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成,這虞和欽就是被美國人蠱惑了,說什麽保護私産,現在絕大部分人都是沒錢的,他保護私産是保護誰的私産,不就是護着那些隻會收租放貸士紳嗎的私産嗎?現在國家要錢,不從士紳那裏要那能從哪裏要?民族國家之将來,黎明百姓之生計,就被他一個保護私産給葬送了。什麽是民賊,這就是民賊!”虞自勳走後,章太炎猶不解氣,對虞自勳不在稱字,而是直呼其虞和欽的大名。
“枚叔,自勳也是爲了以後國家的長治久安啊。現在不保護私産,那以後即便國家富強,百姓還是朝不保夕。曆朝曆代,官是如何,吏是如何,你不會不知道啊?”看着章太炎還在發瘋,王季同不得不說出自己的想法。
“枚叔,自勳也沒有什麽不對的,他隻是考慮的長遠了些吧。”楊銳在一邊淡淡的說道,“國與民之間,本來就有個權衡的。現在的土改方案也已經在名義上做到了保護私産,給士紳們留下了一塊簾子沒有捅破,這樣也就夠了。沒有必要再爲這件事情吵了。”
“枚叔,有意見可以好好說啊,怎麽要這樣呢?你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怎麽還是年輕人的脾氣?”常委裏面徐華封年紀最大,已經五十三歲了,章太炎、鍾觀光、謝缵泰年齡相仿,都是四十出頭,楊銳和王季同相仿,三十六歲,而虞自勳最小,隻有三十出頭。因爲徐華封是中途楊銳拉進來的,爲人也好,所以委員會裏一般尊他爲長。他說的話和楊銳說的一樣,章太炎還是聽的。
楊銳和徐華封都說話了,章太炎這才洩了脾氣,不過依然是不情不願的道:“我承認我發火是不該,明日我也會像自勳緻歉,但是他就不應該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爲嗎?國之不存,民将焉附?他要是真在乎什麽民主自由,不說去美國,可以去香港,更可以去租界。那裏都是宣傳保護私産的,隻要交了稅,可以做個二等人……”
見章太炎怒氣還是未消,楊銳不由重重的叫了他一句,“枚叔!”
楊銳一說,章太炎就停下了,無聊的扇着扇子。楊銳再道:“也差不多開飯了,今日就到這裏,明日再讨論吧。小徐留一下,我這邊還有其他事情要和你說。”
即便是委員會成員,也還是遵循複興會的原則,所有人都吃盒餐。一葷一素一湯一飯,一要吃完,二要洗碗。當然不洗也行,碗是個人的,不嫌髒下次還可以接着吃。見楊銳說另有事情,其他人都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楊銳和王季同。
“小徐,下半年的時候,第三次代表大會要開。重新選委員會的時候,我想常委裏面還是要換一換人的。”楊銳等人都走遠了,才點了支煙輕聲的說道。
委員五年一屆,常委也是五年。複興會成立的時候選了第一屆常委,06年第一次代表大會,實際上是第二次代表大會的時候選了第二次委員和常委。不過因爲蔡元培妄動,滿清鎮壓之下不少委員被殺或叛變,蔡元培自己也被囚,所以下半年緊急召開的第二次代表大會,實際上也就是第三次代表大會增選了委員和常委。06年到現在已經五年了,本該在現在舉行複興會第三次代表大會,但是舉義在即,隻能推遲到年底在舉行。這第三次代表大會其實就是建國後複興會的權力分配會議,楊銳這個會長是不可能有變化的,但是裏面的委員卻是一定要變的,有些人要進去,有些人自然要出來。
“自勳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王季同道,他早就想到楊銳不會再讓虞自勳成爲常委的,或者說當那些管理培訓班生到達美國之後,楊銳不需要虞自勳也可以掌握那邊的産業了。現在楊銳會找他談,那就是說這輪權力分配,他還沒有出局的,可他不想要這個結果。“是,我明白,新人還是要進來的,不然底下的人就要有意見了。隻是竟成,建國之後我是想出去留學,常委裏面就不要作我的數了吧。”
