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弼和鐵良在袁世凱在朝之時還是團結有加的,可袁世凱一去,不同理念的兩人卻開始有了極大的矛盾。這矛盾究其根本,還是鐵良隻是一個普通旗人,能到今日是結結實實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是以鐵良處事雖然得體周到,但卻循舊;而良弼,雖說也是貧苦出身,但本爲貴胄,在日本學成陸軍之後,回國便屢受重用。其在日本日久,看的東西多,又是系統性的學過新式軍學,回到大清自然便有一種“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覺。鐵良爲舊,良弼爲新,再加上兩人一個是後黨,一個是帝黨,自然矛盾多多。隻是,再多的矛盾現在也不存在了,鐵良已被革職。
想到鐵良已去,自己再無止掣,良弼雖然高興但對鐵良卻有些歉意,畢竟,他和鐵良的争鬥隻是理念上的争鬥,不損兩人私誼的。
“大人,那陳其采的馬車先是行向前門那邊,現在又轉到這邊來了。”軍咨府二廳的科員張聯棼剛剛接到監視人員的電話,知道陳其采沒有動歪心思——在陳其采彙報陳其美之事後,按照他說的東西,二廳很快就把陳其美的身份查實了,在一個同是警官學校的學生那裏,陳其美被認定爲同盟會員,不過,此人名聲不顯,估計隻是小喽啰。
“我就說了藹士不可能會是革命黨。”良弼一臉的自信,似乎相信自己絕對不會看錯人。
“大人說的是!”作爲良弼心腹的張聯棼點頭說道,“大人,那卑職先告退了。省得被廳長看見。”
“去吧,去吧。”良弼揮着手,這張聯棼雖不曾在日本留學,隻是保定軍官學校畢業,但是心智、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要不是資曆太淺,良弼可是要讓他來做第二廳廳長的。
張聯棼走了不久,陳其采兩兄弟就來了。此時陳其美倒是換了一身衣服,腦袋後面的假辮子也扔了,他見到良弼沒有下跪,而是在打量。這滿人當中知兵知人唯有鐵良和這良弼,這兩人任何一人死了那對于革命來說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不過,現在此人卻不再是敵人,最少眼下不是。
陳其美不行大禮而是打量自己并沒讓良弼反感,他反而看着陳其美笑道:“英士可是想殺了我?”
良弼此言一出,陳其采半個身子都軟了,陳其美卻不吃驚,也是笑道:“良弼大人要是這麽容易死,那大清早就亡了。”
見到陳其美絲毫不懼,還反唇相譏,良弼忽然感覺此人不太可能隻會是革命黨裏的一個小喽啰,他笑意收斂下來,道:“英士此來京城,怕不是叙舊這麽簡單吧?”
“嗯。确實不是那麽簡單。”陳其美聽良弼第一句話就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是以不在掩飾什麽,“我會潮州舉事被複興會破壞了。此次來京是想找朋友的。”
“找朋友,找什麽樣的朋友?”良弼道。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我的朋友在京城很多,就不知道京城裏的大人們是不是識得誰是自己的敵人、誰是自己的朋友。”陳其美道。
陳其美如此說,但良弼卻有些猶豫,陳其美見他如此,還以爲是他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環顧四周沒人,再道:“良弼大人可不會忘了,丙午之時楊竟成差點死于非命,而杭州革命軍在杭州城外被第九鎮大破之,大人難道就不覺得這兩件事情有些蹊跷嗎?還有……刺殺老佛爺的兇手,大人不想知道是誰嗎?”
