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都看清楚了嗎?黃興是不是也離港了?”和急切的下屬不同,李準一點兒也不急,這一次有人莫名的舉報革命黨人将在潮州舉義,很是蹊跷,但因爲線報并不是泛泛之說,而是有确實證據的,比如黃興,兩廣多次舉事都是他發動的,此人現在就在香港主持一切。李準對此就信了,并且還私下推斷,這一定是亂黨裏頭起了紛争,這才露了消息。
“禀大人,都看清楚了,那些通緝的要犯都在裏頭。不過亂黨魁首黃興倒沒有離港。潮州那邊來信說,亂黨四處找來的民船準備在廿日出海接貨。”下屬說到黃興很是興奮,幾次舉事下來,捕殺黃興的格賞已經有兩萬兩,在加上其他的亂黨,加起來少說也有五萬兩,若把這一幹亂黨都拿了,那就發财了。
“嗯,”李準又是老神在在的應了一聲,“那就照原來說說的辦。記得,亂黨裏頭有日本人,抓捕的時候小心些,盡量抓活的,别惹出什麽亂子來了。”
潮州起義一開始就被複興會關注,加上同盟會在舉義這件事情上一向保密不嚴,是以整個舉義的細節都被複興會透露給了廣東水師提督李準,相信這個已經和同盟會有着諸多血仇的官僚是不會放過這一次升官良機的。楊銳在抵達檀香山的次日便收到潮州收網的消息,隻不過事情似乎并不那麽簡單。
“先生,潮州那邊已經收網了,隻不過事情有了些麻煩。”陳廣壽如往常那般立在楊銳身前,彙報着重要事項。這其中,除了嚴州那邊滿清幾路兵馬圍剿之外,便是同盟會潮州舉義一事。
“怎麽,沒有抓到人,還是沒有扣到船?”楊銳問道。
“都不是,據說除了幾個舉義的骨幹,其他人都抓到了,其中還有不少日本人,軍火船也被水師扣了。不過日本公使對于此事很是抗議,他們辯稱,在岸上的日本人隻是去當地考察商務,遊覽名勝,至于那條軍火船,隻是途徑廣東時,因爲舵盤失靈,所以才誤入廣東領海。現在他們倒打一耙,說清兵按章撤旗是侮辱日本國旗。” 陳廣壽一邊搖頭一邊複述着電報的内容,對此結果他很是氣憤。
“哦。小日本一向如此。”楊銳對日本人的反應并不驚訝,這種倒打一耙的事情自甲午開始,一直到後世小鬼子也是這個德行,隻要是日本人做的事情,就從來沒有錯過。“那滿清那邊怎麽回的,要妥協嗎?”
“還不知道,京城那邊還沒有什麽消息。”陳廣壽說道。
“那議院呢?也沒用什麽反應?”楊銳再問,在他的感覺裏,有議會的話憤青會更多一些,因爲曆來對外強硬都很受輿論的追捧,比如甲午時的那些清流,一個個躲在後面,一個個義憤填胸。
“先生,按照滿清的欽定憲法大綱,外交事務都是由光緒決斷的,議會沒有這方面的權利。”陳廣壽記得早就把滿清議會的權限彙報給了楊銳。
“我知道。軍隊、外交,這幾個都被滿清抓在手裏,但是沒有那個議員覺得這是出名的好機會嗎?特别是那些民選議員,一旦大聲疾呼對日強硬,即便是爲滿清所不喜,但是隻要有了這樣的聲望,即使被打壓下去,以後再上來也是輕而易舉啊。”自從國會分了藍白黨以來,楊銳對議會那一幫議員就很是好奇,現在這個機會這麽好,一定會有人要跳出來的。“讓淵士那邊注意一下,看看是不是能不能挑唆幾個議員,弄出些什麽事情來。”
“什麽事情?什麽程度?”陳廣壽追問道。
“不要見血的事情,大打嘴仗就好了。至于程度嗎?”楊銳手指敲着桌子,想了想才道:“看看是不是能弄出一個抵制日貨運動。現在大家不是在給光緒歌功頌德嗎,說他曠世少有,英明神武,呵呵,那就給他一個大舞台,看看他怎麽個英明神武法。”
“是,先生!”陳廣壽回答的很是響亮,飛快的出去了。現在在梁啓超的宣傳下,光緒的形象越來越偉光正,他被描述成一個爲了百姓生計,和滿朝亂臣賊子做鬥争的好皇帝。複興會一直在想辦法抹黑光緒的形象,但無奈前面還有個慈禧,潑去的髒水都光緒轉到了慈禧身上。這還是不算最嚴重的,更氣人的是在諸多報紙非議慈禧的時候,光緒還是連發幾個罪己诏書,爲‘親爸爸’辯駁,弄得更多的草民爲光緒這樣的好皇帝歌功頌德。
陳廣壽走後,楊銳則去到了客廳,此時程蔚南拉着本地的一些商紳正在家裏喝茶,這樣做除了本是婚禮的規矩外,還有把楊銳介紹給檀香山諸人的意思。這裏面有永和泰雜貨商行的司理劉祥,美商卑涉銀行的經理何寬,永和泰号的司事黃華恢,當地政府的譯員李昌、鄭金等人。這些人,程蔚南告訴楊銳說他們就是十三年前的興中會骨幹,其中劉祥便是興中會的主席,而何寬則是興中會的副主席,程蔚南是會中的文案,其他幾人也是會中的骨幹。
