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麽?”程莐此時蓋頭已經掀開,隻看着楊銳的樣子好生奇怪,他向來都是西式裝扮,現在梁冠束發、一身古裝,好像換了一個人,英武儒雅的很。
“沒什麽。”楊銳答道,又笑道,“照規矩,你應該叫我官人,老爺也行。”三綱五常中夫爲妻綱,平時批判批判過過嘴瘾還好,真要進入了角色,夫綱還是要保留的好。
程莐見到楊銳故作正經的模樣,掩嘴效果之後,乖巧的叫了一聲老爺,隻喊得楊銳心中大樂骨頭酥軟,不過他笑着的嘴還沒有合攏,程莐卻從衣袖裏弄出來兩張紙片,道:“秋姐姐說,男女平等,既然已經成婚,那我們就要約法三章。”說罷把其中的一張遞了過來。
楊銳一聽什麽秋姐姐,就沒有什麽好事,不過還是想看看裏面說什麽,接過待一看,還是中國女報宣傳的那些零零碎碎,隻把紙片一扔,道:“秋瑾那家夥果然沒好事,她這是破壞家庭幸福,我不簽。”
“不簽那就别想圓房。”看着楊銳有些氣急敗壞,程莐笑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楊銳徉怒,眼看着美女變烈女,他卻不知怎麽更覺得色心大動,欲火猛升,一把把她抱起,扔到床上去了,而後自己也急色沖沖的上了床,不顧程莐的驚呼掙紮,隻将她那些衣服給扯了,好生蹂躏起來……
屋子裏程莐一片求救,屋子外面陳廣壽卻止了腳步。他剛剛收到密報,說在檀香山發現了孫汶,此消息再對照孫汶在東京已經多次不見蹤影,對照船期,這孫汶倒是有可能到檀香山來了,隻是他來檀香山是幹什麽的,是路過,還是來搗亂?
陳廣壽屋子外回身左轉,對着負責警衛的徐财根說道:“先看着他,不要跑了就成。”
“是。”徐财根點頭道。不過他卻知道這個孫汶是大人物,又問道:“要不要動手?”
“不可動手。檀香山香山人衆多,加上先生在此,他一旦出事,那就是瓜田李下了。”陳廣壽不傻,殺孫汶隻是在潮州起義前夕,現在潮州起義失敗,殺孫汶已無必要。即便是要殺,也不應當在檀香山動手,更不應在先生的大婚之時。
身處險地的孫汶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自己一隻腳已經進了鬼門關,他現在已經回到了寓所,隻是怎麽也睡不着,一閉眼記憶中的楊衢雲和戲裏面的楊衢雲重合起來,在他腦子裏久久不散。和他擔心的不一樣,戲中根本沒有交代楊衢雲的死因,這或許是爲了把情節弄得簡單,好使觀者知道那些是好人,那些是壞人,不但楊衢雲的死沒有出現,便是他孫汶也沒用出現,興中會更是用檀香山來的義士所替代,總之一句話,他,還有興中會,完全被忽略了。
整個一出戲的主線就是楊衢雲帶領着反清義士推翻滿清,故事簡單明了,但是裏面的唱詞卻寫的極爲動人,特别是開場那一段哭祖廟,更是哀傷絕倫。在回來的路上,盧信也在不自禁的學着那個強調低聲吟唱:
夜沉沉、風潇潇、滿地銀霜,
月朦朦、雲迷迷、越覺悲傷。
悲切切、恨綿綿、國破家亡,
淚汪汪、心蕩蕩、妻死兒喪。
……
“信公,今日結婚的那個新郎真的是複興會的楊竟成?”晚上的喜宴上一打聽,孫汶聽說是楊竟成娶親,心中大訝的同時,又想着見見這個素未謀面的革命對手。
“中山先生,看這個排場,除了楊竟成怕是沒有别人了吧。”自由新報社很是簡陋,孫汶獨處一室,但房間卻隻是用薄木闆隔開的,并不隔音。
“那我倒想明日去見一見他。”屋子裏油燈早就滅了,窗外面的月光照了進來,在地闆上床頭上留下光亮一片。孫汶頭在黑暗的一側,看着那月光很是清冷,一如他現在的心情。
孫汶一說要見楊竟成,隔壁的盧信的木床就是一響,他急道:“先生,我們和複興會現在可是勢成水火啊,萬一他要是……”
“不會的。這裏是檀香山,華僑大多是香山人,我又是洪門中人,楊竟成不敢做什麽的。”黑暗中孫汶回着話,其實據他所知,複興會從不主張暗殺,便是有暗殺,也隻是針對會内叛徒而已。
“可要是楊竟成對此不管不顧,一心要殺先生怎麽辦?”盧信還是擔心孫汶的安危,生怕他出了什麽事情。
“不會的。我相信不會的。兩會即使有争端,也隻是在報紙上而已。”孫汶說着這話的時候,想到了梁啓超,五年前他回檀香山也是這麽個情形,興中會員都被梁啓超拉去了,他也在檀香山報和新中國報對辯,而後還親見過梁啓超,指責他無恥的騙取自己信任,而把興中會會員都拉進了保皇黨。
見孫汶心意已決,盧信那邊隻聽見床響的同時,火柴哧的一聲,油燈也點亮了,孫汶忙問道:“信公你這是?”