陳其美此言一出,陳其采心中巨震:難怪二哥不投複興會,原來早就結了深仇。良弼同樣也是大訝,丙午年楊竟成被刺,還有杭州城外的革命軍反常的出城迎擊第九鎮,其他人都說是大清列祖列宗保佑,卻不想居然是同盟會搞得鬼。
“貴會真是無所不能啊!”雖然鄙夷同盟會這種行爲,但良弼還是不由的感歎,“英士是想與我一起把複興會除掉吧,但請問這怎麽做法?還有同盟會的孫汶先生,能不能不再反叛朝廷,我可以說服皇上,将他的那些通緝文書都給撤了,他想做官那就做官,他想修鐵路那就修鐵路,若這些要是都不想,那朝廷也可以奉上一筆錢,讓孫先生過富家翁的日子。”
“不必了,大人。同盟會反清矢志不渝,就不要多費口舌了。今日我們談的隻是怎麽對付複興會,而不是怎麽招降同盟會。”陳其美道,展現了自己的價值,他倒不怕良弼會殺了自己。
“好!英士快人快語,那你說,這同盟會,不對,這複興會該如何對付?”良弼又笑了起來,然後大大咧咧對着陳其美陳其采道,“我和英士一見面就無比投緣,不想說了半天都還是站着的,請坐,請坐。”
陳其美見他如此,也不客氣的拉着陳其采坐了下來,道:“談此事之前,我有三個條件。”
“英士請說!”良弼笑問。
“其一,藹士和這件事情毫無幹連,之前也不曾做半點對不起大人之事,我想請大人免了他二廳廳長之職,派他去浙江、或者湖南,到武備學堂做一個教習便好。”陳其美一開始要把弟弟調離京城,省得以後成爲人質。
“英士此言差矣。藹士是有才之人,在武備學堂做教習,那實在是屈才了,還是留在軍咨府的好。”良弼也明白陳其采的作用,是以不想放他離開。
“大人,若是此條談不妥,那下面就沒有必要談下去了。”陳其美很是強硬,他不擔心良弼不答應。
果然,片刻之後良弼卻道:“好!那就委屈藹士去浙江吧。”他此言一出,陳其采頓時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的性命一時間無虞了。
“謝大人!”陳其美拱手道:“再有第二,便是之前抓捕的同盟會會員,還請大人能放過。那些小魚小蝦,關着對大人無益,若是放了還能給複興會搗搗亂。”
第二個條件不比第一個條件簡單,良弼想了一會才勉強點頭道:“好。就依英士所言,隻要我良弼能放的,都放出來。不過英士你也要知道現在各地督撫專權,他們要是不放,那我也沒有辦法。”
“那我明日便提供一個名單,名單有的,還請大人都放了。”陳其美不死心,再次堅持道。
“好,英士名單可以列,但是要用複興會的人來換,你看這樣是否公平?”見無法大而化之的趟過去,良弼隻好給了一個具體的辦法。
良弼如此說,陳其美隻好應諾了,再道:“第三個條件……”他思量一會,“就是我與大人之間的事情,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和同盟會無關,所以還請大人給其美另外一個身份,而後再給一個能在下面行走的官職,每年還要給充足的經費……”
聽陳其美說要身份、官職和經費,良弼臉上的笑意就開始消失,他的本意是以賊攻賊,借同盟會剿滅複興會,然後事成再招降同盟會,若是同盟會不從,那今日合作之事他就可以宣揚出去,到時即便同盟會還是反清,可它的名聲也是臭了,卻不想陳其美還要換身份;還有經費,若是這些錢讓同盟會得去壯大了怎麽辦?不過良弼畢竟是良弼,當下便道:“二廳這第六科科長就有英士來做如何?六科一切費用英士都報上來,至于這身份……”
“大人,還是新建一科吧,省得和原來的人有所牽連,複興會之事了結之後此科就可以裁撤。還有其美的身份,以後就叫做朱志新吧。”陳其美道,他隻看着良弼臉上陰晴不定,加碼道:“外界傳言,這慈禧老佛爺爲同盟會所殺,同盟會對此也是承認,但其實殺老佛爺之人乃是複興會楊竟成之妻,叫做程莐,米國檀香山人,其早年雖加入過同盟會,可她實際上就是複興會派到同盟會裏的偵探,當初入會之時用的還是化名。此女在刺殺之後便消失無蹤了,去年年末又嫁于楊竟成爲妻,諸人這才知道,兩人多年前已經認識。”
慈禧被刺雖讓幫了光緒的大忙,但是大清以孝治天下,此案不得不破。之前因爲同盟會反清,又慣于暗殺,是以衆人都認爲是同盟會所爲,同盟會對此也是認的,但是具體執行的是誰,開槍的又是何人,那就完全不知道了。現在良弼眼見陳其美告之内情,不由得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道:“此女現在何處?”
