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似乎比之前更老了些,背也更加佝偻了些,隻有握着的手還依舊溫暖,他對于楊銳的到來十分高興,看着他朗笑着的臉,楊銳似乎感覺兩年前的那件事情或許真的不是他所爲。
“哈哈,竟成你總算來了啊。”容闳抓着楊銳的手使勁搖晃。說不出的高興。這兩年來他雖然隻專注于軍工人才計劃,但國内的局勢還是關注的,看着複興會因爲東北拒俄鬧出那麽大的聲勢,心中很爲楊銳的愛國心表示高興。
“純公,本早想來的,但日俄停戰之後,事情太多給耽誤了。”楊銳看着他欣喜的樣子,有些感動,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憂心爲國,真是……
“好好。東北日俄停戰,複興軍怎麽辦?繼續停留在東北嗎?”容闳不明白複興軍的規模,還以爲是遊擊隊。
“已經撤回關内了,關内去的人在東北水土不服,所以打完戰隻能撤回去,加上關内的革命才是最重要的,要打倒滿清,還是隻能從關内想辦法。”楊銳再一次的撒謊,他覺得這項技能越來越成熟了。
容闳也知道東北戰後的情況,和談之後等于日俄兩家瓜分了東北。他感慨的道:“東北也不能丢啊!”
“不會的,我們在遼西靠近蒙古這邊還留些不少人,和幾股蒙匪搭上關系,完全能在當地落住腳的。東北啊,不會丢!”楊銳這一次說的真好,容闳雖然不明白楊銳留在遼西部隊的規模,但見他說東北不會丢,也就姑且着信了。
見面的激動歇下,兩人進到書房,容闳把軍工人才計劃的向楊銳做了一個詳細的描述:自03年末開始的實行的人才計劃,迄今已經有兩年了,兩年的時間,培養了五百六十多名技術骨幹,當然,錢也花的不少,去年一年的花費已經超過了原來預估的二十四萬美金,已經達到三十五萬美金了,而之所以造成費用猛增,除了人數增加之外,就是用于練習的材料和機器的費用極大。受訓人員雖然不要工資還要付培訓費和從師費,但能得到親手實踐的機會不多,特别是鉗工、車工等這些操作性很強的工種,完全是經驗積累出來的,沒有足夠的操作量難以提升其技能。
前半年的受訓使得大家很清楚造槍、造彈的流程,但知道是知道,工作一上手就露了怯,做出來的東西極糙不說,還大多不能用。了解此項情況的楊銳細想之後,立即出資購買全套的車床,當然不是數字上的全套隻是品種上的全套,然後裝在實習工廠,同時購買工廠内部的基材,有機器有材料,受訓人員日夜練習,不懂的就問洋鬼子,不肯說的就塞錢,一年下來所有人技術水平都提高的極快。本來要06年中完成的培訓,現在就已經可以結束了。
容闳說完軍工的情況,問道:“竟成什麽時候帶他們回國啊?”
“應該這次回去的時候吧。不過洪門的黃大佬不是說他不同意,這些人就不會回國嗎?”楊銳不由得想起了司徒美堂轉告的那番話,心中有着些許擔心。
“這裏面是有不少人是洪門中人,但是完全聽命于黃三德也未必,貧苦人家,爲了一份生計入洪門是沒有辦法。可現在這些人最低的工資都有一美金,比那些開洗衣店的老闆好多了,現在美國排華之風嚴重,他們如果不跟着我們走,是不是能找到工作都說不定,美國人很多時候是先看膚色再看技能的。”容闳的二兒子容觐槐就是軍工人員的頭頭,又是廣東人,對于這些受訓人員了解的很。
“既然這樣那就好辦多了。”楊銳心中不覺松了口氣,“不過黃三德那邊還是要去一下的,畢竟當初這些人可是他介紹過來的。”
“去也好,大家留一份情誼對今後有幫助。”容闳也希望楊銳和洪門關系,更希望他能和孫汶等人合作反清。
“純公,這次來是除了軍工一事,倒還想看看能不能和美國的上層社會取得關系,他們是不是能幫助中國革命?”找不到太好的借口去了解洛克菲勒、哈裏曼、還有羅斯福,楊銳隻好問的很籠統。
楊銳說到在美國上層尋找幫助,容闳并不驚訝,而是會心的微笑,說道,“這是革命成功的重要的因素,但是按照目前的情況,複興會很難獲得他們的支持,畢竟現在中國最大的在野黨應該是‘PET’,不過他們已經失去了那些上層人士的信任。”容闳搖着頭,對康有爲等人大失良機而可惜不已。
“PET?”容闳說的是英文縮寫,楊銳有些錯愕,一時沒明白這個是個什麽組織。
