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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卷 第四十九章 不能死

“可我們可以倡議大家愛用國貨啊,這樣買的東西都是中國的不是外國的。這樣也不行麽?”程莐思慮之後,忽然提出國貨論。

“那什麽才是國貨?很多東西說是國貨,但其實隻是最後一道工序是中國人完成的而已。包括産品的原料、制造它的機器,都是外國的。衣食住行,舍棄原有的習慣,選擇西式的習慣,如果整個中國各個行業都有人才跟上,關稅可以自主,那麽依靠自己人學習西方,最終還是能中國人用中國貨的,這樣可以。但是現在沒有這樣的條件,各行各業的創新人才不夠,改造整個行業的資本金不足,關稅更不能自主,一旦大家不穿絲綢,不穿土布,那麽賣的最好的就是洋呢、洋綢、洋布。人家已經是完整的、整合過的、有競争力的行業,我們則是樣樣都足、東缺西漏的行業,還沒有關稅保護,到時候的結果一定是農村全面破敗,民亂不止。”

楊銳想着日後的中國,憂心不已。因爲錢少,他将來扶持的隻能是重工業和國家基建,但是這些更多的是關乎國防戰備,是不可能掙錢而是要花錢的。輕工業唯有靠民間資本去投資,但是和國外資本的實力相比,這些民間投資不但散亂、而且微弱,到時候整個輕工業都會一敗塗地。就算是中國的輕工業僥幸赢了,那原有的自給自足經濟體系也必定打破,無數手工業者及行業相關者都将失業。經濟模式的更張,總是要犧牲無數人的,這就如後世九十年代的下崗浪潮,但一定比那規模更大,境況要慘。他能做的隻能是先延緩、後調配,盡量降低産業更替的烈度,讓新老行業平穩過渡。

程莐初覺楊銳要把革命成功後的中國變成一個古代中國很是荒謬,但聽聞楊銳細究原因,又覺得他所言極爲務實,不過越接近偉人,偉人就越加平庸,她對此并沒有歎服,而是反駁道,“這樣做雖然有好處,但很容易被人說成是閉關鎖國,墨守成規,特别是年輕的士紳學生,一心學習西學,常常以西學爲榮,就是那些不識字的華僑,出國再回來,也是說西方處處比中國優勝,政府如果返回古制,那一定會被他們反對。”

女人所言楊銳很是好笑,當下道:“那你說,那麽多人說學習西學,我們到底應該學習西方什麽?洋人吃夾生肉,我們也吃夾生肉?洋人穿燕尾服,我們也要穿燕尾服?洋人喝咖啡,我們也要喝咖啡?洋人要辦舞會,我們也要辦舞會?一個政府如果不開舞會、不吃牛排、不喝咖啡、不戴文明帽、不揮文明棍,不在話裏面夾幾個:Sorry、Please、Oh,my,god,那就是閉關鎖國、墨守成規,那就真奇了怪了。真正學習西方,隻有一樣要學,那就是由古希臘發端而來的思辯傳統,這是西方科學的基石,其他什麽亂七八糟的習慣、習俗,都可以亂棍打出去。”楊銳說到着,又想起嚴複來了,“特别是那本天演論上面所說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以後更是要斬盡殺絕。”

楊銳對嚴複的鄙視很讓複興會所有人不解,許多人都認爲正是嚴複的‘物競天擇’之說,才讓國人覺醒,程莐對此也是疑惑,隻問道:“嚴複先生所說的其實很有道理啊,沒有競争就沒有進步,你以前說的落後就要挨打,不就是這個道理麽?”

楊銳對此也不知道如何辯解,隻道:“‘進步’二字,最終會害死人的。孫汶說民主共和比君主立憲更進步,所以要實行民主共和;要是哪一天有人說社會主義比民主共和的資本主義更進步,那是不是要行社會主義?要再後來,又出現個什麽共……”楊銳想到某個主義,卻沒有說出來,“……又出現個什麽其他主義,那是不是又要改一次,以實行這個新的主義。中國落後,民衆急切,一旦信服了‘進步’之說,那就必定變得更加急躁,到時候‘跑步進入某某主義’也不是沒有可能。”

“‘跑步進入某某主義’?”程莐念着這個怪詞,笑道:“爲什麽要跑步進入?”

程莐笑,楊銳卻笑不出來,隻是默然道:“大家等不及啊。唯有快馬加鞭,這樣才能實現‘更進步’的主義,然後中國才能國強民富啊。中國啊,本來從世界中心滑落到任人宰割,就讓所有人急躁的不得了,一聽說那些什麽‘更進步’的主義,實行能立馬強盛中國,那就更将趨之若鹜、狂熱不已了。而且還有康梁這兩個王八蛋做榜樣,那些或是有野心的、或是有愛國心的人還不舉着‘更進步’主義大旗?