“不在米國,就在檀香山,要不就是在滬上,反正就這三地。但我看他們現在有九成是在滬上。”陳其美的消息來自于孫汶,這幾個地點又是美國到中國的必經之路,但是現在嚴州開戰,以複興會身先士卒的作風,這楊銳很有可能就在滬上租界裏。
一聽人就在滬上租界,良弼便急道:“英士是否能把此兩人給殺了?即便不能殺,提供消息也成。”
“楊竟成行蹤詭秘,去年末在米國三藩市露臉之後便消失無蹤。他便是真的在滬上,也是足不出戶的。更何況滬上早被複興會經營的如鐵桶一般,要想把楊竟成找出來,那就先要過了斧頭幫這一關。”陳其美對滬上的情況極爲熟悉,知道那就是一個烏龜殼,“大人,清除複興會的第一步,便是要把他們從滬上趕走,而要把他們從滬上趕走,那就先要把斧頭幫給弄垮,讓複興會諸人避無可避。”
“斧頭幫分居滬上英、法、華三界,一旦動兵,那就要牽扯到洋人,這個怕是不妥吧。”良弼也知道滬上斧頭幫的,知道其勢極盛。
“大人此言差矣。對付斧頭幫以黑吃黑,讓清幫去做便可,畢竟這斧頭幫搶的就是早前清幫的碼頭。隻要大人給錢給槍,那三個月之後,即便斧頭幫不滅,那滬上之地也不會再有其一手遮天。到時候楊竟成或是露了行蹤被我們抓捕,或是驚恐之下遷向他地,反正不管是哪種結果,這複興會之勢都将會一滞。”陳其美對滬上的情緒極熟,一上來便獻釜底抽薪之計,他其實更想着,自己帶着清幫諸人把滬上這繁華之所給占了。
陳其美有陳其美的打算,良弼則有良弼的考慮,“就非得要如此才行嗎?如果通過外務部照會英法等國驅逐楊竟成是否可行?”
“大人。這麽做一定會毫無結果,屆時洋人隻會說租界裏查無此人。”陳其美道:“如果清幫的勢力能在滬上發展,即便不能完全打垮斧頭幫,那也能探知楊竟成夫妻以及其他複興會頭目行蹤,知其行蹤,那就很好對付了。大人,這雖是拙招,但是卻不能不爲之啊。再有,大人可知,現在江湖上都在盛傳前明谕旨?”
“前明谕旨?!”良弼又一次被震驚了,反清複明之說從大清開國以來就陰魂不散屢滅不斷,想不到在此時又出現前明谕旨,他一邊看了陳其采一眼,然後拱手對着陳其美一禮,道:“還請英士教我。”
“乙巳年以來,江湖上就開始出現一個叫紅花會之組織,其拿着前明谕旨,說是由前明宗室所親派,眼見神州遭劫、國破種滅,特來拯救蒼生雲雲。此會來曆蹊跷,但浙江各地會黨便是被其所吞并的,由此可見這應該是複興會外圍組織,現在紅花會遍及大江南北,一旦成勢,那便是變天之時。大人對于江湖會黨可不能低估啊,浙江之會黨變身爲嚴州革命黨,而滬上之斧頭幫,假以時日會變成什麽,還未可知啊。”陳其美今日算是盡賣胸中所知,不單是他,便是陳其采對此都很是驚訝。
沒有半分猶豫,良弼正色道:“英士、藹士,此事事關重大,你們就在此歇息,我馬上出去禀明大人,在做定奪。”他此言說罷,便快步出去了。
良弼既走,陳其采在桌子上用茶水寫道:“爲何說如此多?”再寫:“爲何是斧頭幫。”
陳其美則笑着寫道:“滬上爲财稅重地,若得之革命經費無憂。”
良弼急匆匆的從前面走,隻等晚間才回府再和陳其美密商,如此數日,隻等陳其美離開京城之時,他已經是大清軍咨府二廳七科的科長了,不過陳其美這邊正門出了良弼府邸,後門卻又有一個家仆匆匆離了紅羅廠。
一日之後,河南彰德,洹上村。
初春時節,彰德還是一片肅冷,電報房中。袁克定接過剛剛譯出的電報,匆匆往書房行去。此洹上村的府邸是大清國會召開之後,袁世凱回國所建的修養之所。當然,正如那些發在東方雜志、北洋畫報上,身披蓑衣一心垂釣的照片一樣,袁世凱之修養完全是做給光緒和滿清貴胄看的,其無時不刻在密謀策劃,以求日後東山再起。
“父親,京城急電。”甫一進門,袁克定便着急說道,電文不長,但卻非同小可。
“有啥好着急的?”書房之内,是一個沙盤,上面其實就是富陽場口鎮之地形,諸多小小的紅藍兵偶和火炮擺在上面,袁世凱正在凝神推演,要知道這第六鎮可是北洋當中的強軍,一天之内就被革命軍剿滅了,袁世凱很是不解。