七個常委都是元勳,鍾觀光已經明确表示不想參政,而虞自勳,楊銳早就想把他清出去,然後把七個人常委會擴大成九人,這樣就能塞四個人進來。除了所謂的革命英雄蔡元培,剩下的三個,一個是虞輝祖,他既代表工商業,又是甯波人。國内四大商幫,晉商因爲曆史原罪是要打壓的,同時也爲了山西的路權礦權能順利國有;徽商不動;粵商因爲華僑的關系要拉攏;而浙商,是分兩塊的,一是紹興的錢莊業主和湖州的生絲業主,二就是甯波的商行業主和洋行買辦。
曆史上前者随着廢兩改元以及生絲業的衰退而慢慢失去了影響力,而後者則由商業買辦轉變成中國最早的一批工廠業主。站在經濟發展的角度,前者要打壓,而後者要扶持,特别是複興會草創的時候,沒有甯波商幫這顆大樹靠着,估計味精工廠早就被人收走了。所以,甯波人無論如何都要有一個人在常委會。
最後兩個人,楊銳是想着去農會裏面找老實巴交、會聽話、懂分寸的農民。如此也可以給外界一種複興會親農的印象。建國前三十年,農會、農民、農業是執政的重中之重,至于三十年工業化初成後,那執政的基礎就是大大小小的工廠主了。而普通工人,除了技術人員,他們便是一年死一百萬楊銳也滿不在乎。
楊銳自己,章太炎、徐華封、王季同、謝缵泰、蔡元培、虞輝祖、外加兩個農民會員,這将是楊銳認爲理想的第三次代表大會選出來的常委會名單。現在王季同也要退,他的意思還是要把虞自勳保留在常委會裏,他這般想,但在楊銳看來他因爲05年的滬上血案,已經很有名望了,所以他即便不是常委,也能在外圍起作用。怎麽辦?楊銳在心中又估算了一下,瞬間把九人常委會又壓回了七人:自己、徐華封、謝缵泰、蔡元培、虞輝祖、杜亞泉、農民。
“自勳既然出去了,那孑民、含章和秋帆都是要進來的,還有農會那邊總是要有一個人進來。而剩下的人當中,華封先生不能少、重安雖然聲望不高,但華僑裏面他是有影響力的……”楊銳心裏轉了心思,索性把王季同也清了出去,又怕他有意見,章太炎也讓他出了局。和王季同一樣,他是爲革命坐過牢的,聲望不比誰差。
楊銳主意忽然一變,隻讓王季同愣了半響,而後他才說道:“這我倒不好發表什麽意見了。隻是會内的代表們對秋帆兄的了解不深,就怕……”
“他其實和自勳一樣,都是在背後埋頭苦幹的,功績不見得比誰少,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通化的今天,沒有通化也沒有複興會的今天。大家如果不知道,那就多多宣傳讓大家知道好了。”楊銳打斷他說道。
會内會外的宣傳都是被楊銳抓住手裏的,王季同現在才記起這一點,他苦笑道:“竟成你都想好了,那還找我談什麽。按照你的設想,建國之後的每一步都是險之又險,一步也是不能錯的。常委會保持穩定還是很重要,不然是要出問題的。”
“是啊!”楊銳挪開目光,當作沒有看到他的苦笑,“國家一步也不能亂,所以自勳的思想要不得。現在是追求效率而不是追求公平的時候。地主是有損失,但是土改之後農民承擔了稅收的大頭,誰也沒有得好處。這麽做,都是爲了這個國家能複興,而複興不光是嘴上喊喊的,文化上要複興,軍事上要複興,經濟上也要複興。後兩者沒有工業化,一切都是妄想。很直白白說一句,隻要能實現工業化,死上幾百萬人都是值得的。”
“竟成, 你!你怎麽能這樣……”王季同聽着從他嘴裏說出來,要死幾百萬人,很是震驚。
楊銳卻笑:“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對自己人說話向來直來直去,不會去掩飾什麽。現在的列強爲什麽能欺負我們?就是因爲他們有強大的科技和經濟實力,我們要想不被欺負,要想爲子孫掙得更好的繁衍生息之地,那就要拼了命的建設工業、研發科技。如此才能補足民族的短闆。爲了民族的将來,死幾百萬并不是什麽大事。”
“竟成!隻要他們自己不願意,任何人都沒有權利讓任何人去死!”王季同覺得自己沒有看錯楊銳,他已經不是早前那個楊銳了。
“我不會讓他們去死的,這也不可能。”楊銳道:“工廠一建,工人們爲了多掙工資,自然就會賣命苦幹,等錢掙到了,那人自然也累死了。小徐,這是工業化的必然代價,沒有農業的反哺,沒有奴工的犧牲,哪有國家的繁榮?”