康梁高舉變法大旗,雖然失敗流亡,但是華僑多有尊敬,現在更是功成名就;孫汶舉着民主共和的大旗,雖然孤身寡人,但被革命黨奉爲同盟會總理,雖然舉義失敗,但這杆民主共和的大旗,還是蠱惑了不少人,要是他哪一天功成名就了,那以後的人就會得出一個道理:那就是去西洋,找到一個‘更進步’的主義大旗,搬到中國,然後指責現有政府的是是非非,那麽不管成敗,舉旗子的人也一定會功成名就的。這種風氣一起,那中國不亂也得亂,而造成這所有的一切,根源都在嚴複天演論中所宣揚的社會達爾文主義。”

楊銳的解釋不能讓程莐信服,她隻是覺得楊銳是一個固執且極爲偏激的人,他對日本人、孫先生、嚴複、還有一些說不上來的人和事都是厭惡的,但是這種厭偏偏沒有一個能讓人信服的理由。

“那以後嚴複先生,還有孫先生他們怎麽辦?”程莐問,難得楊銳今天話瘾發作,她好奇之下想多打聽一些以後的事情。

楊銳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沒有注意她在嚴複後面加了一個孫汶,道:“文字獄是不可能的,最多是在教育系統、政府系統封禁天演論,嚴複死了最好,不死就讓文史館或者學校養着他,但是要在出版什麽類似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學說那就不要想了。”

“可公民有出版的自由?”程莐道。

“那就規定,公民的出版,特别是思想論著的出版必須通過審核,不合格的不能出版,雖然 不能出版,但如果寫的确實是好,不是那種憑口号鼓動人心的,那就由政府買下,以後可以出版的時候再出版,這樣這些人也可以有個生計,隻是讀者看不到罷了。”楊銳說道,他覺得自己算是仁盡義至了。

“可你這樣是違憲。”程莐沒有搞懂他爲什麽會想出這麽一套東西。

“那就修改憲法。”楊銳答道。他知道程莐心裏還有民主自由的影子,故意要拉出來肆虐一回,笑道:“按照民主的原則,少數服從多數對吧,那我就讓十個人投票殺一個人,不舞弊,不徇私,堂堂正在的投票處死另外一個人,這樣也違憲?”

“可每個人的自由都不可侵犯,生命、财産全也不可以侵犯。”程莐不知道楊銳是怎麽了,莫不是又發瘋了?

“那就讓全國民衆在憲法裏寫明,每一個人的生命和财産都可以爲國家犧牲,沒有例外。”楊銳看着她,很有一種大灰狼玩弄小白兔的感覺。

“大家不會這樣投票的,再說這樣完全違背了自由的原則。”程莐竭力辯解。

“把全國所有的土地都沒收上來,然後在分給民衆,然後所有的農民都會聽政府的,要他們投贊成票,那還不是輕而易舉,就是要把全中國的有錢人都殺了幹淨,他們也會贊同。”楊銳一臉殘酷,“至于什麽自由的原則,不寫在憲法上那沒有法律效應,寫在憲法上,難道不要經過民衆投票表決?中國不識字的人多,所以,按照民主的原則,新中國的第一部憲法,一定不是聽讀書人的,而是聽那些不識字人的。你覺得那些不識字的百姓,會想着自己出版什麽著作,他們要的是風調雨順,官府不欺壓自己而已。”

“你……”看着楊銳又跟自己犟起來,她滿是委屈。

楊銳不管,繼續說道:“我最惡心、讨厭、憤怒、鄙視的,就是在全中國大部分人食不果腹的時候,那些自以爲的上等人,穿着西裝,舉着文明棍,喝着咖啡、吃着牛排,一心一意要求政府給他們自由和民主,好像這個國家他們才是主人,民衆全是傭人,這種人有多少就要打出去多少,全死光最好。”

“你這是仇富嗎?”程莐問道。

“不算吧。有錢自己花,不違法的話,天經地義,政府就是要征用,也一定要給個交代。但是我很看不慣那些士紳一副文明人上等人的作态,認爲整個國家必須圍着他們轉……”楊銳忽然感覺自己也是累了,腦子裏開始混亂,說的話也是條理不清。不過他還是道:“以後的中國國會,不可能讓這些人說了算,而将是農民說了算,複興會代表的就是農民的利益。”

