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幹什麽?”楊度的名字楊銳是耳熟能詳的,隻是這個帝王學傳人找自己何事?
“我也不知。隻是此人名望極大,又是一心求見,我看還是見見得好。畢竟他是孤身一人化名住店,再則他是國會議員,應該敢把見面之事外洩,想來還是安全的。”章太炎見過楊度的文章,覺得此人和複興會還是對味的,其宣揚的金鐵主義雖有謬誤,但和其他人比,還是高一等不止。
楊銳則搖頭,此人以前倒想見的,包括梁啓超也是想見的,畢竟後世帶來的印象裏,這些都是能人,可現在當這些人真實的展現在面前時,也就是那個樣子,被後世贊譽的未必有那麽出色,被後世貶低的也未必有那麽糟蹋,一切都還是從實際來。“還是不見吧。他也算是士紳一類,和我們立場不和。”楊銳道。
“我看還是見一見的好。”章太炎堅持道,“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朱寬肅出來的時候來求見,我看是有投誠之意的。即便不是投誠,此來也一定是和此事有關。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看看他說什麽也好。”
楊銳已經對朱寬肅這檔事情厭煩之極,不過想到那楊度号稱是帝王學傳人,也确實可以聽聽他的高見,于是說道:“那我見一見吧。看看他能說些什麽。”
三日之後的滬上租界某處,去除眼罩的楊度在微微模糊的光暈中終于見到了要見的人。作爲早前力推君主立憲的他,在經曆一年多的國會藍白黨之争後,倒也明白君主立憲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完美。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先有國會再有憲法,則國會權力大,如英法;國會憲法同時産生,則國會權力中,如德國;先有憲法後有國會,則國會權力小,如日本。現在清庭完全是先有憲法,再開國會,其權力可想而知。國會除權力小之外,代表性也不強,即要有五千元資産或其他條件者才有選舉權和被選取權,這個标準卡下來,隻有不到兩百萬人參加了選舉,比列爲人口的千分之四不到。
如此君主立憲下的國會,永遠隻是在一個小圈子之内的搗騰,可即便是搗騰,狠多事情也辦不成。滿清二萬多個官員,有一小半集中在京城,而另一大半則在全國兩百多個府、兩百多個直隸州和散州、一千三百六十個縣裏,平均每個縣的官員僅有三到四人。農業社會官員如此分配無可厚非,但農業社會轉型到工業社會,這樣的組織結構顯然是無法應付越來越多經濟事務。再加上整個系統貪腐以及中央和地方之間嚴重對立,政務已經不能順暢的傳達到底層。複興會一直攻擊滿清官僚系統嚴重腐敗,其實官員缺失帶來的效率和執行問題并不比腐敗差多少。國會的權力、議員的代表性、官僚系統的執行和效率,這些都讓楊度對現在的君主立憲完全失望,而身爲國會議員的他,更是聞到革命之勢不可逆轉,所以他便來了。
“皙子先生有何見教?”楊銳看着白白淨淨,有些迷糊但故作鎮定的楊度,拱拱手說道。
“此來……竟成先生當時豪傑,度在行嚴和守仁處都聽聞先生大名,素來仰慕。今日有緣,特來拜會。”楊度說着客套話,隻把楊銳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隻見此人身材高大,确有英武之相,舉止間更有殺伐之氣,真是一個亂世枭雄。
章士钊、楊守仁都是湖南人,此前一個熱衷革命,一個熱衷暗殺,但現在滿清立憲,都到英國留學去了。楊度和他們本是同鄉,也多聽他們提起楊銳,現在無人引見之下,隻好把這兩人說了出來,好表明自己立場。
“皙子先生不必見外,既然相見那自然是相信先生的爲人。隻是楊銳奇怪的是,先生早前曾力推君主立憲,曾與同盟會之孫汶大辯三天三夜,而後與革命分道揚镳。今日怎麽又會想到見我呢?”楊銳道,此時茶水已經上來,便請他飲茶。
見楊銳居然知道自己的舊事,楊度讪笑道:“早前種種,隻是對中國的之局勢看不透罷了。中國如今革命之勢已不可避免,即便是清廷攻占了嚴州,更還有林西和遼東,”說到這裏他看了楊銳一眼再道:“想來西北的刀客也和複興會有說不清的聯系吧。”
楊銳忽聽西北的刀客,瞳孔收縮起來,隻道:“皙子現在這是太看得起來複興會了吧,林西算是我們的地方不假,遼東可是和複興會毫無幹練了,再有那西北之地,更是萬裏之遙,複興會何必把人力物力放置到哪裏去?”