“可是竟成,英國、歐洲都已經在改善工人的待遇了,英國的工黨現在還進了議會,爲什麽我們不能……”王季同道。
“歐洲改善工人待遇,呵呵,那是因爲他們人已經死夠了,錢也已經掙的很多了,而且他們還占有諾大的殖民地和銷售市場。我們除了選擇像味精那樣的獨門行業,其他的就隻能和洋人拼人力成本了。但你可不要忘記了,拼人力成本還有一個日本,滬上人力車夫掙的錢可是日本紡織工人的好幾倍,不要說歐洲标準,就是依照滬上的工資标準,我們都無法和日本人競争。
知道爲什麽要把工業基地建在山西,而不是東北或者滬上嗎,除了考慮資源和安全,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山西和陝西的百姓窮,他們窮工資才能低,工資低做出來的東西才能便宜。”楊銳很無奈的道,他忽然覺得有太多的人跟不上自己的步伐。
楊銳解釋完不得不死人的苦衷,王季同黯然出去了,而後第二天讨論最後一個問題,即烈士功臣的待遇問題時,他也沒有發言,隻是坐在一邊若有所思的沉着臉。
楊銳知道他還有心結,卻并不和他說話。昨夜他也是想了一夜,反清複漢大家都是贊同的,但是打破小農經濟,實現工業化他們會如何選擇?估計這幫人除了徐華封、謝缵泰、杜亞泉外,其他人甚至包括章太炎都不能和自己走到最後。滿清禍國殃民、喪權辱國,是有原罪的,消滅洗劫他們無可厚非;士紳爲富不仁,百姓食不果腹,土改也情有可原;可工人怎麽說,他們就天生該死?
可要他們不死,财富如何積累?這種積累不是從農業補貼過來的積累,而是真刀真槍和日本人拼成本,低而勝之的積累。即便按照邁克爾波特的産業競争理論,低成本戰略之外還有差異化戰略,但是差異化戰略的前提在于擁有高新技術和高素質工人,現在的中國何來大量高新技術和高素質工人?可以說全國最高級的人才除了在洋行裏,其他全在官辦企業和天字号中,這些人支撐國營工廠運作可能都不夠,要想支持整個國家的行業根本不可能,說到底,還是教育跟不上去,日本教育已經普及,可中國……
楊銳會上走神的時候,其他幾人已經把優待獎勵烈士和功臣的事情讨論完了。旁邊的鍾觀光碰了碰了走神的他,道:“竟成,我們基本都沒有什麽意見了。相信這個方案拿到國會上讨論也不會有什麽意見的。”
方案是楊銳一手拟定的,原則有兩個,一是補償因爲革命而給百姓帶來的損失,這裏面最關鍵的是嚴州,之前收繳物資很多都是打白條,現在革命成功了,這筆賬是要還的,二是死了的、活着的革命者,除了賜爵賜宅外,前者的遺孤将加重撫恤費,而活着的将士、不但要按入會年限補發拖欠的薪饷,同時将發放少量不可轉讓的天字号股票和少部分國有産業股票。這其實也是虛多實少,勳章、爵位這些不花錢的東西才是重點。
“哦……那就好!”楊銳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這樣那就是說會已經開完了,讓文書把所有的東西整理一下吧,明日我們就離開香港。馬上就是六月,舉義已經在迫在眉睫了。”
聽着楊銳說到會開完了,大家正想吐一口氣的時候,虞自勳馬上說道,“竟成,各位同志,我覺得有必要在散會之前,讨論一下建國之後的憲法。”
昨天的不快在諸人的調節下已經消失,今日虞自勳發言不少。他極爲向往自己能像美國建國的元勳一樣,在憲法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虞自勳說着,便從帶着夾子裏拿出六份文件,而後遞給在坐的諸人,看得出來,他爲現在已經準備好久了。
“憲法是要在第三次代表大會上談的。”楊銳看着放在前面的文稿,不由的說了一句。
“隻是草案!隻是草案!并不要得出有什麽結果。”虞自勳強調道。“憲法早晚都要制定的,現在正好有時間,大家可以抽空先看看。”
虞自勳如此說,和他剛和解的章太炎卻爲了團結而說道:“既然有空,看看也好。”
章太炎一說楊銳到不好再反對了,手指捏着文稿看了起來,不過第一行就讓他惡寒了一把:上面寫道:我們,中華民國的人民,爲了組建一個更完善的國家,樹立正義,保障人民的權益,增進全民福利和确保我們即我們的子孫……
