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這樣的問題,楊銳一回到滬上就找了特科的穆湘瑤,而他也正要向楊銳彙報複興軍杭州招降之事,“先生,第九鎮那邊來報,趙聲那天晚上,并沒有說服統制官徐紹桢,而是直接被徐紹桢趕了出去。”
“哦!”楊銳有些驚訝,因爲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徐紹桢詐降,而後複興軍上當才使得戰事慘敗的,“消息确切嗎?”
“完全确切!”穆湘瑤道:“當時我們的人親眼看着徐紹桢把趙聲趕出營。”
“那就是說,招降一事是趙聲哄騙我們的了?”楊銳問道。“對了,趙聲人呢?”
“死了。”穆湘瑤道。
“死了?怎麽死的?”趙聲是關鍵人物,這件事情有太多蹊跷了。
“是的。死在兩江總督的牢裏。我們初步判斷,是端方的親信餘大鴻在趙聲被徐紹桢趕出營之後,把他在半路上抓了,而後他收買趙聲的堂弟趙光,給軍政府傳假消息,最終使得複興軍上當。”在杭州被抓捕的人太多,穆湘瑤花了不少力氣才知道趙聲死在江甯。
“真是惡毒啊!”楊銳感歎一聲。“通知清洗隊,把餘大鴻和趙光都殺了吧。還有……算了,就殺他們兩個!”楊銳本想殺了端方的,但想到他對馬鞍山鐵廠的支持,還是作罷。
“是。先生。”穆湘瑤答應着。清洗隊就是暗殺隊,凡是得罪複興會的人比如最早的小金鳳、張宗昌,都被他們給收拾了。
“還有,北京那邊也要多關注孑民的消息。”楊銳輕聲的說道:“想辦法接近他,能傳消息最好,另外就是一定要注意情況是不是有變。萬一有變,也是要通知清洗隊……”
楊銳越說到後面臉色越沉,而穆湘瑤則越聽越吃驚,他急道:”先生,孑民先生不會……“
“我說的是萬一!”楊銳瞪向他,聲音高了起來。“我們時刻都要以複興會的安危爲自己的安危,以複興會的利益爲自己的利益。人會變,特别是死過一次的人更會變。”楊銳說的是蔡元培,又有些在說自己,“一切對複興會有隐患的人,都要清除!”
“是,我明白了。”穆湘瑤頭低的更下了,不過他背上全是汗。
“明白就好。你去安排吧。盡量和孑民建立聯系。”楊銳吩咐道。
穆湘瑤走後楊銳本來要去給農會教師培訓班上課,可他坐在好一會才動身。剛才穆湘瑤的猶豫讓他想到的是,要使得所有會員隻效忠于複興會,那麽其他的一切關系都要斬斷,師生、同窗、宗族、夫妻、父子等等,這些既有的社會紐帶如果存在,那麽就會妨礙會員把自己‘交給’複興會,更妨礙他們徹底融入複興會這個組織,可要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農民講習所是推行農村革命的重中之重,爲此,楊銳動不少腦筋,之前他想把那些忠誠的會員調出來去做這項工作,但是後面考慮下來不妥,農村革命其實分爲兩個過程,一個是鼓吹階段,另一個是實幹階段。
這個其實從中國革命的現狀也是能看出來的,中國革命最先是嚴複、康梁等人鬧出來的,嚴複的‘進步’‘物競天擇’,康有爲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都使得原來社會的統治根基發生了松動,雖然這些都是改良派的理論,但這些東西隻要再進一步就是革命理論,信奉這些理論的人再進一步也就是革命者。由此可以斷定,在一個沒有經過鼓吹以動搖原本統治根基的農村,是無法發動起農民運動的。
鼓吹在前,實幹在後。故而農民講習所最先培養的将是農村鼓吹家,所培訓的的内容,說書、讀報,還需要一些通俗易懂富有鼓動性的歌謠。
法租界公寓一樓最大的房間裏,已經被整成課堂,三十名從會中抽調出來的各專業骨幹都端在屋子裏一動不動。隻待楊銳從外面進來,他們才齊齊的起身,然後鞠躬道:“先生好!”
