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争中的個體是極爲渺小的,但是戰争又往往因爲個體的推動而扭轉。在載濤郡王遇刺之後的第三天,馮國璋部終于開拔了。不過他們走的極慢,當天隻走了十裏便安營紮寨了。此時他們的位置剛好是在入山的山口上,一小半部隊在山裏,一大半部隊在山外,而衢嚴兩州間險要的關卡梅嶺關被馮國璋部占據。等明日,估計要等明日甚至是後日,這三萬六千多人才會完全進入山區,沒入嚴州那連綿不絕的山嶺中。
“軍帥,此梅嶺關乃古時浙閩孔道的必經之地,也是險要之地。唐末黃巢的叛軍就是在這裏被唐軍攔截,一番血戰才突入福建;南宋定都臨安之後,爲确保江南安東,嶽飛曾派兵駐紮在此,這浙閩孔道也在那時從新修繕了一遍,福建江西客商都是經此進入嚴州,而後再順着富春江到臨安;等到了前明之初,金衢兩州沒有歸降之前,朱元璋也在此設西塢寨……”馮國璋每到一地就親自查看各處,他雖年近半百,但軍旅之人還是矯健的很,跟着他後面的恽寶惠一邊追着一邊向他介紹這個梅嶺關。
“這梅嶺關應是因爲這山上的梅花才叫梅嶺的吧?”對于恽寶惠的介紹馮國璋沒怎麽細聽,而是看到山上的梅花,這才問起來。此時已經是臘八,山上更是下了一層不厚的雪,梅花白雪,若不是眼下的戰事,尋古探幽還是很有趣味的。
“是的,軍帥。山上多有梅花,再則這梅嶺并不和嚴州那邊的山嶺相接,在平原之上突兀高聳,傲視獨立,人們再想到它山上的梅花,便叫它梅嶺了。”恽寶惠說道。
“哼!突兀高聳有什麽好的?”馮國璋道。他本來是想再晚幾日出發,但是那載濤那邊一個勁的催促,隻等三天便開拔了。雖然光緒載沣對他多有厚待,但北洋諸将,受重用的也就是他了,這般情形隻讓他感覺自己突兀高聳了。
馮國璋說喪氣話,恽寶惠就不好接口了,一行人便是這麽無言的上到山巅。雪白梅香,天高風烈,這浙江南方的冬天,總不如北方那般來的肅殺和廣袤,雖然在浙江已經多年,但是馮國璋還是有些不習慣,若是在那北方,哪有這麽多山巒重疊啊。
“那邊就是天池山了吧?”馮國璋舉着望遠鏡,面對着嚴州,指着西北方的高山問道。雖然在地圖上看過無數次,但總沒有實物來的真實。
“是的,軍帥。”一直沒有啃聲的師景雲道。“天池山再往東四裏,便是蔡松坡部的所在了。”
“嗯。”馮國璋聽聞蔡松坡隻是低嗯了一聲,并沒有再言什麽。說實話,若不是那蔡松坡有梁啓超的後台,早被他撤了職,士官學校出來的人,六年居然能成爲鎮統,真是笑話!他們那些人當中很多連個曹長都不如。再說這革命黨,就是浙江、湖南、廣東最多,這蔡松坡就是湖南人,更是一個軍校生自費生,誰知道他心裏想什麽。
“這邊便是龍門山?”問完了左邊,馮國璋再問右邊。
“是的,軍帥。”師景雲道:“從這裏往前六裏便是吳村,那是我們下一個宿營地。此地其實是一個半山窩子,那吳村就是被這龍門山半包圍着。”
“有派斥候仔細搜查嗎?”馮國璋一進山心裏就發毛,雖然他的這個毛病是在杭州那邊養成的,但是換到衢州這邊,也是克服不了。
“禀報軍帥,已經派仔細搜查過來了,并無異常。此山是石山,難以開挖什麽塹壕的,而山下的吳村,因爲戰亂村民青壯的早就逃散了,隻剩下些年老的留守看家。”負責搜敵的劉宗記說道,他前年在日本士官學校第六期畢業,而後便投奔舅舅來了,馮國璋隻給他安排了一個标統,想着過兩年再讓他去上保定陸軍大學。
“查清楚了便好,革命黨最善伏擊,一旦進山那就要萬分警覺,千萬不能馬虎大意。你在軍中時間尚短,很多事情還喲多多曆練……”見外甥說話,馮國璋不好示好,反而嚴厲的訓誡了幾句。
馮國璋嚴厲,劉宗記面有難色,而旁邊的師景雲見狀連忙叉開道:“軍帥,現在天色已晚,還是早些回去吧,不然濤王爺又要不高興了。”