不過再看後面卻是繁瑣的國會選舉辦法和國會權利舉例,套話是沒有的,基本是一份操作說明,倒是有些看頭的。楊銳不知道這其實就是美國憲法的翻版,虞自勳最開始的意思是要在中國确立三權分立的模式,最好和美國一樣——但在知道總統制無法實現的時候,他隻能是轉進到憲法上。
放下稿紙,楊銳拿筆在他覺得不滿意的地方劃了出來,半響之後,見大家都看完了。虞自勳又道:“這是我這幾天寫的,參照了各國的憲法條款,并且在内容上和之前我們讨論的那八個問題并無什麽沖突……”
他這麽說,楊銳卻不同意了,把劃出來的文案遞過去之後,楊銳道:“中國的國會雖然也是按照各省的人口來劃分的,但是職業也是其中一個劃分因素。國會裏,農民和工商業者是占多數的,雖然不至于要讓國會裏坐滿農民,但是他們畢竟要占大多數的。”
楊銳之前隻說過用複興會代表大會控制國會,但是怎麽個控制法,因爲當時正在讨論一黨專政要不要實行,大家也就沒有多問,現在聽楊銳說農民和工商業者将在國會裏面占大頭,這很讓大家奇怪。虞自勳笑道:“竟成,農民可大多不識字啊。”
“不識字就不能成爲國會議員,你這是不是文化歧視?”楊銳反問,他要的就是農民議員不識字。“不是不識字的就不能明事理,也不是說識字的就不會犯糊塗。”
“可……”虞自勳一時間語塞,“天下任何一國,可從來沒有不識字的農民成爲國會議員的。竟成,這傳出去,中外都是要恥笑的。”
“笑也沒有辦法,中國就是這麽個情況。不讓農民進國會,我們全國就沒有文盲了?有農民在國會上的第一個作用,就讓那些好高骛遠、要搞什麽民主共和的人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國家!”楊銳聲音裏有金石之聲,他是在向在坐的諸人表示他對這件事件的堅持。“農民不但要進國會,席位還要占到三成以上,那些隻會收租不會創造财富的食利者一個也别想進。”
“竟成,國會是商議國事的地方,一窮不識字的人在那裏能商議什麽國事?!”虞自勳也激動起來,他覺得他的心中完美憲政像是被什麽玷污了。
“中國的國民大部分都是農民,所以中國的國事大部分都是農事!自勳,你知道現在的糧價嗎?你知道各地的畝産嗎?你知道種田用什麽肥料嗎?”楊銳反問着,“如果國會議員不知道這些,那他們即便識字又和不識字有什麽差别?如果國會議員沒有農民,那如何保障農民的利益?”
虞自勳對楊銳的反問啞口無言,章太炎不斷點頭,徐華封、鍾觀光、王季同、謝缵泰則在沉思。楊銳再道:“你憲法裏說了那麽多,但我感覺計算國會議員産生的合理辦法隻有兩個:一個是看誰在給這個國家創造财富?誰創造财富,那麽誰就應該是國會裏的主角。農民是其中的大頭,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國家财富都是由農業創造的,工商業排第二。當然也不是說其他人就不重要,但在議員人數上必須是農民第一、工商業主第二。
第二個就是算納稅。政府是納稅人雇傭的機構,隻有納稅者才擁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你現在明文規定,年滿十八歲的國民就有選舉權,簡直就是荒謬之極!他們憑什麽有選舉權,爲這個國家創造财富還是給政府納過稅?”
“竟成,你這是種族歧視!”激動之餘虞自勳語無倫次,美國1870年憲法第十五條修正案規定,公民的種族、膚色或以前是否爲奴隸都不能成爲限制選舉權的借口,南方因爲黑奴多,所以特别增加了人頭稅,以此阻止黑人獲得選舉權。現在楊銳說納過稅才有選舉權,他不由得想到了種族歧視。
“沒有交過稅的人還想投選票,那是做夢!”楊銳大聲道,不過一會他又沉下來聲音來,心平氣和的道:“自勳,我的意見已經寫在你給我的文案上了。不單是這一條,其他幾條我也不贊同,我們是中國,不是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