“我要馬上撰稿出報,報道先生明日将和楊竟成見面,這樣一旦引起諸人的關注,那即便是楊竟成要想做什麽怕也要心有顧慮。”盧信邊說邊穿衣服,他動作奇快,一句話說完便出去寫稿油印去了。
同盟會潮州舉義失敗,雖然黃興、胡漢民僥幸走脫,但是其他的骨幹都被滿清抓捕,日本人也極爲責怪同盟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其内部,雖然第一次倒孫風波已歇,但是孫汶等人一直在兩廣邊界發動起義,東京和國内其他地方都被忽略,使得諸多會員開始退會,這些人要麽直接加入了複興會,要麽加入了複興會的外圍組織,如紅花會、共進會、群治學社。可以說,舉着民族主義大旗的複興會完勝舉着共和民主大旗的同盟會,開始有一統天下會黨和革命黨的趨勢。當然,這隻是一種趨勢,不是定局,跟随孫汶的還有兩廣諸多留日學生以及華興會諸人,黃興從潮州冒險逃脫之後,一邊想法籌錢以營救被捕的同志,一邊寫信到中華時報和滬上複興會龍門客棧,強烈批駁複興會在做“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同時力勸複興會應該大義爲先,不要糾纏于同盟會的争鬥,而是要兩會一緻,共讨滿清。
黃興的信是以同盟會執行部庶務的名義發給複興會的,言辭懇切,留守滬上的章太炎把整封信都發到了檀香山,楊銳看後一笑了之。革命在宣傳當中是很偉大的,什麽救國救民啊,什麽創建無壓迫衆平等之世界啊,其實無非是騙騙熱血青年罷了,說到底還是争權奪利。曆史從來都不是好人消滅了壞人,而是壞人消滅了好人,然後把好人編造成壞人,壞人則打扮成好人。這一套已經是幾千年了,他就不相信現在造反改稱革命,人性就美好了、品格就高尚了,現在放同盟會一馬,那等它緩過了這口氣,以後又要難以收拾了,所以回電還是要求滬上執行既有政策,對同盟會,輿論上抹黑,私底下挖人。
在這麽個背景下,孫汶的貿然求見隻讓楊銳有些恍惚,他其實還沉浸在昨夜程莐身上沒有回過神來,女人初次之後總是有一些後遺症的,而男人卻是欲求不滿,是以他昨天晚上初次之後就磨叽磨叽的根本沒睡好,早上更是握着溫香軟玉很不想起身。
陳廣壽看見楊銳神情恍惚,在一邊等了一會便又說了一次孫汶求見,楊銳此時方道:“他一個人嗎?”
“不是,還同着本地洪門幾個人,看樣子是來護衛的,還有兩個看樣子是記者,帶着照相機。對了,早上的自由新報,也出了頭版文章,說孫汶将和先生會面,共商反清大計。”陳廣壽道,早前孫汶來求見,很是出人意料,陳廣壽本想回避,不想讓楊銳新婚第一日之後便操心事務,但孫汶畢竟來頭大,隻好是彙報了過來。
“呵呵,他倒是大張旗鼓啊。也是,越多人知道他在檀香山和我會面,他就越安全。”楊銳失笑,立馬就看穿了孫汶的用意,殺孫汶他早前想過,但現在,已經沒有殺他的必要了。
“他要見那就見一見,省得以後再見。檀香山報那邊的記者也叫過來,新聞不能一家搶啊。”楊銳邊說邊打哈欠,他昨晚不但勞累,而且嚴重失眠,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
“是的,先生。”陳廣壽說完便趕忙安排去了。
拜後世文宣所緻,孫忠山的的名字很小楊銳就耳熟能詳了,小學課文那篇不懂就要問的小兒科普文章也熟撚的很,本來……但1916……
看着孫汶遠遠的來,楊銳一臉沉靜,他沒有穿西裝,仍是梁冠束發、寬袖長袍,雖然沒有昨日那一件喜慶,但清素中更顯得溫文爾雅,絲毫不像革命黨人的領袖,倒像是書院裏的學生。他望着孫汶,孫汶卻也望着他,這一個神神秘秘的楊竟成,今日終于得見,在度步向前的同時,他臉上微笑,右手就欲伸出,好與楊銳握手。
楊銳心中還是友好了一次,不待孫汶伸手便拱手道:“孫先生久仰了。”
楊銳一副古人作态,根本不像是一個遊學海外十餘年精通西學的華僑,特别他作揖之時隐隐有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味道,不過孫汶海外遊說多年,自有辦法,隻把身邊盧信帶着的禮物拿了過來,笑道:“昨天孫汶才道檀香山,驚聞楊先生大婚,特地備了這一份薄物,雖不珍貴,但還請楊先生笑納。”
孫汶的禮物其實就是一副字,楊銳絲毫沒有看的興趣,看那塊匾的長度大概是寫了四個字,四個字以孫汶題字的慣例估計将是“天下爲公”,楊銳沒有接手,隻是看了旁邊陳廣壽一下,讓他接過,而後請諸人坐下才道:“孫先生客氣了,不知此番來是爲何?”