楊銳在講台上也對他們微微一躬,道:“同志們好!”他說‘同志們好’的時候,忽然想到四年前他在愛國學社說‘同學們好!’的時候了,四年過去,時光匆匆,他的人生像是走了一個輪回,如此境況,怕是當初怎麽也是想不到的。
諸人坐下之後,楊銳則開始講課:“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接下來的幾年,農村将是我們革命的重點方向,爲了更好的在農村革命,會中開辦了這個農民講習所。雖然,我們這些人每一期隻能培訓數百名學員,一年也隻能培訓一千餘名學員,但是這一千餘名學員回到農村之後,在第二年,将培養出一萬多名農民學員,第三年,等你們培訓出兩千餘名學員的時候,我們在農村已經有近十萬名學員,如此推斷下去,不要五年,全中國的農民學員将超過一百萬。”
既然是要狂化組織,那麽說話就必定要誇張。果然,誇大十倍的數字使得在坐所有人都是神情一振,一百萬人,那就相當于每人有三萬多個學生。不過楊銳的狂語還沒有結束,他繼續吹牛道:“就中國的人口來說,這一百萬學員不多,但是,這一百萬人将帶動數千萬,甚至一萬萬農民起來和滿清做抗争,這一萬萬人将是一股不可抵擋的力量,他們将把滿清朝廷淹沒,将吓得洋人手足無措,将把全中國都沖刷一遍,從而造就一個嶄新的中華。
同志們!這是一件光榮而偉大的任務,你們每一個人都要爲此竭盡一切努力,隻有你們努力的好,農村革命才會轟轟烈烈開展起來,革命才能早日成功,國家和民族才能免于水深火熱。所以,你們不能絲毫松懈!”
楊銳說到這裏又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在整個屋子裏掃了一遍,然後揮着手再道:“但是,總有些人會工作不認真,把國家民族複興當兒戲,所以,你們一定要互相揭發,把這種反革命、假革命份子揪出來,要把他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遺臭萬年。聽明白了嗎?!”
諸人被楊銳的氣勢所震,立刻起身答道:“是的,先生!”
“很好!”楊銳的語氣小了下去,他隻覺自己的發言和小時候班主任和校長開會的發言很是類似,不過他正要得意的時候,一個剛才沒有說‘好’的濃眉苦瓜臉站了起來,他有些緊張的舉着手,然後再楊銳微微點頭之後忐忑的道:“先…先生,這樣…做,我是說互相揭發,他,他會讓同志之間變得……”
他舉手的時候,楊銳就已經猜到了他要說什麽,在他結結巴巴的時候,粗暴的打斷他道:“姓名,編号?”
“劉…劉有仁,編号004276。”他站立起來,雖然打顫,但卻還是把名字和編号說了出來。
楊銳掃了他一眼,又對着屋子裏的諸人道:“還有誰和他一個想法的?”沒有人吭聲,楊銳再問:“還有誰和他一個想法的?”還是沒有人吭聲。
“很好!”楊銳看着諸人良久,才吐出這麽兩個字,此時站着的劉有仁已經滿頭是汗了,卻不想楊銳忽然一手拍在桌子上,大吼道:“反革命對于革命的危害,甚于滿清十倍!如果我們不能在組織裏肅清這些人,以後的革命還像想杭州一樣失敗!團結不是同志之間的團結,而是整個複興會的團結,忠誠也不是同志和同志的忠誠,而是對複興會的忠誠。你聽明白了嗎?!”
楊銳大聲說完這些話劉有仁已經快癱在地上了,這時候外面的衛兵聽到楊銳大吼,已經從出現門口,楊銳指着劉有仁漠然道:“帶他出去,看他是不是滿清的坐探!”