馮國璋一聽載濤,訓誡便說不下了,這載濤隻嫌第二軍走的忙,按他的意思,巴不得半個月殺到嚴州,好揚我大清之威,真是草包一個。
“走吧。回去吧!”馮國璋最後看了北面一眼,便轉了身子,同着諸人下山去了。他一走,身邊的尉官和護衛也跟着下去了,整個梅嶺山巅,又變得空無一人。
馮國璋下山的時候,第6山地師的師長何肇顯幾個正在對面的龍門山山脊上看着這邊。嚴州第6、第7、第8、第15四個山地師,他這個師的戰力算是最強的了,這次圍殲第二軍馮國璋部,林文潛便把他和吳有才的第7師也調了過來,不同的是,他這邊和張恭的第15師是作戰主力,7師是預備隊。
“師長,那時馮國璋嗎?”旁邊的旅長王金發問道。望遠鏡裏他看到梅嶺關上一堆子人,雖沒有看的多仔細,但從哪一夥人對着中間那個人的恭敬态度,怕是除了馮國璋再無他人了。
“嗯。有可能。”何肇顯回答的心不在焉,他其實正在想着這幾日都下了雪,夜襲若是天色晴朗,即便是有雪地迷彩,那暴露的可能性就會加大,真不知道哪一條天氣如何。“先回去吧,看看司令部還有什麽要調整的沒有。”
何肇顯語焉平靜,第一個退下了雪窩子,直往下滑了一段,這才起身往下走。當天夜裏,開戰前的最後一次會議正在召開,還是總參謀長周思緒在給各位諸位軍官作敵情介紹。
“千等萬等,馮國璋終于是要進山了。”周思緒一點嚴肅也沒有,一上來就是感歎。在座之人聽了都是歡笑,這一個多月是等着極爲心焦的,而且很多個夜裏還被拉到吳村那邊熟悉地形,真是累得夠嗆。本以爲是白等,誰知道馮國璋最後還真來了。
“現在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好的一面就是吳村那塊地方,我們熟悉了一個月多,戰士們閉着眼睛都可以走了;壞的呢,就是現在天氣太惡劣,外面氣溫太低,晚上在零下十度,而且還下雪,薄的地方打滑,厚的地方礙腳,晚上的行動能力将會下降,而且雪地在有亮光的時候反光,不過氣象隊那邊的判斷,明日晚上是個多雲之夜,還會下雪,如果風雪大的話,那麽對于我們作戰還是有掩護作用的。”
周思緒說完天氣,最後拉開作戰室牆上的大簾子,露出裏面的大幅作戰地圖,道:“現在我來說一下馮國璋的情況。馮國璋部兵力計有兩個新軍鎮,另外則是一萬兩千多巡防隊,總兵力在三萬六千人,這兩個鎮是去年剛才兩廣調過來的,爲第25、第26鎮。部隊以及将官資料之前已經下發過了,這裏我就不再多說。大家需要注意的是,如果遇到胳膊上紮白毛巾的新軍士兵,那很有可能是我們的同志,他們基本是在第25鎮。”
和自己老是打來打去的那幾個新軍鎮,很多鎮都有自己的同志,但是想不到這新來的兩廣鎮,也有自己的同志,諸人聞言都很是高興,沒有什麽比在嚴酷作戰中遇到同志更好的事情了。
看着大家一臉輕松,周思緒再道:“但是大家也要注意,這些同志并不是複興會員,所以接觸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再就是粵語大家都不懂,交流起來估計會很費勁,所以你們還要自己多想辦法。”
一說粵語,大家都是撓頭,那話基本上聽不懂,不過此時也顧不上這些了。周思緒接着道:“兩廣這兩個鎮,隻有第25鎮的第49協,還有第26标的四個營是前幾年編練的,其他的部隊都是這兩三年急急練就的,根本就不合格。這兩個鎮都沒有經曆過什麽實戰,估計能說的上來的,那隻有之前第26鎮剿滅過多次同盟會在廣西諸地的舉義。”
“哈哈……”作戰室的軍官都笑了起來,新軍的戰報他們都是看過的,同盟會在廣西的那些舉義隻能算是過家家,大家笑,周思緒卻闆着臉道:“你們不要小看了第26鎮,廣西兵都很耐打,後勁也足,昔年洪楊之亂,起家的部隊就是廣西兵。而且和其他地方的部隊不同,廣西境内多山,這些人天生就是山地步兵的好材料,個子是不高,但是下身結實,能奔善走,如果是運動戰,我們一不小心還可能跑不過他們。”
