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同之前是想在國體上選擇君憲,如此即便複興會再怎麽勢大,隻要機會得當,更換執政黨隻是一道聖旨而已,因爲權力合法性的根本在于皇權。但選擇民憲,國家權力的根本在于國會,而國會又是被複興會代表大會控制,所以最終權力還是在集權制的複興會中。他反對複興會一黨專政,卻不反對楊銳終身執政,看上去似乎很好的解決了問題,但是實際上卻隻是畫餅。
“小徐,你說我到時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幫人,我的決定如果不能代表下面大多數人的利益,那麽他們不會支持;那你這邊呢?你就是一個人嗎?你同意我一輩子掌握軍權,自勳他同意嗎?還有以後像你們兩個靠攏的那些幻想着得權做官的人會同意嗎?”楊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現在國家肇造,要的是齊心協力,不是搞政黨政治的時候,特别是現在國家上下層完全分離,梁啓超孫汶那些牛皮大王,哪知道下面百姓的疾苦,百姓又懂什麽一黨制兩黨制,他們在乎的是誰能讓自己吃飽。政治經濟文化三則相輔相成,隻有等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文化積累到一定程度,那麽政治制度才會改變。現在我們就想着要改變政治制度,那是吃飽了撐得慌。”
“現在大家是吃不飽,可竟成,你說說,要大家吃飽要幾年?”王季同道,“也就是你我活着的時候就能解決這些問題。我們讓他們吃飽,那他們自然選我們執政,等你說的經濟文化都發展之後,那麽一黨制就不再是國家的助力,而是國家的枷鎖。竟成,複興會由你而起,國家由你而興,前明朱元璋隻不過驅逐了鞑虜,如今你不但驅逐鞑虜,還帶着整個民族從最低谷奮起,讓整個國家從亡國滅種轉而複興,這樣的功績,根本就是再造華夏。你還有什麽好害怕的呢?你究竟在擔心什麽?”
老實人是不會怕馬屁的,但是老實人的馬屁卻讓楊銳整個人全身幾萬個毛孔說不出的舒坦,他實在忍不住,忽然笑了起來。屋子裏針鋒相對的氣氛一時間變的緩和。
見到楊銳笑,王季同再道:“竟成,你隻要不弄什麽一黨制,我可以不參政,我也會說服自勳支持你。”
“那你不參政你去幹什麽?”屋子裏兩個人都坐了下來,之前一直沒喝的茶葉已經溫了,楊銳端起來喝了一口,好奇的問道,“還有,自勳他是怎麽想的,想要那個位置?”
“我,當初憲鬯說服我革命的時候,我就有着功成身退的想法。現在革命終于要成功了,隻要你不搞什麽一黨制,那幾十年之後,以後沒有那麽多麻煩,複興會不會腐敗,我沒有什麽好挂念的,隻想出國去留學一番,學學數學,而後……等老了再出家吧。”王季同也喝着茶。對着楊銳娓娓而談。“至于自勳,他一邊革命一邊留學,現在也算是畢業了。他是想去廷尉府的,但是又怕自己年紀太輕,所以想去督察院,反正他對行政沒有興趣。”
複興會有不少人有着功成身退的打算,特别是早期的年長的會員都有如此想法,劉伯淵預計,大概有超過十分之一的會員準備在革命成功之後脫離政界或者軍界。王季同如此說,楊銳也不意外,而虞自勳的打算也在他猜測之内,年輕人總是相信世間有公道,相信人性本善良,所以才會相信法治至上。
“自勳性子太跳,我不放心。”楊銳放下茶盞道,“朱寬肅的事情是你弄出來的,還是他弄出來的?呵呵,你們這麽一弄,卻也給國家找到一條财路。”
“算是我和自勳一起弄的吧。”王季同道。“他性子是不太沉穩,但是心思卻是好的。若是你有道理,那他一定會不顧立場的維護你,若是你沒有道理,那即使是同一立場,他也會反對你。他常說,他不适合拉幫結派,也不合适坐在屋子裏辦公,他最想的就是獨行俠一般,四處爲民除害。”
“他是美國西部傳奇故事聽多了吧。”楊銳笑道。他明白,複興會上層這些人都還是有私德的,做事情都會問良心,這是一個政黨沒有飽曆風雨的表現,對革命不利,他們的戰鬥力比不上孫汶,甚至連康有爲都比不上,但卻是對治國有利。最少不會不顧民生,隻求政績,不管他們怎麽做做什麽,都不會做的太出格。
“也許是吧,他還不明白革命的殘酷性。”楊銳感歎,而後又道,“他要去督察院沒有問題,但是一定要遵守會内紀律,有些貪官可以抓,有些貪官不能抓。政治是不分對錯的,他要還是用黑白兩色去看世界,那遲早要出事。”
“貪官太多也不好,不抓無以平民憤。”王季同補充道。
“道理是這個道理。其實我認爲治國抓貪官的目的就隻有一個,那就是新官上任洩民憤,除此以外并無作用。”楊銳道,“真正最可怕的是兩種官,一種是不貪隻吃,什麽也不做,上下不得罪,渾渾噩噩過日子,這種官讓人抓不到半點把柄,但是卻毫無建樹,占着茅坑不拉屎;再有一種就是看上去爲國爲民,大搞特幹,實際上呢,弄出來的東西好看不實用,勞民又傷财,更是遺禍百年,可最後這樣的人因爲不貪,還會說是清官,着實可氣!”