楊銳對遼東和西北拒不承認,楊度也是啞笑,“度之前以爲中國當取君主立憲而不是革命,當屬兩點,一爲革命破壞大,更有被列強幹涉之患,再則便是滿蒙回藏四地将分崩離析,所以之前力主君主立憲。現在複興會在遼東、林西、西北都都已布局,這遼東當占滿洲,林西當據蒙古,而西北則圖新疆,唯有那西藏似無動作。還有則是西北的刀客老喜歡殺洋人,這似乎和複興會的一貫作風不符合啊。”
見楊度一一點破早前的布置,楊銳知道聰明人也沒辦法隐瞞,隻道:“你可知道,去西北的那些洋人都是去幹什麽的?”
楊度聞言忙道:“敢請教。”
“那些洋人,名爲考古,實爲盜墓,各處亂挖亂掘,将整個西域古迹毀的是一塌糊塗。搶奪财産者,财産還在,搶奪古物者,則除了他們挖來的那些東西,則古物盡毀。西北的刀客行此大義,護我中華古物國寶,可謂是中國之英雄,華夏之豪傑。”西北的格殺令是楊銳親下的,雖然不敢承認是複興會所爲,但一說起這件事情,楊銳對那些洋人還有一種憤恨。
看着楊銳殺氣畢現,楊度道:“竟成先生,若是各國一旦查實,那對革命可是有大礙啊。”
“複興會和西北刀客并無關系,我隻是覺得他們做了一件大塊人心之事罷了。”楊銳喝了口茶,隻把心情平複少許,“今之中國,識字的大多畏洋人如虎,不識字的隻當誣洋人爲魔。爲虎爲魔都不是複興會所倡,洋人和我們比,并沒有太多優異之處。複興會革命是不希望洋人幹涉,但不能寄希望洋人不幹涉,若是那樣就和滿清沒什麽區别了。”
楊銳話畢,便沉聲不言了,他隻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而楊度隻聽得他言語切切,倒是将其和之前的孫文分出一些不同來,當下也不再客套,道:“竟成先生,聽聞複興會内有前明宗室,此事可爲真?”
見他說到了正題,楊銳道:“複興會并無此聲明。現在那些報紙無非是爲了增加銷量,以訛傳訛、胡編亂造罷了。”
看着楊銳睜着眼睛說瞎話,楊度也裝作不知,隻是自顧自說下去,道:“若真是如此,那中國當有救了。”他話說完,隻等楊銳再問,但楊銳隻是喝茶,無奈之下他便隻好往下說道:“滿蒙回藏,唯有西域的亦力巴裏和蒙古,前明是沒有統治權的,而滿洲各國實力混雜,雖是前明之地,但日俄威逼,也有被割占之可能。現在複興會在此三地都有布置,中國之版圖便無虞了。而開國之後,若行君主立憲,聚全國之力,不但可免豆剖瓜分之禍,更可有重振華夏之機。”
“皙子先生此來就是要我們複興會去找一個前明宗室當皇帝的?”楊銳道,他并沒有從楊度的話裏聽出什麽特别的東西。
“唯有君憲中國才能有救,否則各地一盤散沙,列強環視之下,隻會各自爲政,自相殘殺。”楊度道。他說完又覺得飯量不夠,當下站起身一鞠道:“複興會若行君憲,度定當投身革命,全力相助。”
清末之況,亡國滅種之下,提倡怎麽救國的有,而楊度則是一心一意要搞君主立憲,現在滿清的君憲不可救藥,又跑到複興會這邊以求君憲了。有人投效,雖不是完全切合立場,但是作爲國會三傑中的一傑,拉過來以後在國會裏搗亂,總是有好處的。想到此點,楊銳道:“皙子先生,複興會是不會再立什麽皇帝的,再說君主立憲,也不一定是要什麽皇帝,更或者說,君主立憲其實最大的作用隻是借用皇權幾千年專制之功罷了,如今民智未開,沒有什麽比皇權更好團結民衆、凝聚全國的。可是要用皇權,爲必要用皇帝,隻要不搞孫汶那種共和民主,那照樣可以借皇權之力行事,和君主立憲并不差異……”畢竟面前的不是會員,楊銳隻把話說得很是空洞,隻說不立皇帝,但又要借皇權之力,楊度隻聽的迷迷糊糊。
“竟成先生,複興會到底将如何立國?還望告之。”楊度急道,他越想便越不明白。
楊銳看着他樣子,道:“那要等立國之時便知道。皙子先生可到那時看定之後再定立場。”
“可……”見楊銳不吐分毫實情,楊度也明白複興會行事極爲保密,自己沒有入夥想要知道怕是絕無可能,真是等到立國之時再确定立場,那情況便和現在完全不同了。他心中思念半響之後方道:“竟成先生,度在國會也稍具影響,若是有能效勞之處,請盡管開口。”
見楊度隻說效勞不說入會,楊銳也不多言,隻是客氣幾句便讓人把他送走了。隻待他走,楊銳撤離途中問陳廣壽,“西北那邊鬧的有多大,怎麽現在楊度都知道了?”
