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不知道怎麽心裏忽然跳出威嚴雄偉這個詞,這明顯和北京在他心中的印象很不般配。就曆史來看,滿清攻入了北京,法國人英國人攻入了北京,八國聯軍攻入了北京,這座城市似乎太容易征服了,特别是現在,天津到北京對于洋人來說毫無阻礙,使館區幾千洋兵離紫禁城不足一公裏,國都選在這裏,想想都可怕。
楊銳想着這些的時候,飛艇已經穩穩的停住,外面全是迎接的人群和馬車,吊艙雖然開着門,但是所有人都想讓他第一個下船。看見楊銳若有所思,陳廣壽不得已動了楊銳一下,輕聲道:“先生,該下船了!”
“哦!”楊銳終于回過神來,看着大家都站在吊艙内看着自己,終于明白大家的意思。于是他穩穩的站了起來,理了理軍禮服,在諸人的矚目下走出了艙門。
楊銳一出吊艙的時候,外面等候記者的鎂光燈便閃耀起來,俘虜整編過的軍樂隊也準備奏樂,不遠的人群中,一身軍服的雷以鎮小跑了過來,他在不遠處立定,敬禮後大聲道:“報告總司令,複興軍第二軍軍長雷以鎮向您報告:我軍奉命攻占北京,圍殲敵之防禦部隊,昨日已占領北京及京畿地區,殲滅敵禁衛軍、八旗軍等三萬四千餘人,繳獲無算,全軍傷亡兩千六百三十九人,報告完畢!”
“很好!”楊銳看見雷以鎮有些激動,很是鄭重的向他回禮!
“第二軍駐京部隊列隊完畢,請您檢閱!”雷以鎮再道。
看着不遠處整齊的方整,靜默的士兵,楊銳大聲道:“第二軍在攻占北京戰役中,執行任務堅決,攻占目标迅速,完成任務出色,真正體現了複興軍不怕犧牲、敢于勝利的戰鬥精神,我代表全體會員向你們敬禮!同志們,感謝你們。你們辛苦了!”
“爲民族服務!爲民族服務!爲民族服務!”半圍着飛艇的方整忽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這聲音隻把站在前面的記者和軍樂隊吓了一跳。雖然這個情節是事先排練好的,但楊銳還是在這種呼喊中熱血沸騰,他忽然覺得他還有話要說。
“今天,杭州城外的第三軍已經擊穿清軍最後一道防線,開始圍殲清軍,熱河、山東、河南、江西、湖南、廣東、廣西都已經被革命軍占領,甘肅、新疆、西藏也都已經向我們投誠。全國唯一還沒有光複的省份隻剩直隸。這是滿清最後的堡壘,他們将會想盡一切辦法負隅頑抗、苟延殘喘。
同志們,我們要握緊手裏的槍,消滅他們!消滅一切敢于阻止我們統一國家的敵人,而後,我們還要守衛這個國家,擊退一切敢于入侵這個國家的敵人。爲了這,我們或許都将犧牲,但是這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更是我們最好的歸宿。曆史證明,沒有任何一個民族的複興不要付出代價,既然要付代價,那麽我們就爺們一樣拿命去換,把國家的完整、民族的繁榮換回來。同志們,我們要死的光榮!……”
楊銳的聲音雄渾、深遠,再一次看見他的莫裏循聽着通事的翻譯,并不能被話裏的意思激動,但聽着楊銳的聲音,感受着這個激動人心的場面,他不由的想到,巨人終于是醒了!在前些年的那次專訪中,雖然楊銳說了很多,可他并不相信這個怪異的革命者能開創今天這樣的局面,然而事實卻讓他驚歎。他感覺這個正在激烈講演的年輕人,已經變成了一種化身,站在他身後的不是巨大卻空空如也的飛艇,而是無法計數并且一掃麻木的人民。
他無法判斷他是怎麽做到的,也許是說服、也許是利誘、也許是逼迫,但不管怎樣,現在全各地傳來的消息都是全國的人民都被他操縱控制了,這便是他能站在這裏的原因。真是……上帝!莫裏循實在想不出什麽詞語來形容,隻能是驚呼上帝。
爲了使士兵聽懂,楊銳講演全是白話,但即使是這樣,按照幾十年後士兵們的回憶,偉大領袖的激情講演他們當時隻聽懂兩句,一句是“隻剩直隸”,另一句就是“死的光榮”,前者在辛亥年之後就少有人提起,但後者卻影響這些士兵一生。