衛兵趕忙沖了進來,直接把劉有仁拖了出去,劉有仁估計是吓壞了,苦瓜臉慘白的像一張宣紙,牙關被吓的不斷的抽搐,想說話卻說不出來,隻在拖過講台的時候,用無比哀求的眼神看着楊銳,楊銳隻是蔑笑這看着他像條死狗一般拖出去。他相信,既然自己說了話,那這個人鐵定是在丢在黃浦江種蓮藕了。他再回神看屋子裏的學生,他們一個個坐的比之前還端正,心下更是滿意——按照社會學的理論,一個實務性組織,人和人應該互相友好信賴,而在于一個狂化組織,人和人之間必須相互猜疑,這種相互猜疑将會帶來互相恐懼,這種恐懼又會讓所有人團結在領袖周圍,同時也會在他們軟弱的時候支撐着這他們革命當底。政治部以後将會是楊銳領導的直屬部門,它将是狂化複興會的發動機,制造恐懼将是它的主要任務之一[ 注:]。
劉有仁的插曲演完,學生們坐的更加端正,楊銳若無其事的開始講課:“培養農村幹部是農村革命的重中之重,但發動農民的實際步驟又是怎麽樣的呢?以目前的情況來來,最開始是鼓吹,而後才是實際的行動,所以,講習所将會分成兩種班。一種班培養鼓吹手,他們都是會中選出來的書生和善于言辭者,對于他們将重點培養其講演、寫作、發動輿論的能力,而另一種班則是實幹者,發動實質性的運動将是他們的責任。
複興會中的鼓吹手不少,但是真正熟悉農村文化的不多,我們寫的文章、編的戲大多數是給讀書人看的,不識字的農民看不懂,而且,各地的方言又很不相同,所以在培養鼓吹手的時候,我們隻能教授一些鼓吹的共性,讓後讓他們回到家鄉之後再根據實際情況寫作和鼓吹。再我見到過的最優秀的針對農民的鼓吹作品,”楊銳仍然是停頓一下,而後再道:“是陳天華的猛回頭。”他說道翻開教案,而後道:“大家來把它一起讀一下,就從‘痛隻痛’開始。”
“痛隻痛,甲午年,打下敗戰;痛隻痛,庚子年,慘遭殺傷……”楊銳讀了一個開頭,便讓他們自己讀下去了,朗讀的聲音一開始就很大聲,似乎剛才劉有仁之事帶來的恐懼唯有通過朗讀才能發洩出來,不過陳天華寫的猛回頭确實很不錯,xxx,xxx,xxxx,的格式很是上口,再加上疊加之後的效果,讓全身心投入朗讀的學生一個個熱淚滿面,楊銳隻等他們讀到:“怕隻怕,做澳洲,要把種滅;怕隻怕,做苗瑤,日漸消亡。”才讓他們停下來。
而後道:“這才是适合農民聽的鼓吹文章,我們之前之所以寫不出來,是因爲不了農民,同時沒有在農村生活過,藝術總是來源于生活,但卻高于生活。所以說,一個出色的鼓吹手是極爲難得的,之前的鄒容同志,還是現在的太炎先生都是如此,但是一個植根于農村的鼓吹手就更加難得了,因爲他的作品更貼近農民,自然傳播範圍,影響範圍就要更大。在以後的培訓中,你們要努力挖掘這方面的人才。”
說完鼓吹手,接着則是實幹者,“什麽樣的人最容易革命?”楊銳問道,不過無人敢回答,他隻好自己往下說道:“大家估計會猜是最苦的農民對吧?不過,這是極爲錯誤的!每天吃不飽的農民他們想的東西很簡單,就是吃飽飯。爲了吃飽飯,他們每天要累死累活,他們想革命嗎?也許會想,但是他們很忙,沒有空去革命,一旦革命他們第二天就沒有飯吃,所以,貧農不是我們發動革命的對象,最少開始的時候不是。
可是不是農民不可以發動呢?也不是,有一種農民可以發動,那就是剛剛變窮的人,或者原來窮,現在更窮的人,身份地位的下降會讓他們心懷不滿,特别是受過鼓吹手鼓吹之後,悲慘的境況就更會讓他們心懷怨恨。但是,我們要注意的是,不是隻有‘失去’才會讓人不滿,‘得到’很多時候同樣也會讓人不滿,法國的大革命,不是因爲農民失去了土地,而是他們得到了土地,當時農民已經擁有三分之一的土地,不過呢,他們還想要更多,所以有人說‘法國人的處境越好,就越會覺得自己的處境難以忍受’。所以說,剛剛變窮和剛剛變富的人都是革命的潛在對象。
除了這兩類人還有誰呢?一切心願未滿者。這些人包括,廢科舉之後的書生、退伍的新軍士兵、想做卻什麽都做不成的人,罪犯,總之就是一切被社會、宗族、家庭抛棄了的人,他們是革命的最好原料。在這裏要插一句的就是,鼓吹手的一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現有的社會關系,包括宗族、家庭都要拆散,唯有那些被拆散了的單個人,才有可能投身革命。所以,反宗族、反家庭是革命鼓吹之必需。換句話說,革命組織其實就是一張網,它隻能捕捉那些舊社會的漏網之魚和對舊社會的不滿者,鼓吹者就要用‘匕首投槍’把舊社會原有的關系拆的七零八落,如此,革命的力量才能壯大。”