“前段時間剛殺了幾個盜墓的外國人,其中有一個叫斯坦因的英國人很出名,所以現在鬧得沸沸揚揚。現在滿清已經讓陝甘總督派兵清剿了。”陳廣壽道。
“可那楊度有怎麽得知西北刀客和我們有聯系呢?”楊銳再問道。
“這……”陳廣壽看了楊銳一眼,道:“一是複興會下面的報紙老是刊登一些被洋人破壞的古迹圖片,揭露他們名爲考古視爲盜墓之行爲,再則去西域的洋人的探險隊都是荷槍實彈的,爲減少傷亡提高效率,參謀部調派了三十多名狙擊手過去。嚴州神槍手聞名天下,兩相對應,那大家自然而然的想到複興會了。”
陳廣壽一說,楊銳倒想了起來,西北那邊狙殺那些盜墓的洋人考古學家似乎是自己給參謀部出的主意。和現在的各國軍隊不同,複興軍是極爲重視重視狙擊手培養的,爲此軍士也不再僅限于下士、中士、上士,而是往上一直設置了八級,相應的級别從尉官、校官,一直到少将,這樣下來那些不識字的大頭兵隻要手上功夫硬,也能享受少将待遇。此規則一出,士兵都是苦練戰技,不求混個少将界别,最少少校級别還是有念想的,而狙擊手則是步兵們的熱選方向,弄到現在部隊的槍法越來越準。這本是很好的事情,但這樣複興軍的特點也出來了,那便是近戰悍勇(白刃戰),遠戰刁鑽(遊擊戰),神槍手更是威震敵膽。
“洋人那邊有抗議嗎?”想到自己一手打造的軍隊,楊銳即是驕傲又是苦笑。
“有,德國人和英國人還有日本人都詢問過這件事情,但是都被我們頂了回去。現在他們除了子彈的口徑外,并沒有什麽其他的證據,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陳廣壽道。
狙擊手用的都是瑞典制M96毛瑟全鋼步槍,口徑爲6.5mm,在檢驗的所有槍械中,這款槍的命中率最高,雖然它的價錢比德國産毛瑟貴,但還是被選爲狙擊手專用步槍。此槍口徑和日本步槍相同,加上日本人對革命黨的關系,很多人都認爲這是日本人賣給複興會的金鈎步槍,再有就是慈禧被刺之步槍,也是計在了小日本頭上。
“千萬不要出什麽簍子。”楊銳叮囑道,“還有飛艇那邊,從商洛山那邊過去甘肅也有七八百公裏,這麽遠的路,一定要注意安全。”
楊銳交代,陳廣壽則記下,之後再道:“先生,陝甘的代表爲了趕時間,他們這一次是做飛艇到黃岡……”
陳廣壽話還沒有說完,楊銳便是打斷:“誰讓他們坐飛艇的,都不要命了嗎?”
“太炎先生批準的,他是想着代表們大過年的還要趕路,剛好又有物資配送到甘肅,他就索性安排他們坐飛艇到黃岡那邊過年,然後再從武漢坐船過來。”陳廣壽解釋道。飛艇既出,膽子大的都想坐一坐,渾然不知道這東西從頭到尾就是個大炸彈。
想到章太炎,楊銳隻是皺眉,他道:“記下來,回頭發電給總後那邊,飛艇禁止載人,特别是各省的代表,非緊急情況下禁止乘坐…不,一律禁止乘坐。還有,美國那邊的氦氣弄的怎麽樣了,生産了多少氦氣?”
馬車裏陳廣壽沒有文件,隻好憑借記憶道:“去年年底自勳先生來的電報是說低溫技術剛有進展,油田那邊也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具體的進展到了那一步還是要再詳細詢問才能知道進展,是不是等下給自勳先生發個電報?”