“你說的是張之洞吧。”王季同不介意楊銳把話題扯遠,多年相處,他知道和楊銳談事情,來硬不如來軟,來軟不如先硬後軟,這樣的效果最好。所以他現在樂于陪着楊銳閑聊,并且到最後回房睡覺,也沒有再談正事。
王季同說服似乎有些效果,再之後幾日的會議中,楊銳對一黨制有些松動,他這幾天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把一黨專政用明文确定真的必要嗎?對他來說,一黨制似乎是無效的。
而諸人的意見,章太炎認爲不可寫,一寫那反而會損傷複興會的正義性,以複興會現在的優勢,完全可以碾壓其他參政黨,隻要農業工業都抓在手裏,國會的主導權再怎麽折騰都是複興會的;
鍾觀光也認爲沒必要寫,因爲其他人沒辦法撼動複興會的根基,他們唯一能質疑的,無非是丞相的任屆,像孫汶之類,一定會要求丞相的任屆不可超過兩屆。這些都可以不理會,實在民意反對,楊銳前面兩屆做過,可以換在坐的其他人。鍾觀光說到這裏的時候,力推徐華封和章太炎還有謝缵泰接任,自己則表示身體不好,想要功成身退。
鍾觀光的提議讓話題由此歪樓,從讨論一黨制變成職位安排。徐華封不想做什麽丞相,隻想執掌工部,并且一輩子都隻想在工部,讓大家不要把自己往火坑上推;章太炎要的是禮部,因爲蔡元培要出來,禮部分出一分學部,這個學部給他管,禮部由此變成文化部的性質,之後是不是要做丞相,那就看大家是不是支持;王季同同樣想功成身退,而虞自勳隻想一輩子和法律打交道,先是督察院,最後掌管廷尉府;最後是謝缵泰,他算是半路入會的,和大家想比不敢造次,隻表示可以現在鴻胪寺,而後再看會内安排,他意思說的委婉,但是楊銳還是感覺他是想問鼎的。
除外交策略、一黨制、職位安排三個問題外,再有就是國稅局,處置滿人、貪官、士紳,獎勵烈士、有功人員三個問題也這幾天會議的重點。
稅務是國家運轉的根基,滿清因爲貪腐使得整個稅務系統低效。比如台灣,在甲午戰敗割讓前,整個台灣的賦稅隻有八萬兩,在日本人占領台灣後,不變更稅制稅率,收取的稅款居然有兩百九十萬兩,翻了三百多倍。楊銳初看報告,還以爲是下面的人打錯了,但是追問的結果确實如此,甚至,還有個更爲嚴重的事實就是,因爲滿清普遍是紳吏包稅制,所以在日本人來之前,底下百姓所交的稅負超過三百萬兩。這三百多萬兩除了小部分被台灣的滿清官吏貪污之外,剩餘的全在包稅紳史的口袋裏。這真是官紳勾結,坑國害民!
因此,楊銳希望建國之後,完全借鑒美國的稅務制度,有專門的稅務部隊,專門的稅務法庭,有一支特别能戰鬥、特别能收稅、特别能吓人、特别能掘地的收稅組織。這一天會上,楊銳把這四個特别一說,諸人都是大笑。虞自勳效果之後又添上一個笑話,“有一個大力士用力擠幹了一隻檸檬,他擠完之後對人群說:誰能再擠出一滴,我給他一美元,然後人群裏出來個幹巴老頭,伸手就擠出小半杯。那大力士不由心生佩服,請教老人是幹什麽的,幹巴老頭嘿嘿一笑說:退休前在國稅局幹過。”
虞自勳笑話說完,會上更是亂哄哄的,隻等一盞茶功夫之後,屋子裏才平靜下來。鍾觀光上氣不接下氣的問:“竟成,你這個國稅局,準備交給誰管?這根本就是個得罪死人的衙門,還有裏面都是些什麽人?照你這麽說,誰樂意去國稅局當差啊?”