孫汶本想在交接禮物的時候,趁機和楊銳握手,以緩和會面的氣氛,但是楊銳卻讓陳廣壽接過,隻好坐下道:“楊先生,同盟會複興會俱爲反清團體,爲何不能互相合作,反而要互相攻擊?今日我來是想和楊先生化幹戈爲玉帛,共商反清大計的。”
“民報從第三期的号外開始便攻擊複興會假革命,這已經是前年年初的事情了,這爲什麽互相攻擊孫先生還是問問民報社的編輯吧。貴我兩會宗旨不合,雖都是反清,但卻是異途同路;雖都是救國,卻又是異路同途。兩會沒有合作的可能,也沒用合作的必要。”楊銳看着坐在客座的孫汶,言語溫和,但卻堅定。
楊銳一個異途同路、一個異路同途,隻把兩會的距離拉的極遠,孫汶笑道:“既然都是反清救國,那爲什麽不能坐下細談呢,現在滿清國會已開,蠱惑人心甚重,貴我兩會雖多次舉義,但仍不足以推翻滿清統治,同盟會舉義雖然是屢戰屢敗,但卻屢戰屢敗,而複興會雖然仍占據嚴州,但滿清圍剿之勢愈盛,生死存亡隻在一線之間。楊先生,請問此等時刻,我們還能互相攻擊嗎,還能不團結一緻嗎?”
孫汶口若懸河,隻把外界形勢描述的無比艱險,很有戰國時期縱橫家的風采,楊銳聞言沉默,隻把下人送上來的茶盞拿起,然後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說罷又喝了一口茶,再道:“孫先生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楊銳的前一句話孫汶等人還在琢磨,後面卻是端茶送客的意思,同來的洪門諸人和盧信隻是怒目相向,盧信年輕,又是個記者,言辭向來鋒利,他猛然站立道:“楊先生,貴會一直說敝會爲西歐主義,而标榜自己爲華夏正統的國粹主義,請問這是何道理?任何主義,隻要能救民于水火,那就是好主義,是以西歐主義也好,國粹主義也罷,隻要能救國救民,那就是好主義。複興會糾結于主義之争,竟将忠山先生合作反清之議置之不理,這根本就是把國家民族之利益棄之不顧,以滿足少數野心家私利之作爲!”