聽周思緒說的嚴肅,大家也就收了臉皮,也正經起來。看着大家都不再笑,周思緒接着道:“除了這兩個新軍鎮,剩下就是巡防隊了。這巡防隊也是從北方調過來的,身材比較高大,不過和其他所有的巡防隊一樣,都是缺少訓練,戰術意識和戰鬥意志都不高,即便是換上了連發槍,那也不一定打好。
三萬六千清軍,以在新軍的操典和之前的預設陣地來看,布防狀态下将會形成一個邊長爲二點五公裏的三角形,陣地的厚度在一百米左右。其不再隻有一道塹壕,而是将會有兩道塹壕,另外就是馬克沁機槍的陣地極多,我們計算下來,清軍大概裝備了兩百挺左右的機槍,而且這些機槍陣地很多還藏的很嚴實,部隊突進的時候要密切注意這些火力點。再有就是山炮,按照編制馮國璋部一共有一百六十二門山炮。
正所謂守山必守脊,清軍的這些火力點,如果不出意外的将會布置在正北面的大小西坑、西北面的水爬尖、盤崗山,西南面的爛塢田以及東面的庵山寺饅頭山這些高地上,以求控制整個山谷。這四個地方,再加上剛剛進入山區的要點梅嶺關,五個高地完全構築了一個嚴密的封鎖網。北面的大小西坑是前進方向,南面的梅嶺關是撤退方向,而東西兩邊的水爬尖、盤崗山、爛塢田、庵山寺則是左右夾擊方向,隻要能占住了這五個點,那麽馮國璋就是甕中之鼈了。
北面的大小西坑海拔不高,隻有三百二十八米,但是卻是阻止清軍向北進攻的要點,特别是此地離山谷下的山路很近,隻要占領此地,完全可以封鎖北面要道;而大小西坑再配合着西北面的水爬尖和盤崗山兩個高地,那麽清軍往西北通向大同鎮的通道也要被切斷,這兩個高地如果沒有拿下,那麽清軍很有可能直接往西逃跑到大同鎮。如果他們是成建制的撤退,那麽我軍再行圍殲他們可以又要花不少時間,現在各路清軍已經離嚴州很近了,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在這裏浪費,所以這大小西坑、水爬尖和盤崗山這兩處高地一定要拿下,徹底封死清軍北進或者西進的方向。
北面如果占領了,那麽接下來就是西南面的爛塢田了,這是整個戰場最高的地方,海拔有六百三十七米,此地一旦占領,那麽部隊就可以順山而下,直接威脅清軍的退路;而東面的庵山寺旁的無名高地也将同樣起到這樣的作用,它除了控制庵山寺,還可以控制整個饅頭山,拿下這裏,部隊同樣可以順山而下,威脅清軍的退路。”
周思緒介紹完幾個重要高地,又開始說圍殲時阻擊蔡锷部的情況,道:“要想圍殲馮國璋部,那勢必要阻止隔絕蔡锷部。蔡锷走的是蘭溪那邊進壽昌的山路,按照他昨天紮營的地方看,明日晚間他将在大慈岩鎮紮營,此地和馮國璋的直線距離在十公裏左右,但是兩軍之間隔着山嶺,因此最好救援馮國璋部的辦法是退出山區,然後從山外面迂回至馮國璋的後方,打通被我們封鎖的南面退路,接應馮國璋部撤出山區。
按照這麽看,梅嶺關就是整個山道的第一個把鐵鎖,這裏就是馮國璋部的後路,極爲重要。如果此地被我們占領了,那麽蔡锷部根本沒有辦法救援馮國璋,隻能在山外面幹等,如果這個地方他們占領了,那就等于給馮國璋部打開了一條通道。要記得,雖然西南面的爛塢田、東面的庵山寺都可以威脅馮國璋的退路,但是兩個地方離中間的山谷通道太遠了,清軍很有可能占領低一些的山脊,阻止我軍從東西兩面往下推進,從而讓馮國璋逃出生天。所以,整個戰役最關鍵、最要緊的地方就是梅嶺關。”