楊銳也是剛剛笑畢,聞言道:“國稅局的局長,我準備讓陶煥卿去,他這個人憂國憂民,定能把事情幹得好。至于裏面的職員,當有兩種人,一種就是懲治過後的滿清貪官和稅吏,他們本來就是收稅的,知道怎麽收,另一種就是有崇高理想的複興會會員,爲了國家民族的将來,他們能夠嚴于律己,不講情面不顧私利把稅收上來。”
聽到楊銳點陶成章的名,在座的諸人都是樂了。這個人能吃苦,有理想,更是激烈的很。最讓大家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便是他去日本留學的時候,不坐三等艙居然坐四等艙。何謂四等艙?就是船倉最底下暗無天日的煤倉,那地方黑且髒,也就隻要小氣的日本會賣這種票,陶成章不但不嫌,把手上的三等票給退了,帶着鋪蓋樂呵呵的進了煤倉。一路到日本,又是和那些鍋爐房的鍋爐工關系挺好,沒事幫着他們鏟煤,最後連飯錢也是省了,那些鍋爐工打飯的時候也給他帶上了一份。
複興會能吃苦的人很多,但是在入會之前,就能這麽吃苦的人卻極少。都是秀才舉人有身份的人物,做什麽都是要講尊嚴面子,三等倉大家都不敢坐,更何況那四等艙。
楊銳一提陶成章,諸人都停了下來,王季同道:“煥卿幹這個是能幹好,但是他性子太激烈了,還是要有一個溫和一點的相搭配才相宜。要不然,對百姓收稅我怕他太軟,對士紳還有富戶收稅我又怕他太硬。真要是碰到爲富不仁還逃稅的士紳,他有稅務法庭在手,真說不定他會殺了那些人。”
“那就可以加一條規定,逃稅不管多嚴重,都不要判處死刑,真要逃稅逃多的,那可以使勁罰款。”楊銳道,“大家可不要誤會了,以爲國稅局像以前的酷吏一樣,其實國稅局不是我們想象的那般可怕。沒錢的或者沒有達到最低納稅線的貧民,隻會喜歡國稅局而不會讨厭國稅局,因爲國稅局做的就是劫富濟貧事情。窮人喜歡它,富人則懼怕它,但富人再怎麽懼怕,他們也隻是肉疼而已,不會真的拼命。我們真正要擔心的,還是稅款收上來之後,是不是落到了實處?是不是起到了作用?”
說到這裏,楊銳看着虞自勳道:“自勳不是要去督察院嗎,這就是你以後的事情了。一個收錢,一個用錢,兩個地方都是國家的重點。要想強國,那就一定要有錢,現在海外賣債券,之後國内整治滿人,整治貪官,整治鹽政,都是爲了錢。而廷尉府除了用法律保證民權之外,更重要的就是監督官員不亂用錢,貪污不可怕,錢還在,濫用才是最可怕的,錢隻變成一堆沒用的死物,更要再花一大筆錢才能善後。”
“那竟成,真要按照你說的建立這樣的國稅局,一年能收多少稅?”虞自勳道。
“稅收的大項一爲農稅,二爲鹽稅,三爲關稅和厘金,四爲官業收入。農稅本是第一大項,但是去年滿清的稅收超過三億兩,農稅也隻有五千萬兩,隻占百分之十七,這裏面是有問題的。以前農稅隻有兩千多萬兩的時候,海關的赫德就說過,印度每年農稅有一億兩,但它的耕地面積隻有中國的一半不到。他說的雖然不全對,但是意思是這個意思。全國耕地我們調查下來,大概在十一億畝到十二億畝之間。平均畝産在兩百二十斤,每百斤糧食的價格在一點五兩,那每畝的産值在三兩,整個農業的産值在三十三億兩到三十六億兩之間。
再就是稅率,以前,把所有和農業有關的地丁銀、漕糧之類加起來,每畝征收兩百文,當時白銀價高,銅元也沒有貶值,一兩合一千六百文錢,但當時糧價卻隻有一兩,一畝地的産出也隻有二兩,兩百文除以三千六百文,稅負是十六稅一,百分之五點五;現在呢,雖然産出每畝是三兩,但白銀銅元貶值,銅文增值,一兩合八百到九百文錢,稅率在十二稅一左右,百分之八點三。除了這些還有亂七八糟的捐稅、例行的草鞋錢之類,更增加了不少負擔。