楊銳的即興講演完畢,他便和從滬上過來的人一起上了馬車前往北京内城。看這這一條馬車進了城,京話日報的主編、原本在1906年9月因爲‘妄議朝政、捏造謠言’而流放新疆十年、民國時自殺未遂的彭翼仲歎道:“這天下終就是變了。”
“這世界也是要變了!”在他身側,京華日報主筆,1918年11月因憤于國勢日衰、道德淪喪,自盡于積水潭的梁濟也是感歎,他不在乎誰坐龍庭,在乎的是不是改變世界。
“這楊竟成也是粗鄙之人,說得都是粗鄙之語。”同是主筆,也和彭翼仲跟随梁濟自殺的吳梓箴有些鄙夷的說道。複興會報紙上雖然有楊銳的文章,可這是他第一次親聞楊銳的談吐。
“梓箴啊,你說楊竟成說話粗鄙,那是因爲他的話不是對我們說的,是對他的那些兵說道。這……他的講演簡直就像梁卓如的筆,是帶着魔力的;還有那飛艇,如此巨大,真要是心志不堅的人怕就要膜拜下去。我看這複興會還是帶着些洪楊的味道,喜歡弄出一些大東西,說一些叫人送死而不惜命的話,來蠱惑愚民爲複興會賣命……”
彭翼仲的話直戳複興會文宣的痛處,旁邊的的梁濟連忙拉着他,低聲道:“翼仲,慎言啊!大庭廣衆之下,你就不怕複興會的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我們辦報之人,說的就是實話,現在全國大部分地方都被複興會占了,就剩這直隸一省他還要喊槍說死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啊!難道就不能談和嗎?”彭翼仲道。複興會攻入京城,除了限制内城居民外出,還是少有殺戮的,可在彭翼仲看來,流血就是不應該的,他曆來主張的是改良。
“不對,楊竟成是語有所指的。”吳梓箴說道。“聽說滬上那邊搶火車,複興會和英國兵打了一場,死沒死人不知道,但現在公使團是一概不理複興會的,這洋人怕是要出兵的!哎,昔年梁卓如在東京的時候就說過,這革命必定會引起列國幹涉,百姓有難了。”
三個在民國因爲“國性不存”而接連投湖自沉的文人在一邊感歎猜測,而給他們駕車的梁漱溟則看着遠去的士兵向往不已,若不是父命所在,他也想加入那支穿的花花綠綠的軍隊,然後拿自己的命去換“國家之完整,民族之繁榮”。
楊銳到來必定在北京引起軒然大波,他根本沒在乎一些小人物的感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駛進永定門箭樓門洞意味這什麽,他隻是感慨這無法言狀的城樓和甕城,對着身邊的謝缵泰說道:“北京的城牆決不能拆啊!這些都要保護起來。”
謝缵泰可是有好多事情要向楊銳通報的,誰知道他卻來了一句城牆不能拆。他笑道:“京城,以鎮進攻的時候,已經最大限度的減少破壞了,現在就是紫禁城裏面不少門在那天晚上打壞了,這也是沒辦法。這個不說了,現在北京最棘手的事情有兩個,一是光緒死了,現在天氣熱,還是要早點入葬的好,但是用什麽規格,還是要斟酌的;二是公使團那邊,他們到還是希望我們能和滿清停戰,和剩餘的清軍講和,然後再開國會。現在全國就剩這直隸了,我們是不是放一步,就看你的意思了?”
“南方的第9鎮,還有浦口的江防軍,兩支軍隊加起來兩萬人出頭;直隸山東這邊五個鎮,還有一直判斷不出戰力和具體人數的毅軍,加起來有七萬多人,這十萬軍隊不少啊!他們求和可以,不過我們的底線是要他們接受改編,服從調配,軍官的待遇也要變得和複興軍一樣,這些條件他們要是能接受,我們可以停戰。光緒那邊……去找人查一查曆史上的是怎麽做的……我就擔心一旦送葬的話,内城的滿人會亂,到時候如若有心人借機生事,洋人也湊上來弄些名堂,那就危險了。”楊銳答完忽然想到一個人,問道,“袁世凱還沒有到嗎?”