在程蔚南的叙述中,興中會并不是孫汶創立的,他也從來沒有做過檀香山興中會的主席,甚至連值理、文案、管庫都不是,他隻是一個普通的會員。後來他見在檀香山得不到支持,便帶了一些人去了香港,随他走的,除了八個值理中的鄧蔭南外,還有宋居仁、陳南、夏百子等數人,其他則會員毫不所動。之後,檀香山興中會就和孫汶沒什麽牽連了,是以在梁啓超赴檀香山的時候,大部分會員都參加了保皇黨。
程蔚南是個文人,卻又是個商人,既有想革命的意願,又有想妥協的意願,和其他人不同,他對于革命還是比較支持的。隻是庚子年的時候,孫汶得日本人支持,發動惠州起義,兒子年輕,熱血激蕩之下就跟着去了,可最後起義失敗,兒子屍骨無存,程蔚南從此對革命便心灰意冷了,直到程莐把楊銳給領回了家,算又是入了夥。
楊銳到客廳的時候,大夥茶都喝得差不多了,此時見他進來,程蔚南站起身對着他道:“這幾位叔伯都是檀香山的大佬,以後你在這裏有事,都可以找他們幫忙。”這一次來檀香山,一些客套的規矩還是學習過的,在程蔚南的介紹下,楊銳急忙向諸人見禮,而程蔚南也向他一一引見在坐的列位,一番客套之後,他才在下首坐下。
在楊銳進客廳之前,程蔚南已經向諸位同鄉坦承楊銳就是複興會的革命黨,革命二字在大家看來就是作反,知道這些人不是玩命的就是要錢的,諸人聽後心中有些忌憚。程蔚南早知大家所想,之所以要說女婿是革命黨,無非是向大家交個底,好獲得支持而已。
複興會在國内再威風,但對于華僑而言,還不是自己人。昔日保皇黨得其相助,是因爲他們舉着光緒的大旗,又是出名的愛國士人,同時康梁還都是廣東人士,所以吃得開;而孫汶,雖然也是廣東人,但他不要說舉人,連個秀才都不是,之乎者也的講演和梁啓超相比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更不要說他是個‘作反’的,所以大家都對他進而遠之,最後還是洪門的黃三德想了辦法,讓孫汶入了洪門,而後再陪着他在美國遊埠講演,以取得華人下層人士的支持,這才算是有了些影響力。而楊銳,一不是廣東人,二不是科舉出身,講演都是白話——這在當時基本歸結爲目不識丁的文盲,比孫汶的基礎更差。
海外華僑對複興會重要嗎?就複興會而言,在革命前并不是很重要,革命後則有重要的地方,也有麻煩的地方。重要的地方在于海外華僑的資金量不小,按照關東銀行國際金融科的統計,每年有一億多兩的僑彙從南洋、美洲等地流向中國,雖然不足以完全抵消貿易逆差的損失,但是沒有僑彙,那中國的國際收支将會更加糟糕,可以說華僑相比國内,普遍更爲富裕,日後國内興業置産,華僑的作用巨大;而麻煩在于,華僑都在國外,一受欺淩那麽政府就要護僑,就清末的家底,吓吓墨西哥還差不多,要是和歐美殖民者硬頂,國内政治上雖有所得,但是國外政治以及經濟上則要大受損失。
不說複興會,就楊銳個人而言,不管革命前後,海外華僑對他來說都是重要的。現在他在複興會雖有嫡系,但其實是威望有餘,根底不足。雖有政治部洗腦,但是同鄉、派系這個幾千年的觀念還是影響甚大,北洋有小站派、孫汶有兩廣系、常某有黃埔系和浙江系,再後面……同樣如此。細看曆史便會發現,清末之後的中國政局就是在滿清遺留的北洋以及南方廣東、浙江、湖南四者身上轉圈。廣東起于華僑,開風氣之先,浙江除了本身的人文底蘊,還得益于滬上的繁榮,而湖南,除明末清初王夫之、各處的書院之外,就全靠曾國藩了。
楊銳的弱項在于他不是廣東人,不是浙江人,不是湖南人,複興會裏浙江人完全占優,他位置要想穩定,勢必要平衡,而平衡的辦法光靠楊銳的同鄉,完全撐不起大梁,不是人不優秀,比如張承樾、徐敬熙、文永譽都不錯,但跟粵浙湘這三省比,基數根本不夠,所以最好的辦法就以廣東女婿的身份,把廣東人拉進來。到時候廣東、浙江、以及其他雜系三分大權,如此位置才能穩固,到時候政壇雖會是一片海草味,但是這也是逼不得已。
這個主意不是楊銳想的,而是謝缵泰言語隐晦的在一份長信上提到的,以楊銳的判斷,他這既有爲自己打算的意思,也有爲楊銳考慮的意思,不過不管謝缵泰怎麽想,這個事情還是應該去實行的。
楊銳在客廳的下首坐下之後,在座諸人都打量着楊銳,弄得他隻好謙笑道,“各位叔伯,此來不是要拉大家一起革命,更不是要讓大家捐錢,隻是想着和大家一起置業興學,除此無他。”
見楊銳把事情做的這麽輕松,在座諸人都是失笑,何寬道:“竟成也是華僑,還是客家人?”
