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的開門見山讓齊清源有些緊張,他強笑道:“沒有委屈。爲了革命成功,清源吃再多苦都願意。”
楊銳見他回避問題,看着他一會才道:“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這種犧牲,不光是所有人的犧牲,還有個人的犧牲。你要是沒有委屈最好,要是有委屈,也要給我忍着。現在是革命,不是排排坐,分果果。你們啊,做了什麽,犧牲了什麽,我都很清楚,但是很多時候爲了大局,勢必不能搞平均主義,個人主義更是要不得。我們還是要朝前面看,朝天上看。很多東西,當下覺得委屈,但是看長遠一點,以國家民族計,這就是小事了,滿清一朝兩百餘年,那麽多造反的,有幾人最終能成功?革命不成功,位置再高,權力再大又有何用?洪秀全都做了皇帝了,最後還不是身死國滅。
即便以後革命成功,封候列相,但以人類曆史看,也就是史書上一小段文字而已,便是能做皇帝,也就是幾十年時光,這又有什麽意思?我們革命,是因爲對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有一種發在心底的愛,這種愛讓我們奮不顧身,讓我們九死不悔,若真是爲了自己,那何必到這深山老林裏來?現在光緒當朝,拉杆子投降不好嗎?”
生怕自己喜歡的學生一時間因爲職務問題想不開,楊銳說的語重心長,他其實也沒有講究什麽說服技巧,他是驚異于齊清源怎麽會嫉妒雷以鎮,不就是個軍嗎?日後革命成功,給他一個集團軍,看他還糾結什麽。
楊銳和齊清源談完就回去了,夜幕裏齊清源站在軍帳外看着楊銳隊伍裏的火把漸漸遠去,更想着他剛才那番話,自言自語的道:“你都有私心了,爲什麽我就不能有私心?”
複興會是楊銳創立的,複興軍也是楊銳創立的,同時他的決策都是對的,由此楊銳權威正盛。齊清源剛才心裏雖有怨言,卻也不敢說出來。現在隻待楊銳走了,他才敢自言自語,不過他說話的聲音隻有自己才能聽見。這時候旁邊剛過來的潘承锷問道:“清源,先生來了,他說什麽了?”他是三團團長,奉天之戰,他在外圍拒敵,可是有大功的,最後隻撈了個團長,開始有些意見。他自認比護廠隊出身的李烈祖強多了,但是李烈祖是旅長,他是團長。
“還能說什麽?無非是那些話罷了。”齊清源搖着頭道。同時心裏對劉伯淵更是忌諱了幾分,他敢斷言,他對雷以鎮有意見一定是他告訴楊銳的。
潘承锷平時和齊清源聊得來,聽聞楊銳忽然到齊清源帳裏來吃飯,便急忙趕來了。現在楊銳在軍中時間極少,想見上一面還是極難的。“先生是不是又要走了?”潘承锷問道。
“大概是吧。關内事情比關外多。現在關外就變成了以前的南非,你沒看到士官學校都搬到這裏來了?”齊清源看着潘承锷笑道。
“是啊!我就是……現在州髓都是軍政府都督了,再這樣下去,要變成軍長了。”潘承锷說的是林文潛,六團的團長。
“你看你,又要犯錯誤了。革命是爲了國家民族,可不是爲了讓你升官啊。再說,你隻看到了州髓,就不想想蔔岑?他被滿清……”齊清源一副政委的口吻,本想取笑他官迷,但想到鍾枚的犧牲,心裏又變得沉重起來。是啊,革命确實是爲了國家民族,可先生現在這般,到底是爲了國家還是爲了自家呢?