按照軍情局的消息,漢口租界士兵組成了一支小型聯軍連同袁世凱看家護院的那一個營一起坐火車來了,安陽到天津不不遠,楊銳感覺他就要到了。
“還沒有袁世凱的消息,他怕是要今天晚些時候,或者明天才能到。”謝缵泰搖頭道:“滿清剩下的那些軍隊,改編我看他們可以接受,就是一旦這樣,那京城的滿人怎麽處理?昨天晚上志銳派出信使,準備和我們和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保證現在被我們控制的滿人安全,并保證以後也不追究他們,他就把直隸讓出來。”
“志銳這麽快就服軟了?”楊銳有些奇怪,這是個好消息。
“主要是光緒死前寫的遺诏起了作用,昨天各屆報紙都登了這道遺诏,李蓮英還有那些大内侍衛也都放回家去了。現在我們是把刀架在滿人的脖子上啊,通電裏說的他們不信,隻能是在談和的時候把這個要求說出來,他要的是岷王的聖旨。”謝缵泰道,這個要求有些意外,不信複興會信傀儡。
“性命可以留,旗饷也可以不還,但滿人的家産怎麽辦?還有内城的屋子可都是要賞賜出去的?還有北京是國都,三十幾萬滿人就在裏面,誰睡的着覺?”楊銳道。他可就是指望在滿人身上榨一筆大錢的。
“這……王公官員的家産我們可以沒收,但是普通滿人的就應該放過吧?院子嘛,這些王公大臣的就夠我們賞賜了,實話說,這些滿人還是窮的多,照他們那樣子,不消十年,這房子家财都要典當的。”謝缵泰知道之前的定的策略,那是要把三十多萬滿人全部趕出去。
“就這麽放過他們?!”楊銳反問道,“還是心有不甘啊!”
“竟成,這些滿人除了房子,已經沒什麽油水了,不當官沒差事的滿人一個個都是外面看着光鮮,其實裏面比外城的人家還要窮,你在東北給他們地,這反而是給了他們一條活路,幾十年後說不定還要謝謝你。”謝缵泰忽然開起了玩笑,他也是抽樣調查後才明白實際情況的,滿人隻靠着旗饷過活,又愛面子又抽大煙,真是沒好日子過。
“這次沒收了多少東西?”聽謝缵泰說道油水,楊銳倒想問問收獲。
“有不少東西。戶部銀庫、官錢局、大清銀行、各部衙門、内務府、紫禁城,這些地方共搜出了一千七百萬兩銀子,另外還有一些外國債券的購買憑證,八千萬法郎和三百萬英鎊兩股是最大的,其他的都是小數,加起來應該有四千三百萬兩,但這些可是要随行情波動的,洋人認不認,最後還能拿回來多少錢,那就不知道了。”謝缵泰道。
“這錢不多啊!”楊銳問道,他覺得官面上的錢少了。“那債券是滿清直接買的嗎?”
“法郎債券是由比利時銀行出面買的,英鎊債券則是由荷蘭銀行買的,”謝缵泰道,“這幾年圍剿嚴州把錢打沒了,光緒是沒有什麽私房錢的,紫禁城裏面查出來的錢主要是慈禧的,有八百多萬兩,大都是金條,在一個密閉的房間裏。除了現錢,再就是一些古董字畫珠寶之類,這些隻能估價,但其實估了也沒用,國寶總不能買了吧?倒是一些寶石古玉翡翠什麽的可以賣掉,這裏大概能有八九百萬兩。”
“那私人呢,那些王公大臣還有官員,這裏有多少?”問完公家,楊銳再問私人。
“已經搜出來、挖出來的有六千三百五十萬兩,還有一千三百萬的洋人銀行長期存單。”說到王公大臣的家産,謝缵泰興緻極高,“京城這些人,隻要是有差事的,或者以前有差事的,不管官大官小,每個人家裏都有不少錢,少則幾萬十幾萬,多着幾十上百萬,隻有少部分人存在銀行銀号裏,更多人士埋在家裏,這幾天工兵可是忙開了。”
“能有這麽多?”數字居然比想象多,楊銳有些驚訝。
“四十八個王府,兩千多勳貴,還有兩千三百六十九個京官,這七千六百萬兩攤下去,一個王府隻有一百萬兩,一個京官家裏就隻有一萬兩。這實在是太少了,就一個崇文門的稅吏,家裏就能搜出來十萬兩。”謝缵泰道,“真要是把整個内城底朝天翻一遍,估計還能再找五千萬兩不止,但這事情不好做,特别是要談和。”
“一千七的六千三,加起來有八千萬兩,各省報上來的數字彙總起來有三千多萬兩,再加上海外賣的國債,估計最少能有一億五千萬兩,這些加起來兩億六千萬兩,下半年還有田賦、關稅、鹽稅、厘金等等,林林總總也該在一億五千萬以上,兩億兩左右,這裏一共是四億多兩……”楊銳算着這些錢,債券是八年期要還的,抄家也就是這一次,以後要有這麽多錢怕要在三四年之後,而且不能打戰。