“是,幼年随父母到了美國,但後面他們都故去了,之後便是我一個人流浪美洲大陸。”楊銳說起身世,面有戚色,在座諸人都是過來人,知道賣豬仔的苦楚,表情上不爲所動,但心裏倒也軟了一下。
何寬對此也是長歎,道:“華僑飄洋過海,生活不易,先有孫逸仙暢言作反,後有康有爲、梁啓超鼓吹保皇,這兩撥人,我們錢是捐了不少,但是一個是癡人說夢,無法成事,另一個則是甜言蜜語,過橋抽闆,根本就是忘恩負義。複興會在國内素有影響,但我們若是支持你,又怎知你不會是下一個康梁?”
楊銳見這形勢,應該是程蔚南在之前把要說的話說的差不多了,所以言辭才會如此直接,面對何寬的質問,他完全忘卻程蔚南的交代,反問道:“那請問各位叔伯,華僑們要想改變現狀,除了支持複興會還能支持誰,靠洪門那些山堂麽?還是靠連續舉事而不成的孫汶?”女婿的針鋒相對隻把程蔚南吓了一跳,不過見在座諸人被他這麽一問都沉思下來也就舒了一口氣。“現在光緒出山,國會召開,這不是救國,而是在亂國,滿清的官吏沒有哪一個不貪的,各地的督撫沒有哪一個是聽話的,這樣的中國無法富強,而無法富強的中國,更是無法保護各地的僑民。所以,革命是救國唯一出路,而複興會是革命成功的唯一希望。
你們要是擔心我出爾反爾,有一個辦法簡而易行,就是讓你們的子女加入複興會,”看着有些吃驚的諸人,楊銳笑道:“不是讓他們去打仗,而是讓他們去讀書。當然,要打仗也行,複興會有專門的軍校,有志向的人可以加入,要是覺得有危險,那可以不回中國,隻在海外留學,等學成之後革命也成功了,到時候政府需要新人,這些人就是以後的國家骨幹。就是革命不成功,你們也毫無損失,花的錢也是用在自己孩子身上。”
楊銳隻把革命說成吃飯一樣簡單,大家都是不太信,一直沒有發言的大佬劉祥問道,“竟成要我們做的就是這些?”
“嗯。大緻的說起來就是這些,但是要說細節的話,”楊銳看着諸人笑道,“主要是有這麽幾件事情,一是成立華僑商會,把全世界的華商都團結起來,二是成立華僑銀行,這個銀行要遍布全世界有華僑的地方,三是華僑教育會,這個在前期資金有限的情況下,除了在華人密集的地方少數辦一些中學和大學預科班外,主要指導華僑子女留學。”
楊銳說完諸人面面相觑,隻覺得楊銳有孫大炮的風采。何寬笑道:“華僑在檀香山隻有兩萬餘人,其他多則在南美洲等地,辦商會由我們發起一定不會成的;還有銀行,辦銀行利潤不小,但是花錢甚多,不是一般人能承擔的起的。”
“檀香山華僑是不多,但是檀香山的華僑都是廣東人,和美洲、南洋的華僑都是同鄉,而且商會其實就是一個大的商團,将以銀行爲中心,隻要大家看到加入商會對自己的生意有好處,那麽就會入會。至于辦銀行的股本,複興會可以解決。”楊銳說罷,從懷裏拿出一份花旗銀行的存單,交給何寬。
何寬是卑涉銀行的經理,存單的真假一看便知,再一看存單上的數據,臉上更是數變,他算是明白楊銳所說的不要捐錢的原因了。他把存單看過,又轉給劉祥,而劉祥看過之後卻沒有再傳給諸人,而是直接還給了楊銳,而後道:“這錢……”
楊銳明白他的意思,道:“這錢很幹淨,絕對沒有洋人的錢在裏面。”
劉祥聞言又看了何寬一眼,而後道:“商會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章程?”