我們現在的策略是去除苛捐雜稅,再去除佃戶地租,稅率高一些就定十二稅一,低一些就定十五稅一。按農業産值三十四億算,那麽農稅理論上可以收到二億八千三百萬兩,實際上打八折就是兩億兩千多萬兩;如果收的輕些,十五稅一,那麽就是一億八千萬兩。如此看來,農稅定在兩億兩問題是不大的。但是前提有兩,一是土改,二是增官。”
楊銳不想把實現農稅的兩個前提展開讨論,說完農稅,快速的切入鹽稅。“每年的鹽稅是多少,國會沒有單獨列項,隻是把鹽茶合并統計,去年兩項收了四千六百三十一萬兩,但按照我們查證,去年上繳戶部的鹽稅爲兩千萬兩,地方截留的在兩千三百萬兩,整個國家的鹽稅在四千三百萬兩左右。而用鹽的數量,有數字記錄的官鹽銷售量在兩千七百二十六萬擔,但私鹽的數字,隻會比官鹽多,也就是說,每年的食鹽銷售在六千萬擔左右。
鹽稅的稅率,之前每斤加價兩文,每引隻要八錢多銀子,而現在屢次加價已經翻了十幾倍,每引的稅率高在十二三兩,低則在七八兩,再加上官吏的盤剝、鹽商的利潤、運費,不産鹽的内陸省份,比如雲南,每擔鹽要賣到十六兩到二十兩,低者如武昌,也在七八兩一擔,這還是不是零賣,零賣價格更高。
現在我們最可取的做法,那就徹底廢除食鹽引岸制,實行食鹽專賣制。這樣每年兩億兩的食鹽銷售額,除去三千萬兩生産成本,還有三千萬兩左右的運費,其他的一億四千萬都是稅收。這個數目也是要打折扣的,能收的到數目當在一億兩以上。
關稅和厘金,關稅是在洋人手裏的,關稅稅率和子口稅一個百分之五,一個百分之二點五是定死的,每年也就在三千多萬兩;但是厘金是我們所掌握的,現在每年的厘金有四千四萬兩。稅率說是百分之四,但是一起一落就是百分之八,如果多過幾個關卡,有些更在百分之二十以上。按照商業部的統計,不包含進口商品,每年長距離的國内商貿金額在十八億兩左右,再加上進口的四億七千萬兩,以百分之五算,能收到一億一千多萬兩,但是實際能收上來的也是在一億左右。
最後大頭就是官業收入,就是國家投資的鐵路、郵電、輪船、礦山、銀行這些東西收益,去年官營鐵路的收入在四千六百萬兩,電信一千萬兩,郵政一千萬兩,還有銀行礦山,以及滿清内務府的一千八百萬兩,這些錢加起來有一億兩左右,減去各項成本,能調入戶部的錢,應該在八千萬兩以上。
以上這些加起來,有五億一千萬兩,再按照去年滿清的稅收,還有兩千萬兩的茶稅,兩千六百萬兩的正雜各稅,三千五百萬兩的雜收,五百多萬兩的捐輸和三百多萬兩的公債,一共有六億兩。這裏面因爲要減少苛捐雜稅,也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捐,将會減少兩千萬兩左右,最終的财政收入将在五億八千萬以上。”
滿清去年的稅收在三億兩出頭,到了楊銳這裏卻翻一倍,變成六億兩,而且數字都有來由,不是憑空估計。六億兩,按照之前滿清的财政預算,推翻滿清去掉皇室八旗以及其他體制費用,能節餘的錢應該在三億五千萬兩左右。
王季同問道:“收這麽多農稅和鹽稅還有厘金,會不會增加百姓的負擔?能實現嗎?”
他這樣擔心,其他人也有這樣的想法,楊銳笑道,“交給朝廷的田賦雖然隻有五千萬兩,但是下面百姓交上來的錢是這個的兩三倍,再有就是有關系的地主和富戶根本不交或者少交交稅。百姓交的,加上他們沒交的,應該是在兩億兩以上。真要農稅收了兩億兩,佃農因爲不要那麽多的地租,一定比之前過得好;自耕農因爲取消了苛捐雜稅,也要比之前好;再通過農村信用社穩定利率,農村供銷社穩定糧價,佃農和自耕農完全是得實惠的。真正吃虧的是那些地主和士紳,這些王八蛋不交稅還吃稅,現在分了他們的田,又斷了他們的财路,到時候是一定要和我們拼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