楊銳此言雖短,但卻讓程莐看出了複興會的執政關鍵,那就是複興會通過惠民政策拉攏農民,而後再通過農民控制國會,這估計就是爲什麽複興會敢直接實行憲法之治,而不經同盟會軍法之治、約法之治的原因。程莐想的簡單,因爲她沒有聽過黨國一說,在複興會政治研究室裏,一般的國家性質有三種,一是帝國,二是黨國,三是民國,複興會實行的其實就是黨國之治,但是這個黨國是不可能直通通的說出來的,隻能是挂民國之牌,留帝國之影,行黨國之實。黨國黨國,以黨治國,這一點孫汶沒有看出了來,但是宋教仁卻是看出來了,所以他會說:孫汶是一人專制,複興會是集體專制,不過這兩者都與他所信奉的民主之治天差地别。

楊銳在郵輪上唠唠叨叨的時候,舊金山洪門總堂裏,黃三德寂靜無聲,隻聽着唐瓊昌在說着複興、同盟兩會的恩怨,“……最開始還确實同盟會最先攻擊複興會的,當時複興會打算從士紳着手,發動團練革命,但是杭州倉促間起義,所以團練革命完全失敗,損失慘重。同盟會見複興會攜日俄戰争時爲國奮戰的名望,不但不肯入同盟會,還和自己争奪會員,很是不滿,後來兩會在留學生退學一事上更是互相敵視,複興會力主留學生退學,同盟會開始也支持留學生退學,但是最後不知道爲什麽又改了主意,攔着留學生不讓退學,中間還發生一起槍擊案,弄得兩會矛盾更加劇烈,後面雖經談和,但兩會關系就已經冷如冰霜了。

而當時複興會力主團練革命,所以支持立憲,同盟會就開始在民報上攻擊複興會是真奴才、假革命,不過那時候複興會并沒有做太多的反擊,最多隻是自辯而已。到後來,杭州舉義兩會關系算是正常了一段時間,甚至在杭州還有合作,不過當時主導會務的是蔡元培先生,之後蔡元培先生入獄,楊竟成才出面主持大局……”

“杭州舉事的時候,楊竟成在哪?”黃三德問,當時對外的通告有些有楊竟成的署名,有些則沒有,他對于杭州舉義的隐情并不熟悉。

“說法很多,但能确定的是,楊竟成當時被刺殺了,有說是滿清聯合租界一起刺殺的,有說是複興會在日俄戰争之時不鳥日本人,得罪日本人被刺殺的。但是從楊竟成出來掌管會務之後,複興會和同盟會就開始在報紙上針鋒相對了。哎!大佬,我看,還是楊竟成本人不喜歡同盟會,不喜歡孫汶所緻,我們調解他們兩會的恩怨,怕是被楊竟成當作是臨陣逼宮了。”唐瓊昌說着這些新打聽來的消息,很是無奈。

“可他爲什麽就不喜歡同盟會呢,逸仙是有車大炮的習慣,可十幾年堅持革命,也算是難得啊。還有同盟會,雖然屢遭失敗,也沒有放棄革命啊。大家都是爲了革命,何必鬧成這樣呢?”黃三德想到楊銳的那些激烈言辭,搖頭不止。而後再問,“逸仙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非常的氣憤,聽說晚飯都沒有吃,這兩人算是真的成冤家了。”唐瓊昌道。“真不知道以後兩會之間會不會打起來。”

“打起來是一定的。”黃三德說道,他會堂之間武鬥經驗豐富,今日聽這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就知道日後這兩會一定是會來那麽一場的,“我就怕,革命還沒有成功,兩會就開打了,那對于反清大業可就……”

黃三德拍着大腿,唐瓊昌卻不爲所動,自言自語的道:“就是不知道複興會其他人對同盟會是什麽看法,要是能像蔡元培先生那樣,那兩會就有可能想杭州舉事時那般精誠合作,一心反清。”

“你是想……”唐瓊昌看似自言自語,但卻又深意在裏面,黃三德聞言看着他,逼問道:“這是逸仙和你說的,還是你自己的想的?”