“我也不是爲了升官,我就想手底下兵多一點而已。一個團就幾千号人,沒勁!”潘承锷是見識過大場面的,日俄戰争之時,哪次戰鬥不是幾萬幾萬人的。自己手下這幾千人,他隻覺得不夠看。
“可以啊。你申請去農墾那邊啊,幾萬農兵随你怎麽帶。”齊清源心中迷糊之後,又意氣風發起來,仿佛他從來就沒有迷糊過。
齊清源和潘承锷說話的時候,楊銳坐在馬上往軍部行去。已經是初秋了,月光清冷的很,樹林子裏涼意極重,冷冷的隻透到衣服裏。行進間,他不自禁的望向挂在天際的圓月,想起了賭氣回到滬上的女人。對于她還是很矛盾的,爲革命計,他不應該找這麽個女人,即便是找了,很多事情也不能讓她知曉,因爲女人和男人不同,一旦被感動了,那很都秘密就不能保住。或許可以對她洗腦,但這又有什麽用呢?他要的是:如果把革命當成一份工作,那這個女人便是下班之後的家,在家裏他可以不去想工作上的事情。也就是說,這個女人必須是一個單純的,不懂革命隻懂生活的女人,不管楊銳在外面做了什麽、将來會變成什麽,在她看來都是男人下班回家而已,然後便是油鹽醬醋,雞毛瑣碎。
楊銳不知道其他男人是怎麽想的,但他就是期望這樣的家庭、這樣的女人。在以前程莐就是這樣的女人,可現在,她卻不是了,她的生命似乎開始隻爲革命而燃燒,并且最重要的是,她對革命了解的并不深入,不明白革命到底是什麽,革命在她看來是爲四萬萬人謀幸福,無比神聖美好,但其實呢,革命就是要反轉天地,昔時的社會底層,那些罪犯、流民、社會邊緣人員變成日後的權貴,而權貴則變成社會的底層。至于中間大部分草民,最終還是底層的草民而已,即使境況改善,也不過是草長的更茂盛些罷了。
一個對革命充滿憧憬,本身卻又還帶着諸多善良和美德的革命者最終的結局就是犧牲,而且很多時候是毫無價值的犧牲。這種毫無價值,不是說他們做的事情毫無價值,而是說革命本身是毫無價值的,即使革命成功,仍是一個需要再革命的社會。如果他們活到最後,就會發現新的國家和以前的國家,在統治的本質上毫無差别,總有些人是有權有勢的,一出生便是如此,而另外一些人總是無權無勢,哪怕他天賦再高。不管是一百年後,還是兩百年後,不管是中國,還是美國,都是如此。
除了孫汶身邊的一些人,現在的革命者大多都沒有看清這一點。當然,楊銳也希望他們這樣,因爲這樣革命才有炮灰。他現在和孫汶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相同的地方不說,不同之處在于,他對炮灰更加愛惜,革命的步驟也合乎實際,按部就班。除此,最重要的是,他明白曆史的邏輯是先集權而後民主,他集權的越狠,那麽日後實現民主就越快,集權之時所創造的物質财富,就是日後民主訴求時的思想動因。這其實正好印證了康德的二律背反,更是老子‘反者道之動’的本意。楊銳知道這些,但是隻能他知道而已。
善良的女人,美好的革命,如果打碎她的憧憬,那麽,她會瘋了嗎?楊銳想到這裏的時候,住處已經到了,屋子裏的燈都點亮了,先下馬的劉伯淵拿了一份電報就走了,楊銳看他的樣子就知道已經有些麻煩了,但應該是麻煩不大,自己解決去了。
“滬上那邊有什麽消息嗎?”楊銳在屋子裏喝了半盞茶,對着進來的陳廣壽問。
“滬上……”陳廣壽不知道楊銳要問什麽,隻是把通訊處的那些電報回想了一下,道:“滬上沒什麽特别是事情啊,就是京城裏的國會今天通過了一個議案。”說罷遞過一份電報來了。
去年九月光緒開始下旨開國會,因爲之前沒有什麽基礎,所以開國會倒是費了不少功夫,首先是各省開了省議會,本來咨議局要開到縣州府一級的,但是爲了防止革命黨,最後隻先開了省議會,下面議會都暫不開放。因爲蘇南蘇北分治,所以有二十三個省議會,不過江蘇的議員提議南北合并,最終是有二十二個省議會。
國會在今年八月份光緒壽辰之時召開,屆時雙喜臨門、舉國大慶,諸多報紙都宣稱:‘我大清’從此站起來了,民富國強指日可待。國會即開,第一件事情便是讨論通過憲法,而後再是其他法律。開始的時候一百名民選議員和一百民欽定議員時有矛盾,但是讨論到新刑法第二百八十八、八十九條時,原本泾渭分明的陣營就亂了,欽定議員自起矛盾,民選議員也自氣矛盾。此條所述爲:無夫奸罪應否入律及如何入律。無夫奸罪,其實就是婚前非處是否有罪。觀念不同使得兩百名議員激烈争論,會場聲浪大作,而後五個小時的辯論結束,在場一百九十一名議員投票以作表決,結果無夫奸定罪的支持方(投白票)得一百一十五票,反對方(投藍票)隻得七十六票。反對者不服,四處拉攏之後,次日又進行投票,最後支持方以三票險勝。
