隸總督,可正是因爲這些人能任,才不能任。一旦直隸内部穩固,那不管袁世凱是不是我們殺的,北洋的矛頭都會指向我們。最好的辦法是選一個不合格之人爲直隸總督,使得他們陷于内鬥,這才他們才沒心思想着如何對付我們。”岑熾的想法不是甯事息人,反而想着怎麽乘此機會謀奪些好處。
“辄任先生,這麽做未必不可,可要是楊士琦等人因此怨恨,還是把矛頭指向北京呢?”楊銳細想着他的建議,覺得還是有些風險。
“竟成。現在局勢不同以往,國家大定,國會已開,刺殺袁世凱之人既然被抓,那依法審判便是,刺殺是不是我們所爲,總不能靠着一個女子三言兩語就能認定吧。直隸那邊都是聰明人,是不是我們殺的人怕心中早就知道了。”岑熾道,“任命一個坐不了總督的人做總督,孤立之下此人将更靠向中央朝廷,而楊士琦等人即便有不滿又能如何?這些人隻是謀臣,要想造反是沒有那個魄力的。
再則真是要寬慰袁世凱那邊的人,最好的辦法還是請岷王下旨安慰撫恤其家人,宮中不是還有閑散的官嗎,袁世凱的大兒子完全可以賞賜些東西,封個閑官即可。這事情交由岷王出面,大家總不會想袁世凱是岷王派人暗殺吧?”
岑熾一說朱寬肅出面,楊銳倒是想到由他出面當是最好了,做皇帝的隻有下旨要臣子自盡,還從來沒有派人暗殺的。陳其美隻想着挑起兩會紛争,但有個岷王作爲第三極主持公正,即便北洋那些人不滿也隻會上表哭訴,而不是一開始就拔刀相向。皇權有用,卻沒想居然可以這樣用,他當下高興道:“那下一任直隸總督任命誰爲好?”
楊銳問岑熾,岑熾則看向劉伯淵,直隸那邊的人,還是劉伯淵最熟悉。見此劉伯淵想了想才道:“北洋諸人大多有才,要想選人還是不易,但從輩分上來說,趙秉鈞倒是最合适的。他是警察出身,本來是左宗棠的人,後來才跟着袁世凱的。也正是因爲這樣,小站出身的武将閑他是個警察,那些文人閑他沒讀過書,是個小厮出身,都看不起他。要是任命他爲直隸總督,那直隸就有得熱鬧了。”
“趙秉鈞?”楊銳念叨着這個人的名字,此人算是由武入文的了,早年居然還跟着左宗棠去新疆打過仗,後來論戰功做了典史開始出頭,再被袁世凱收爲己有,從巡警做起,官至巡警部侍郎,後面因爲政鬥又被掀了下來。他當下道,“那好,就定這個人。還有岷王那邊撫慰的聖旨要怎麽寫,就請辄任先生費心了。”
楊銳從善如流,岑熾高興之餘立馬就揮筆拟了一道聲情并茂的撫慰文稿,送至皇宮潤色變成聖旨之後,當天晚上便送到了天津。
聖旨的力量大于蒼白無力的電文,雖然下午給功臣頒發完勳章的楊銳,收到了從直隸傳過來的袁世凱被殺的消息,按照一般的反應發了一份唁電,可這份唁電毫無作用,反倒是皇宮送出的聖旨,讓直隸這邊的人很是觸動了一會,諸人按照前清接聖旨的模樣接了聖旨後,之前已經停止悲哭的袁世凱妾室又是大聲的哭訴起來,一直在商議如何處置的楊士琦等人,看着随聖旨而來的沈家本也沒有說話。
靈堂裏祭拜之後,沈家本看着坐在側堂的諸人道:“諸位大人放心,隻要有冤屈,大理寺一定秉公執法,爲宮保讨個公道。”
沈家本如此說,便是之前吵鬧的很厲害袁克定也是不再說話。這不是因爲沈家本是廷尉府的廷尉,而是倫常之下,皇帝都已經下旨親問撫慰了,做臣子的又再大的委屈,也要先忍一忍,最少這事情皇帝已經表了态。再說諸人也感覺到些蹊跷,那複興會從無暗殺之舉,之前雙方無非隻因一個煤礦弄的不太高興而已,但總不能因爲一個煤礦殺人吧。
當然也有人猜測這複興會要對北洋一系動手了,可這也不太對的,要動手完全可以把袁世凱調至京城,委任一個什麽部的尚書,不是更幹淨利落?反正在聖旨沒來之前,諸人說什麽的都有,但聖旨一到,大家也就不啃聲了。皇上已經說這事情他知道了,并且很悲痛,不但安慰了宮保的家人,還親派了沈家本沈大人過來辦案,大家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收到天津回報的楊銳知道事情總算是過去了,但天津的事情剛了,美孚的羅伊.S.安德森卻又跑來了。“總理閣下,洛克菲勒先生讓我向您緻意!”美國人漢語越來越熟遛,他今日是有事而來的,“爲了承銷債券,紐約方面希望能在下個月出手一批美孚股票,洛克菲勒先生希望這幾天國會就能通過探礦權以及批準美孚獨辦陝西油礦的協議。”
聽着美國人的話,楊銳隻想搖頭,中文越來越流利,可話裏的意思還是美國式直挺挺的,他溫言道:“請轉告洛克菲勒先生,國會這兩天就會通過石油勘探案,另外,陝西油礦不能更換嗎,你們的人不是已經去了那裏查證?”
“是的,陝西油礦并沒有商業開采價值,但是美國那邊一直在宣傳這個油礦,說它将成爲亞洲最大的油礦,如果它不能獨辦,那麽股票未必能張到那麽高。”安德森道。
和美孚的合作怎麽看都是中美奸商的勾結,一個是回避反托拉斯案下分拆的風險,一個則使勁的畫餅、不斷的吹風,好通過外部利好因素使得美孚度過難關,從而借取合夥詐騙得來的美元。計劃雖然是雙赢,但對于楊銳來說則有不少壓力,畢竟章鴻钊和吳仰曾的案子還沒有審完,一旦陝西油礦交由美孚獨辦,那楊銳就要成爲衆矢之的了。隻是,他還相信自己能控制輿論,半年之後等洛克菲勒股票賣光,美孚宣布前期的勘探結果錯誤之後,那麽事情就要過去了。陝西要真能出大油田,那後世不可能默默無聞。
“安德魯先生,請轉告洛克菲勒先生,這個月國會就會通過探礦權以及陝西油礦獨資案。爲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按照我們之前的商量,探礦範圍重新做了調整:直隸、山西、陝西、河南、甘肅、四川,江西、湖南,一共八個省二十五年的石油勘探将授予美孚中國公司,陝西油礦也将交由美孚出自承辦,中國按照之前的出資額占有該油礦的資本比例。另外,柴油專賣因爲亞細亞石油公司的抗議,目前我們還是先放一放吧。”楊銳道。
“是的!我們完全理解這一點,您剛才承諾的這些已經足夠了。”安德魯很肯定的道。“您真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總理閣下。”
他一說自己信守承諾,楊銳心中隻是苦笑,自己就等着被報紙罵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