想到打戰他就頭疼了,真要是和日本人英國人幹一戰,那這四億多兩馬上就打水漂了,看着士兵的時候他雄心萬丈,但再看報表的時候就縮手縮腳了。錢是男人的膽,不管是一家之主,還是一國之主。
“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楊銳哀歎道,旁邊謝缵泰和陳廣壽分不清他是嫌錢多還是嫌錢少,聽着都是笑了。
“竟成,要真是有四億,那我們就可以不問洋人借貸了。還有我建議對那些官員,要是能放過的最好就放過,畢竟我們雖有法政學校的人接收各地的州縣,但還是要靠着那些老人先幫着把稅收上來啊,太苛刻了可是要出事的。”謝缵泰道。
“對待底層官員,隻要不是民憤大的,哪怕是貪了錢,可以放過。”楊銳說道,“但要保留官位,那就要再次考試了。現在各地已經在接收州縣了,下一步我們要做的就是穩固各縣政權,每占領一地,農會就建一地。農會才是我們掌握地方政權的法寶。農會的幹部以後就是鄉鎮幹部,組織不建在鄉鎮,我們的政權就會軟弱無力,以後土改、各種專賣制度,還有用厘金對抗關稅就做不成。”
在鄉鎮建立組織和土改以及專賣制度的聯系,在香港的時候楊銳就詳細說過,現在聽見他又弄出一個厘金對抗關稅,對關稅不能自主深表擔心的謝缵泰道,“這厘金怎麽對抗關稅?你一對抗,那洋人不會抗議嗎?我看最好的還是把關稅自主權收回。”
“洋人是不會那麽容易把關稅自主權給我們的。”楊銳搖頭,“厘今從設立以來,本就有對抗關稅的意思,以前盛宣懷在滬上和洋人談過這個問題,商談的結果就是取消厘金,關稅加到百分之十二點五。盛宣懷覺得洋人加的太少,應該加到百分之二十;洋人則覺得中國人不守信,現在說裁撤厘金裁撤厘金,到最後又會用其他什麽名義再收商稅,所有當時談到了十二點五的關稅稅率,還是不了了之了。
現在關稅四千萬兩,如果進口稅加到十二點五,粗算能增加四千多萬兩的進口稅,但厘金現在也是四千萬兩,兩者基本抵消。不過各地厘金局貪污的利害,粗估厘金最少被貪墨了兩到三千萬兩。若是再針對進口商品加稅,厘金将超過一億兩。隻是我們重點不是收多少厘金,而是通過調控厘金稅率來控制進口商品數量。”
“你這是……如果隻對進口貨加稅,那洋人一定會抗議;你要是進口國産一起加,那大家都會受不了。”謝缵泰道,他覺得楊銳說的不是什麽好辦法。
“當然是國産進口一起加高厘金稅率,但我們可以補貼國産貨。”楊銳很後悔自己又把話題扯長了,看着離内城還遠,他簡略快語說道:“要收農稅,那就要清查各地的田畝,要收商稅,那就要讓各地的商号成立公司,登記注冊,并且最重要的是要建立财務系統,這就需要幾萬甚至十幾萬受過培訓的會計,還要有慎密的票據系統,這還涉及到銀行賬戶……
這一切都非常麻煩,那些商号并不樂意這樣去做。但是如果對他們進行補貼,那就不一樣了,他們會很樂意的去工商局注冊,很樂意的把自己的兒子親信送去會計培訓班,很樂意用稅務局給的票據和通過銀行進行轉轉而不是現金交易。隻要這樣他們才能納入我們的保護網,才能享受退稅優惠和各種補貼。隻要他們進入了保護網,剩下的就是進口貨了,厘金稅率翻十倍,我們也沒有什麽好顧慮的。”
“可要是那些進口貨也冒充國産貨進來了呢?”謝缵泰道。
“那就重獎舉報者,重罰冒充者,甚至是槍斃他們!”楊銳道,“涉及稅務的案子都由國稅局内部法庭審判,在這個法庭上,沒有什麽無罪推定,不需要檢控方想辦法證明原告有罪,而是原告要想盡一切辦法證明自己無罪,如果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無罪,那就是有罪!”
“竟成,這太過分了吧?”楊銳說的是有罪推定,謝缵泰吓了一跳。
“重安,要這樣的。”楊銳一點也不覺得過分,“隻有全國建立新的金融财務體系,每一個商号都納入國稅局、戶部的管理,有幾萬十幾萬會計,那金本位才能實行,經濟運行才能可控。這是我們八年裏必須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