楊銳見他要看章程,便起身讓外面的陳廣壽進來,事先寫好的簡化版章程發給在座諸人,然後道:“這隻是簡要的版本,章程裏的關鍵處都列在上面……”
“還要辦航運公司?”一目十行的何寬看到加入商會還有運費優惠,不由得的猜到商會以後會有航運公司。
“是,要辦航運公司。我們現在已經在南洋等地買碼頭了。”楊銳答道。鐵路已經通了,通化輪船公司現在在跑東北、滬上、武昌、廣州等地的航線,而江南船廠也開始大造商船,除了外售還有自用的意思。中國與歐美的貨源基本被滬上的洋行控制,但是南洋等地的貨源客源卻不在其中,複興會的海外航運計劃打算從華僑這邊突破,等船隊上規模之後再圖謀歐洲及美洲航行,是航運發展的最佳路徑。
“這個信息咨詢費又是甚麽?”何寬再問。一般的會隻收入會費,而後會中的費用則是平攤,但是楊銳給的章程上還有信息咨詢費。
“這個……”楊銳想了想道,“我們将在全世界的市場和産地建立觀測點,把各種商品的信息都收集起來,還有各個市場、産地的消息也收集起來,然後針對不同行業不同規模的商家出售,這樣大家做生意就不會再盲動了。”
“這樣也能做到?”楊銳所描繪的東西完全出乎衆人的意料,便是連對此了解不多的程蔚南也是好奇的很。他看着胸有成竹的女婿,忘記自身立場問了這麽一句。
楊銳笑道:“完全能做到,我們還可以比洋人、比日本人更快。華僑商會主要是有三個優勢,一是信息優勢,這可以讓大家做生意不再盲目,而且可以趕在洋人前面預知市場,就比如白糖,檀香山是一處,古巴也是一處,還有廣西欽州以及南洋等地,如果這些地方我們都有人在,那麽各處的價格都将一目了然,把這些信息結合起來,然後逐年逐年的分析,那麽白糖價格波動的規律就可以摸索出來;再是資金優勢,有一個統一華僑銀行,那麽各處的閑散資金就可以有效調集,而在熟知一年當中用錢的地方和用錢的時間段之後,銀行就能更有效的調配資金,把一分錢花出兩分錢的效果來;最後則是運輸優勢,如果華僑商會成立,那麽各地的貨物就可以更好的統籌,航運公司的航船就不會空跑,航運公司的效率提高,那運價就要更低。商會讓大家比洋人更快更準的掌握信息,有更充裕的資本和更便宜的借貸成本,還有就是更快捷低價的運費,這樣做生意怎麽會不掙錢呢?”
楊銳說的越來越是天花亂墜了,要不是看過他的存單,這麽美好的事情簡直讓大家不敢相信,黃華恢問道:“竟成,這事情聽起來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爲什麽你們不去南洋說服大家入會?”
黃華恢的問題可是問到了點子上,楊銳對此也不好隐瞞,隻道:“我們是革命黨,一旦我們出面,大家都會擔心辦的銀行和船隊會不會被滿清收繳,所以隻能找一些從商的廣東人來運作這件事情,才能有說服力。複興會雖然有廣東籍的革命黨,但是沒有廣東籍,同時在華僑裏面有影響力的商人……我們要的是有人出面牽頭,并且是和革命黨沒有關系的人牽頭。”
楊銳的解釋一出,諸人想後感覺确實是這個道理,隔行如隔山,再加上華僑裏面極爲講究鄉情,不是一般人能打入的。檀香山華僑不多,但這裏是去往美洲的必經之路,拿下了這裏,那麽就等于連上了美洲;而南洋等地的僑商,有檀香山這邊以鄉情去勸說,加上又有美洲這邊的榜樣,絕對是比革命黨直通通去說服的好。
該說的該問的都講完了,劉祥、何寬等人看着笑而不語,隻在最後臨行的時候,除了拜别楊銳之外,都笑着對程蔚南說了同一句話。楊銳粵語不通,但是看大家的樣子,便知道事情應該是辦成了,一時間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