周思緒雖然很是在言語上表達梅嶺關的重要性,但是猶嫌不夠之下,又用鞭子重重的敲打在梅嶺關這幾個字上面,再道:“所謂關門打狗,這梅嶺關就是門,這裏要是被蔡锷踢破了,那馮國璋這條老狗很有可能就跑了。既然這裏這麽重要,到時候必定要經受蔡锷部和馮國璋部的兩面夾擊,特别是在我們沒有控制住西南的爛塢田和東面的庵山寺之前,這裏所要承受的壓力就更加大。而北面的大小西坑,還有水爬尖以及盤崗山,在開戰之初并不會被馮國璋所重視,畢竟,人在危急的時候首先想到就是退路。隻有等退路打不通了,那他才又能轉變想法,往前打試一試能不能打通。”
“現在我軍的布置,是派一個師兵力守住梅嶺關這一片的山嶺,以求把門關死,另外将各派一個營的兵力占領西南面的爛塢田和東面的庵山寺饅頭山,而北面的大小西坑、西北面的水爬尖和盤崗山将各派兩派兩個營攻占;除了占領這些高地,谷地的清軍營區,也将派一個師的兵力突襲,以求在夜間制造混亂,并力求分割包圍清軍;而最後剩餘的一個旅,将作爲總預備隊,以增援各部并應對各種突發情況。”
參謀長周思緒隻說了兵力分配,并沒有說部隊安排,諸将心中都在猜想中,方彥忱站起來道:“現在我命令:”他一說我命令,諸将的心都懸了起來,“第15師張恭部,負責梅嶺關方向,攔擊蔡锷部及阻止馮國璋部突圍。”
張恭聞言心中一震,知道這次自己隻能喝湯啃骨頭了,但還是立正大聲道:“是!”
張恭坐下之後,方彥臣再道:“第6師何肇顯部,突襲清軍營區,務必制造混亂,擊潰敵軍,若是不能擊潰,也要将其分割包圍,以求拂曉後圍殲。”
一聽到說自己,何肇顯便立即立正,但他聲音沉的很,也是一聲“是!”
兩個師都安排完了,剩下的自然是第7師了,“第7師吳有才部,你部将派第13旅兵力攻占大小西坑、水爬尖盤崗山、爛塢田以及庵山寺等高地,其中大小西坑、水爬尖盤崗山各派兩營,爛塢田、庵山寺各派一營。第14旅爲戰役預備隊,随時接受司令部命令。”
“是!”吳有才立正道。他是北方人,嗓子一喊,整個屋子都嗡嗡作響。
“炮兵部隊,令在戰場西北面的溪口村盤山村、北面的吊鈎嶺村構築野炮陣地,以壓制馮國璋部火力;令在西南面爛塢田,以及東面庵山寺構築山炮陣地,除了壓制馮國璋反擊之外,更要遏制蔡锷部之進攻。此次夜襲不做火炮準備,隻要求你部派出觀察員,随同進攻部隊突襲,并通過無線電、信号彈等,爲進攻部隊提供火力支援。”方彥忱道。
“是!”炮兵指揮官李成源道。
“其他工兵、辎重、醫護部隊俱按照具體命令布置。以上均限于1月9日七時開始運動并到達指定準備位置,1月10日三時開始進攻,并限于1月10日拂曉前占領各高地,并擊潰或分割馮國璋部。”
命令終于念完,所以的軍官都站了起來,大聲道:“是!”看見諸人的興奮模樣,方彥忱從懷裏拿出一份電報,再道:“此戰,先生有電至,”先生就是楊銳,在座的諸人有些見過,有些沒有見過,但不管見過沒有見過,聞言胸膛都是一挺。“先生說:八年革命,八年蓄力,到今年我們已經無需再等。此次反圍剿将是我們和滿清的最後一戰,隻要勝了此役,那麽滿清兩百七十餘年國祚将由此斷絕,而我們将開創一個新的國家、一個新的世紀,我漢人之屈辱,将在此終結,我國家之國運,将在此拐彎。諸位同志務必不負祖先在天之靈,國人殷切之望,掃清鞑虜,再複華夏!”
終于聽到最後一戰的話語,在座的諸人都是在嚴州堅守了四年,圍剿與反圍剿、封鎖與反封鎖、屠殺與反屠殺,如此種種,今日終于盼到頭了。短短的一陣沉默,屋子裏忽然爆發出一陣發自肺腑的呐喊:“掃清鞑虜,再複華夏!”
聲音如此的震撼,隻如是地動山搖一般。諸人喊過,一直沒有說完的林文潛,還有通讀電報的方彥忱,都是鄭重的對着屋子裏的人一個軍禮,久久不下。而諸人也都是一一回禮,而後拿着參謀部下發的具體命令,急匆匆的去了。
看着這些人如此平靜的離開,林文潛隻看着窗外道:“這一戰,我相信,不管再困難,我們,都會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