大佬逼問,唐瓊昌忙道:“逸仙後面回去的時候說了,‘革命要想成功,必要先殺楊竟成’,我聽了初不在意,但後面想來,也有些道理,如果要同盟會複興會化解恩怨,那楊竟成就必須不在位,同時會内還要有像蔡元培先生那樣的人,這樣兩會才能齊心協力、一同反清。我就不知道複興會除了楊竟成之外,還有其他什麽人。”

唐瓊昌的謀算黃三德真不知道該如何評述好,隻道:“上次我們見的章太炎先生,也對逸仙和同盟會不屑一顧,你能确定楊竟成死了,不是章太炎先生接位?逸仙是洪門中人,他革命成功之後也一定會回報洪門,可萬一我們把楊竟成殺了,複興會最後還是不和同盟會協作怎麽辦?難道再殺一次章太炎先生?當年逸仙寫信要我殺康梁二人我都沒殺,他們兩個還是保皇黨,現在殺楊竟成是何道理?你啊,哎,還有我,不要再去攪合他們兩會的事情了,越攪合越亂,等什麽時候兩會打起來的時候我們在做調解吧。”

黃三德一番話隻說的唐瓊昌低頭,他其實出此下策也是事出有因的,同盟會再怎麽不堪垃圾,孫汶也是洪門自己人,而複興會,再怎麽革命,畢竟還是外人,楊銳雖然娶的是廣東人,但自己并不是廣東人,會員大多也不是廣東人。他原本是想借這一次調解,讓兩會不再争執,而是同心協力,卻不想被楊銳激勵反對。

唐瓊昌把諸事交代之後,便離了總堂,回了自己的住所,不料孫汶卻在這裏等着了,他一見唐瓊昌便道:“大佬有沒有說什麽?”

“大佬不同意啊。”唐瓊昌道。

“這……這怎麽就不同意了?不殺楊竟成,革命黨就會自相殘殺啊。”孫汶根本沒有在旅館裏坐着,直覺告訴他楊竟成已經知道了之前陳英士刺殺之事,所以才會這麽敵視自己和同盟會,是以他下午還是找了唐瓊昌,希望他派人把楊竟成做了。

“大佬說,就是殺了楊竟成,兩會也未必能同心協力,你不要忘記了,複興會可還是有個章太炎呢。楊竟成死了,蔡元培又不在,那以後管事的一定是章太炎。難道我們也要去國内把章太炎也殺了?”唐瓊昌帶着孫汶進了屋子,關上門坐下才細說此事。

“章太炎如果也反對革命,那也可以殺了。”孫汶說道,他隻覺得自己身處極度危險之中,複興會的刺殺叛徒的手段他是聽過了的。楊竟成既然知道自己派人暗殺了他,那他就一定會暗殺自己,爲今之計,最好的就是殺了此人,以絕後患。

“你……”唐瓊昌看着孫汶不可思議,他忽然有點搞不明白到底是孫汶想革命黨自相殘殺,還是楊竟成要革命黨自相殘殺。“逸仙,要是章太炎死後,後面接任的人還是不贊成兩會合作呢?”

“那就再把後面……”孫汶說到這裏倒是停住了,他發現唐瓊昌這一句是套他話的,他不自覺卻上了當,于是隻好紅着臉道:“死一兩個人,就能消弭兩會的分歧,讓反清大計早日實現,也不算是做壞事吧。”

唐瓊昌卻笑:“逸仙,那問題爲什麽就不能從同盟會這邊解決呢?”

“從同盟會這邊解決,”孫汶初聽還不知道什麽意思,後面才反應過來,急道:“孫汶死不足惜,但是整個中國人卻沒有一人真正的懂民主共和爲何物,更不要說五權分立和三法之治,爲了革命能早日成功,日後中國能富強,我不能死啊!”

唐瓊昌也知道孫汶不能死,隻是信口胡說好看看孫汶的本心而已,現在聽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心下暗歎的同時隻好問道:“逸仙,那現在這般,你将如何決斷?”

“我還是想找洪門兄弟,殺了楊竟成。”孫汶從剛才的微微尴尬又回複到了大義凜然,“隻要楊竟成死了,革命才能早日成功,中國的貧苦民衆才不會再受專制奴役之苦。”

“大佬既然說了不殺楊竟成,那就不會容許他出事,”唐瓊昌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看着孫汶渴求的目光,最後還是加了一句:“最少不會容許他在唐人街出事。”

“我明白了。我一定會……”孫汶聽他之言很是歡喜,隻覺得找到了盟友。

“逸仙,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吧,我不想知道。還有你要記住,你這邊的任何事情都和洪門沒有關系。”唐瓊昌道。

“我明白了。”孫汶說道。不過他臉上的笑意卻沒有了,在美國他能依仗的就是洪門,洪門一旦和這事情沒有關系,那他什麽也做不了。要他自己提着槍把楊竟成殺了,他做不到,即便他能做到,也不想做。這個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陳其美,要是他在這裏的話,那事情就好辦了,可是他不在啊。即便是現在要他來,先不說時間上來不了多久,就是時間上來得及,陳其美也是難以入境的。

“難啊。”回去的路上,他在心裏微微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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