“父親,京城急電,良弼和同盟會的人勾搭上了,他們打算一起剿殺複興會。”袁克文再一次說道,此事在他看來非同小可,如此一來,那天下形勢将有可能生變。
袁世凱聽說是這等事情,頓時放下沙盤當中的戰事,隻把電報拿了過來,直接上來寫道:“良弼府上來了同盟會之革命黨,名朱志新,喚英士,其與良弼密謀一起剿殺複興會,因其告良弼諸多複興會之秘聞,故良弼對其很是信任,已任命此人爲軍咨府二廳第七科科長,專門負責清剿複興會一事……”
“這幫革命黨,還真是厚顔無恥,卑鄙之極!”袁世凱看完電報,隻把紙片一扔,口中隻是罵道。
“父親,如此一來,那真好可報複興會殲滅第六鎮之仇啊。父親應當高興才是。”袁克定見父親如此,隻好在一邊勸解,其實他看到電報是很高興的,卻不想父親的反應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哼!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東西。你忘記昨日複興會送氯氣炮彈到前門軍咨府一事了嗎,這才是堂堂正正之事。何爲堂堂正正?那就是即便知道人家要做什麽,你也是無可奈何,這才是堂堂正正,現在我們的新軍打不過複興會,再多陰謀詭計也上不了台面,不但上不了台面,這局勢怕是會越弄越亂。”袁世凱越說就越感覺現在朝廷上那幫掌權的權貴都是一些不能成事的急功近利之徒,想到此,他又是道:“當初指望着鐵良和載濤良弼内鬥,好讓鐵良下台,現在看來這鐵良一除,天下怕是要越來越亂了。”
袁克定隻看着袁世凱很是不解,鐵良被革,雖說是因爲嚴州失利,但其中有不少原因是自己這邊挑撥帝黨後黨關系,使得雙方水火不容,造成的,可現在父親又有些惋惜鐵良。“父親,那我們該……該如何處置啊?”
“還能如何處置,坐山觀虎鬥罷了。還有,滬上那邊複興會是如何回應的?良臣等人的遺體,還有被俘的北洋将士,如何處置?”一說到複興會,袁世凱便想到了上次交代的與複興會談和之事,現在第五鎮又被調到浙江去了,爲了保住這支北洋軍,袁世凱不得不讓人與複興會談和,還有第六鎮之遺體和被俘将士,他也希望複興會能善待之。
“哦…”袁克定這才想起還有一份電報是滬上發來彙報談判之事的,道:“複興會同意全部移交遺陣亡将士之遺體,那些遺體他們都已經清洗收拾過了,都裝在棺材裏,已經全送到了杭州城外,幾千人的棺木,鋪在杭州城外,一望無邊的,甚是吓人。棺木到的第二天,便有數百名逃兵,現在杭州城中軍心動搖,就不知道這革命軍何時會攻城了。”古有陣前殺囚犯駭敵,今有複興會送棺木亂軍,袁克定想到電報裏說的那場景很是感慨。
“不要說廢話,那些被俘的将士呢?”袁世凱聞言隻是閉目,北洋軍是他的心血,可如今這心血卻被一點點的耗盡。
“複興會和以往一樣,開列了一份被俘将士名單,上面都是明碼實價,标上了贖人的價錢。不過,不過這一次有不少人是不能馬上開釋的,隻允許家人前往探望。”袁克定再道,他對複興會的市儈作态早已經是習以爲常了。隻是這次被俘人員極多,怕就是自己這邊想幫也是幫不上忙了。“父親,朝廷可是決議不再設第六鎮了,即便我們是把這些人贖回來,怕也是難以無處可以安置啊。”
“糊塗!朝廷如此寡情,那我們就更是要顯厚恩,如此軍心才會在我。告訴滬上那邊想辦法贖人,錢若是不夠那就盡量贖一些有才幹之人;贖回來要是沒辦法安置,便任其回家,但或多或少發一些月饷,若是月饷發不成,年饷也要發一些。”袁世凱沉着聲音吩咐道,第六鎮絕不會就此沒有了的,終有一日,他要重建它。
“是的,父親。”袁克文嘴裏雖然答應着,隻是心裏還很是不解,看着他唯唯諾諾的不想走,袁世凱氣道:“這亂世馬上就要來了,沒兵就沒權,現在不收買人心,那要等到何時?這點道理都不懂,真是混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