盧信言辭激烈,特别是最後的野心家之語隻指楊銳。在同盟會的宣傳中,蔡元培才是複興會最正宗的代表,是他領導了杭州舉義而不是楊銳,現在他以身殉國不成被滿清囚于京城,這才使得複興會柄權被野心家楊銳所篡奪,故而一直拒絕同盟會共同反清的正确建議,這種說法是在複興會正式拒絕孫汶的合作意向之後發生的。他們是眼看着合作無望,所以才便編出了這麽個段子,直接挑起了兩會紛争,而複興會的那十二條辯綱,則是苦心研究之後抛出來的反擊之策。
“一個人賣國不夠,還要把另一個人拉着一起賣國嗎?是不是這樣把所有人都抹黑,然後自己就不黑了?”盧信所說雖然不代表孫汶,但是他這個長篇大論不被身旁的孫汶打斷,那在楊銳看來就是代表了孫汶的意思。是以他的反擊極爲犀利,隻刺到孫汶的心裏。
“你……”孫汶色變的同時,盧信卻是失措了,“同盟會何處賣國了?楊先生不要血口噴人。”
“我說同盟會賣國就是血口噴人,那剛才說的‘不和同盟會合作就是把國家民族利益棄之不顧’就不是血口噴人了?盧先生不愧是記者,血口噴人之技已經是爐火純青了。”楊銳笑道。
盧信幾個進院子之前是被搜過身的,更是因爲等檀香山報的記者靜候了多時,而後楊銳見面不握手,三言兩語便端茶送客,更是讓他義憤填胸,是以急噴出那麽一大堆話。現在被楊銳當面指責同盟會賣國,他自家人自知自家事,頓時被氣得手足無措,被楊銳反問的說不出話來。看着他臉皮漲紅,要不是他年紀甚青,楊銳真想叫人把他攆出去,以免腦溢血、高血壓突發死在自己的院子裏。
盧信紅臉唱完,裝白臉的孫汶卻歎道:“楊先生,看來貴會對于同盟會誤解甚深啊!同盟會是有不少國際友人,但他們幫助中國革命卻從無私心。當今中國,列強環伺,沒有國際友人的支持革命斷斷難以成功。”
“孫先生,複興會不需要閣下所說的那些國際友人,我們兩會真真是沒有好談的,更沒有什麽好合作的,還是請回吧!”楊銳起身對着孫汶作揖道,他和孫汶在手段上的差别便是在國家界線上,賣國爲了救國的道理他懂,但是他就是不想去做,這與其說是他對複興軍的自信,倒不如這是他倔強的性格所緻。優點即缺點,性格即命運。一個善于因勢導利的孫汶,隻能建立同盟會這樣的組織,而後發起鎮南關那樣的起義,最終隻得把革命希望寄托在列強身上;而一個自力更生的楊銳,可以建立起複興會如此規模龐大的革命黨,并且讓杭州敗軍絕地後生的在嚴州崛起,可即使知道列強主導着中國的政局,他還是認爲自己可以不出賣國家權益而獲得革命成功。兩個人,仿佛是兩個不兼容的系統,雖然明白對方的優點自身的缺點,但卻沒有半分融合借鑒的可能。
看見楊銳上合作上絕不妥協,孫汶也是起了身,而後說到另一個事情,“楊先生,當初孫汶創建同盟會,除了有讓全國的反清組織團結一緻的目的外,更有消弭革命黨人之間紛争的意思。今日貴我兩會如此情形,日後革命成功理想不和,爆發内戰那于國于民都沒有好處。楊先生,我還是建議……”
“沒有必要把不合作的結果說的世界末日一般,不論威脅來自哪裏,複興會都毫不畏懼!”看見孫汶又把那一套明末義軍之間自相殘殺的例子亮出來說事,楊銳不待他說完便把他的話打斷了,“孫先生,與其在我這裏浪費口舌,還不如去募捐或者遊說些國際友人吧。”
楊銳說完話,便從客廳的側門頭也不回的往内堂去了。孫汶見此隻好長歎,和盧信幾人在陳廣壽的禮送下出門去了,他送的那副字,也被退了回去。到此,孫汶才相信這個楊竟成是真的曾經在歐美遊學十餘年,而不是在國内土生土長,隻是出洋喝了幾年洋墨水的留學生。要是一個國内出去的留學生,因爲其受儒家多年的禮教浸淫,是不會如此不顧禮儀的把自己送的禮退回來,更不會絲毫不留餘地,隻把一切話都說的那麽死。
孫汶沉默不語,盧信跟在後面也沒用出聲,隻待一行人快到報館的時候,他才問道:“忠山先生,我們現在該如果是好?”
“信公啊,我有一種預感,這複興會在楊竟成的領導下,将來一定會成爲共和之大敵的。”孫汶腦子裏隻把适才會面的話語想了幾遍,更想着昔時所見的複興會各種宣傳文章和主義,不由自主的說出這麽一句話。
“先生,那我馬上就在報紙上批駁他們反民權反共和之行爲。”盧信對于共和之說堅信不已,現在聽聞忠山先生說這複興會将來一定會成爲共和之大敵,立刻便想着撰文批駁。
“信公,批駁是要的,但是更重要的是馬上籌款去米國,好說服米國友人支持我們的共和革命事業。舉義絕對不能讓複興會搶在前面,隻有我們占據了革命的先機,楊竟成之流才不會得逞他的圖謀。”孫汶本來就是來檀香山籌款赴美的,今日和楊竟成一談,更是覺得赴美之行要越快越好,“我們待會就去新壩,去向華僑們講訴中國隻能共和革命才能富強的道理。”山壩在檀香山郊區,是農場工人和工廠工人的集聚地,幾年前孫汶來檀香山就常常在這裏講演籌款,他現在有些迫不及待去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