此事一出,原先的欽定、民選的陣營就亂了,國民公報由此對支持定罪的保守派稱爲白票黨,對反對定罪的新黨稱爲藍票黨。白票黨以勞乃宣、許鼎霖、于邦華爲骨幹,藍票黨以汪榮寶、陸宗輿、雷奮、籍忠寅爲骨幹。現在兩派人馬正在準備組黨,他們都認爲文明立憲之國,必會有兩大政黨,各标旗幟,相互對持,此對于國家政治有利。除了藍白兩黨的出現,京城現在還有國會三傑,爲易宗夔、楊度、雷奮[ 注1],此三人在國會上發言最多,特别是易宗夔,發言多達一百餘次,爲激進派的代表,被戲稱爲水浒傳裏的李逵。
國會裏的變動其實對于複興會來說是極爲不利的,之前的想法是挑撥民選、欽定議員的矛盾,但是現在爲了一個‘無夫奸’罪,搞得民選和欽定的界限消失模糊,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過觀念的不同,總會使選擇不同的陣營。複興會雖然在國會裏有人,但是是無法扭轉這種局面的。
陳廣壽給楊銳的電報當然不是‘無夫奸罪’這樣的無聊的事情,上面有兩個事情,一是盛宣懷的鐵路借款案,一是财政金融案。前者是盛宣懷在開國會之前提出的,内容無非是因爲大多民辦鐵路公司隻開公司隻集資,并不修路,所以他想借洋款修鐵路。想法是好,但是阻力極大,而且鐵路民辦又是光緒之前許可的,而且又有通化鐵路公司這麽一個好例子,關内關外修了有一千多公裏的鐵路,所以在開國會之後,盛宣懷的這份鐵路借款案被議員駁回了。在坐的士紳,比如四川、湖南、浙江、廣東,這幾地的議員都在鐵路公司裏都有股份的,自然也就拿着鐵路公司資本金的放貸利息,鐵路一旦修了,自己股本不但要添進去,利息也沒得拿,這事情怎麽會同意?所以他這個議案一提,就被否決了。鐵路的事情被否,倒是不出盛宣懷意料,不過現在這個形勢他也沒有辦法。
鐵路之事之後,便是财政金融案。1906年全國的财政收入爲一億八千萬兩,但是支出呢,則在一億九千萬兩,加上庚子之後的虧欠,财政赤字幾近四千萬兩[ 注2]。而按照内閣計劃,不說其他,就是陸海兩軍的費用就比前一年增加了一千五百萬兩,這其中有一千萬兩是用于新軍擴軍的,除了禁衛軍兩個鎮之外,其他都用于滿蒙新軍,其他各省的新軍暫不編練;另外的五百兩則用于海軍,這是新任海軍大臣載洵提出的海軍七年規劃,計劃七年時間投入五千萬兩重建海軍,其中三千五百萬兩從國家預算裏出,每年五百萬兩;另外一千五百萬兩從内廷用度裏扣,每年兩百萬兩。
建軍就要花錢,再加上辦新學、修鐵路,建巡警、興實業,1908年的預算爲兩億三千萬兩,比06年多了四千萬兩,多了就多了,錢總是要收上來的,是以田賦、鹽稅、厘金、這幾個大頭都是要想辦法增收。除了加稅,還有一個則是進行币制改革。
04年的時候美國人精奇就建議中國由銀本位制,改爲金彙兌本位制,但是湖廣總督張之洞極力反對,其理由一爲,币改爲外國人主導,是洋人控制大清财政的陰謀,其二則是對金彙兌本位故意裝做不解,質問金銀比價定位1:32是否可以保持不變。其中最大的奧妙在于,一旦國家币改,則全國各地的鑄币廠都會被度支部接管,每年一千八百萬兩[ 注:3]的銅元盈利将完全失去,作爲全國最大的武昌造币廠,其盈利是極爲豐厚的,所以張之洞極力反對币改。同時,如果進行币改,很多陋規帶來的收益就失去,比如收取田賦,百姓一般都是繳納銅錢,按照時價,一千四百文等于一兩,但縣官收稅的時候,則強制定爲兩千八百文爲一兩,再加上慣有的火耗,對于各地的大小官員來說,這是一筆巨大的收益,所以當年精奇的币改因爲地方的集體反對而被慈禧作罷。
慈禧作罷的事情,光緒卻并不認輸,現在的計劃和以往的銀本位換金彙兌本位不同,其還是持銀本位,不過不再是張之洞所極力主張的一兩制銀元,而是将鑄造七錢二分重的銀元,同時禁止各省擅自鑄币,隻有天津造币總廠、湖北、江蘇兩地分廠有權鑄造‘大清銀币’;而銅元,雖然在05年就嚴旨不得濫造,但現在越發造的泛濫,故此,銅元的鑄造權也收回中央,由天津造币廠和湖北、江蘇兩地分廠鑄造;最後就是紙币,度支部嚴令各省官商行号未發紙币者不準發行,已發行者應逐漸回收,并提供一定的儲備金,以備随時核查。
整個财政金融案,除了加稅就是和各地督撫和錢莊搶奪鑄币權。加稅議員們沒有意見,但是鑄币權被中央回收便很有意見了,不過在否決了鐵路借款案之後,劇烈讨論之下财政金融案最終還是以被一百〇四票對九十六票通過。
楊銳看完電報,問向陳廣壽,“行健那邊有沒有來電,還有滬上那些錢莊銀行是什麽反應?”