倫理在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傳承,這是儒家穩定社會的基礎,在沒有經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當下,楊銳要打破宗族,特别是打破家庭的言論讓諸人很吃驚,不過他早就找好了對策:“破壞宗族和家庭,是革命所必需,既然要革命,那就不能存小家忘大家,那些心裏有家的革命者不是優秀的革命者。你們要記住,我們所做的一切,即使再殘忍、再沒有人性,也都是爲了革命!爲了不被亡國滅種!任何革命者在猶豫的時候都必須想到,爲了國家,爲了民族,我們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楊銳最後‘爲了革命’的發言,讓所有人都有一種暢快的解脫,讓他們有一種爲所欲爲的自由。不過當他幫所有人解脫的時候,卻沒有人來解脫他。他隻覺得自己的步履越來越沉,眉頭越皺越緊,頭發越掉越多,爲了不使自己在自己營造的那種瘋狂裏迷失,他開始寫日記,他天真的想,即使那一天自己迷失了,他也能從日記裏找回自己。
“太炎先生來了。”程莐對正在廚房裏和一堆菜做鬥争的楊銳說道。除了日記,日常生活的瑣碎也可以讓他忘記他是一個領袖,比如他現在,就是一個比較糟糕的廚師。用他自己在日記裏的話來說,‘沒有什麽比這更諷刺的了:一個拼命想破壞家庭的人卻靠着家庭來尋着溫暖和保留人性。’
“哦。他來了?”楊銳在圍裙上擦着手,他似乎能猜到章太炎是爲什麽來的。
章太炎确實是爲劉有仁之事來的,他看過此人的簡曆,流民出身,最早一批移民裏的組長,而後因爲表現優秀升任爲屯長、村長、區長。章太炎沒有去過東北,但一直對那邊很好奇,所以在昨天還是其他什麽時候,見過這個劉有仁,雖然流民文化不高,但章太炎對其卻極爲贊賞,認爲此人應該是算是墨子一般的人物,爲組織樹立了一個爲民服務的良好榜樣。
“竟成,劉有仁到底出了什麽事情?我聽說他現在被認定爲滿清的坐探。他是有給滿清官府當差,可這是去東北之前的事情啊。”章太炎一聽到劉有仁之事就很是着急,急匆匆的跑來的他說話都氣喘籲籲。
“他是不是滿清的坐探我不知道,但是他滿腦子封建的仁愛思想,這一點是要批判的。複興會不需要一丁點的仁愛,隻需要團結和忠誠——對組織的團結和對組織的忠誠,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團結和忠誠。對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敵人要像秋天掃落葉般的無情。劉有仁他具有封建主義思想,我沒有辦法把他當同志去對待。”看着章太炎的焦急模樣,楊銳耐着性子解釋者,對極少數不被狂化的人,楊銳特意的保留他們,其目的也是保證自己不入魔。
章太炎來之前已經對此事了解的很清明,他急問道:“竟成啊!劉有仁說的難道有錯嗎?檢舉隻是對那些漢奸和叛徒,而不是對自己的同志啊。”
“同志?!”楊銳冷笑道:“劉光漢之前也是同志,可他爲什麽叛變,如果他身邊的人始終抱有人人懷疑的态度,那麽杭州之事就不會發生。”
“劉光漢是有問題。但不能因爲劉光漢一人就懷疑複興會所有人,這會讓我們大亂的。”因爲對國學的同好,章太炎之前和劉光漢交好,并認爲他将可以成爲下一代委員。
“要的就是大亂!”楊銳惡狠狠的道:“會規不是法律,法律是甯願放過,不願殺錯;會規是甯願殺錯,也不放過。”
“可…”章太炎被楊銳的殺氣震的一愣,他最後才道:“這樣做會讓所有會員都害怕,最終會毀了複興會。”
“要的就是大家害怕!”楊銳非常肯定的道,“團就友愛那隻是白癡在做夢!一邊要所有人團結友愛、平等自由,一邊又想着革命黨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可能嗎?!看看同盟會,就是團結友愛、平等自由的下場。枚叔兄,你難道希望我們和同盟會一樣嗎?”楊銳的反問讓章太炎無言以對,複興會之所以比同盟會有戰鬥力,還是在于組織建設比同盟會做的好,紀律比同盟會嚴格。
“那我們以後怎麽辦?這樣下去以後怎麽辦?”章太炎無法在會規上辯駁什麽,隻想到複興會的将來。
“該結束的時候就會結束的。”看着章太炎這個魏征一臉迷茫,楊銳淡淡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