聽陳廣壽說到虞自勳楊銳就有些不舒服,他愣了一下才道:“你等下發電去問吧。另外,各根據地的代表什麽時候全部到齊?”
“現在最晚的是四川的代表,春節從重慶下來,很是不便。根據行程,他們大概初十就到了。”陳廣壽道。這次會議其實是舉義評估會,各大小根據地都要走個過場,然後确定具體的方略。
“那就把他們安排在最後吧,把大行山那邊的提前。”楊銳吩咐道。
太行山、商洛山、大别山、沂蒙山、還有甘肅甘州這些都是複興會在北方設立的點,南方則是四川的重慶、贛西北的萍鄉、以及粵北的清遠。這些地方當中,除了沂蒙山之外,其他大部分是秘密的,即便是造反,也隻能是假扮成占山爲王的山賊,唯有沂蒙山爲了分擔嚴州的壓力,不得不舉着複興會的名義起事。而除了沂蒙之外,楊銳最看重就是大别山了。
此根據地的位置參照後世抗日時的晉察冀根據地,不過更加靠北,主要是以蔚縣爲中心。此離京城在一百公裏以内,急行軍隻要兩天的時間。隻是爲了隐蔽,部隊唯有一個連一個連的分散駐紮,但這樣的将會使得整支部隊毫無協同作戰的經驗,如果沒有合格的師團級軍官指揮,那麽一對一不知道在平原是不是能打得過禁衛軍。現在滿清幾個禁衛軍鎮都集聚在北京,再加上京城裏面的兩萬多巡警,還有各色的滿營,加起來的總兵力有六七萬之多,這些軍隊龜縮在北京城内外,怕是隻能等北伐軍開到京郊才能對付。
翌日的上午,滬上臨時指揮部裏,貝壽同、龔寶铨、還有直隸的代表陳兆雯一起向楊銳介紹北京左右的事情。最先介紹的是龔寶铨,他現在已經是章太炎的女婿了,陶成章離開北京之後,那邊的事情便有他全權負責,這次借着過年回家的名義來到滬上,主要是爲了京城舉義之事——有參謀建議可以向滬上那樣滲透北京,先派人進入京城務工,而後等舉義的時候用飛艇發給武器,連夜對紫禁城發難。
這其實是屬于中心開花的策略,就是等北京城外的北伐軍開過來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現在津浦鐵路雖然再修建,也許在舉事可以修好,但是萬一鐵路被炸或者其他什麽原因,怕是裏面的人将和孟良崮一樣下場。不過這隻是楊銳的想法罷了,如果情報上确定能實行,那執行這個計劃他也沒有意見,這樣的話戰争将會更早就結束。
“北京現在有人口大約七十五萬,外城三十餘萬人,八旗人口隻有一萬三千餘人,而内城人口有四十一萬人,其中八旗人口有二十二萬餘人,宗室男丁八千餘人。按照不成文的定律,爲了防止漢人在内城過多,内城的人口,特别是外來人口固定的,不太可能大規模進駐人口。”龔寶铨一句話就把參謀們的念想給掐斷了一半,“隻是現在北京和滬上一樣有人力車了,如果能派直隸人士到京城建立人力車行,那麽也許可以潛入一部分人員。按照統計,整個北京有人力車隻有七百餘部,參照其他城市,人力車的數量還可以增加,隻是在北京大部分官紳都是坐轎子的,并不太多人坐轎子,所以人力車的數量我們估計不會超過兩千部。”
“再有就是現在巡警完全參照日本,并且建立了稽捕總局,他們在北京的車站、旅店、車行等地方都有暗探和坐探,四處緝拿革命黨和大小賊盜,對整個京城的防範很是嚴密。如果時間拉的長,要派幾百人進京并無難事,但是這些人是不是可能長時間不洩密?還有若是軍人,那麽身上的軍人作風是不是可以隐藏?我的建議可以派幾十人不超過兩百骨幹份子先行入城,但是這些人能隻能作爲奇兵,在攻城時制造一些混亂,要想進奪北京,還是沒有可能的。”
龔寶铨基本上否定了參謀部的建議,隻讓貝壽同感覺到一陣苦惱,事情确實是不好辦。遼東這邊空有軍隊,但是也不能入關,先不說山海關能不能進去,就是南滿鐵路估計也走不了,就怕到時候山海關都沒到,就和日本人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