陳廣壽早就明白同一類的電報要放在一起, 此時見問便搖頭道:“沒有滬上的電報。”
“那就發一份過去,滬上那邊不可能沒有反應的。”楊銳說道。
陳廣壽發完電報,但是滬上那邊卻沒有回電過來,在第二天下午。滬上的張坤才回了一份電報。電報上他說當統一币制的消息傳到滬上之後,諸多錢莊都有反應,但是并不劇烈,這些錢莊其實并不發行紙鈔,而隻是發行莊票。這種莊票其實就是溝通華洋的工具,進口洋貨銀錢不足,則用莊票,洋人見莊票則放貨,華商運至内地賣貨之後則把借款換給錢莊;出口商人要賣貨給洋人,收到支票後去錢莊兌換爲莊票,憑此票可以在異地通取,這種莊票,說到底其實就是後世銀行的貼現票據。
說完滬上錢業的反應之後,接下來便是對關東銀行的影響了,張坤認爲最大的影響就是東北官銀号的經營權可能會被朝廷收回,因爲度支部一定會接受各省的官銀号,然後用大清銀行發行的紙鈔代替之前發行的紙鈔,而關東銀行原有的紙鈔,因爲總行是在租界,并不會被強令回收紙鈔,并且,關東銀行的紙鈔很多都是一兩以下的紙鈔,現在銅元貶值,這種可兌換、并且币制穩定的紙鈔還是很受百姓歡迎的,其發現的範圍完全在于分支兌換機構的範圍,分支機構越廣,則紙鈔的發行範圍越大。
張坤的電報很長,除了論述怎麽應對東北官銀号被度支部接管之後的對策之外,還有一個新的計劃,即擴大紙鈔的發行範圍,從而擠兌銅元的生存空間,以加速銅元的貶值。這樣做的最終結果将使本已經濫發的銅元的實際交易币值更低。
金融向來都是打擊一個國家的重要領域,特别是滿清現在對于現代金融毫無所知,确實是造成社會動亂的一個好辦法,但是楊銳的思路卻不是這樣。他其實是在等1910年的橡皮股票,那是一個打擊整個中國金融的好時候,現在,單是擠兌銅元并不能達成太大的效果,關鍵還是要看滿清度支部是怎麽對待新的金融系統的:能不能壓制住各地的督撫,把鑄币權收上來是一個重點,而當鑄币權收上來之後,會不會濫發又是另外一個重點。随着新政的展開,新軍的編練,需要用錢的地方會越來越多,他就不信滿清能忍的住不開印刷機。
楊銳看完張坤的回電,陳廣壽那邊又有一份電報遞過來,他道:“先生,這是一份加密電,剛剛翻出來的。”
“哪裏來的?”楊銳有些好奇,以爲是美國那邊打來的。
“還是滬上張坤發的。”陳廣壽道,他把電報遞過來之後便關上門出去了。
楊銳他說又是張坤的,很好奇他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一看電報卻是放不開了。電報上說的是一件極爲隐秘的事情,就是滿清的皇室的存款問題。這其實也是昨日他和彙豐的一個大班聊天說起的,由洋人銀行界業内估計,滿清皇室在庚子前就有九百英鎊以上的财産,而到今日,滿清皇室應有一千多萬英鎊的财産。[ 注:4]電報裏用的單位是英鎊,若是換算成白銀,則要乘以七,爲七千多萬兩,甚至一億兩白銀。這些錢是哪裏來的,怎麽來的,張坤電報上沒說,同時,這些錢現在在哪裏,張坤也沒說。他估計隻是聽到了風聲。
滿清有這筆錢嗎?楊銳認爲是可能的,任何獨裁政權都必定是有私賬的,小金庫自然不在話下。可怎麽才能了解具體情況,把這筆錢弄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