“就是Protect-the-Emperor-Society,換成中國的說法就是保皇黨。”容闳解釋道:“在庚子年的時候,美國這邊就有資助他們的想法,不過當時很多條件大家都談不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宗教。”
“宗教?”楊銳不明白還以爲談不和的是利益,誰知道确實宗教。
“是的,宗教。康有爲堅持治理中國要用儒教,而不是基督教,這就是使得那些上層人士很失望,在他們看來,中國是一個很野蠻、愚昧的國度,供奉一些邪教的神靈,隻有皈依基督,成爲上帝的羔羊,那片土地上的人才能獲得拯救。”作爲一個常常接觸上等社會的中國人,容闳對一些隐秘的事情有所了解。“如果說宗教隻是一種長遠的利益,那麽去年的抵制美貨則使得他們對眼前利益也有所顧慮了,他們害怕一旦革命成功,中國就會像抵制美貨一般不承認之前答應的利益,所以……”
容闳說的确有其事,看過基督教簡報的楊銳知道那些洋人教士對于中國的看法,也明白抵制美貨對全體美國人震動,雖然在滿清的壓制下,美國并沒有遭受什麽嚴重的損失,但抵制運動的氣勢已經讓美國在華外交官極爲恐慌,很多美國領事都在私下抱怨美國的排華政策,楊銳想着這些,道“看來這一次來的不是時候。純公,羅斯福總統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一個理想主義者。雖然他出身于共和黨,但是他并不完全代表大公司的利益,他反而支持工人罷工,也正是爲了要獲得工人的選票,他才積極支持排華法案。并且這個人很機巧,一邊讨好着工人,一邊又對一些有背景的銀行家妥協,比如他和摩根的關系就很不錯,哪怕他在任紐約州州長的時候曾經和摩根等人的關系很糟糕。不過要說他完全的代表财團的利益也未必,04年哈裏曼的國家鐵路公司就被他肢解了,而現在政府對于标準石油的打擊也是他着手制定的。”
想不到羅斯福還和哈裏曼以及洛克菲勒敵對,楊銳問道,“鐵路公司難道沒有什麽背景嗎,還有洛克菲勒,他已經完全壟斷了美國的石油供應,并且小約翰的嶽父就是奧爾德裏奇,他不單是參議員,更在國會裏有着極大的影響力,難道羅斯福……”
看着楊銳也對美國政壇有所了解,容闳笑道:“哈裏曼完全沒有背景,或者說背景太淺,所以羅斯福拆分他毫無顧忌,并且一旦拆分,紐約的銀行家們就能大撈一筆;而洛克菲勒,那是因爲老約翰太摳門了,自己一個人獨占了整個石油生意,以一個家族的實力和整個上層社會對抗,他一定會落在下風的。并且,全美國的人都知道老約翰是一個極爲邪惡貪婪的人,當年爲了搶奪煉油廠,老約翰和他的搭檔幹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情,雖然小約翰接手之後一直在進行慈善事業,可是幾十年的觀念不是短時間的慈善可以扭轉的。打擊洛克菲勒,不但财團希望,普通民衆也很希望。”
想不到兩個要商談的合作者都是落水狗,一個已經被整過一次了,一個則處于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情況之中,楊銳不由有些後悔當初把專利半賣半送給了洛克菲勒而不是摩根。“可是純公,在标準石油公司壟斷煉油業之前,美國的石油産業一片混亂,價格昂貴不說質量也參差不齊,正是因爲标準石油的壟斷,才使得這個産業有了更大的發展,民衆難道會看不到這種變化嗎?”
這個時代的壟斷和後世完全不同,壟斷完全是爲了更好的提供産品和降低價格,那些工廠主們有一種一往無前的開拓精神,他們希望看到自己的産品銷量擴大、價格降低,包括後來的福特,也是基于家家買的起汽車的理念生産着廉價的T型車。從某種意思上說,雖然達到壟斷過程中有着諸多黑暗面,但是在壟斷之後,托斯拉組織并沒有通過壟斷獲得更多的溢價,而是降低了售價。
“民衆隻相信報紙的宣傳,而财團則眼紅洛克菲勒的利潤。如果真要的找美國的财團支持中國革命,我覺得還是應該找摩根一類的财團。”容闳心中權衡着,不斷的思考有些事情是不是要告訴楊銳。
“我知道他,但是我感覺他太過貪婪了。”楊銳說出了當初不選擇摩根選擇洛克菲勒的原因,當然,他沒有對容闳明說自己已經和洛克菲勒搭上線了,現在東三省以及江南等地的美孚煤油就是由天通公司在承銷。
“他是很貪婪,紐約的銀行家都很貪婪,但正是因爲貪婪才有可能會因爲利益而支持中國革命。康有爲在逃亡海外之後,就認識了一個美國人,叫做荷馬裏,他非常熱衷于中國的革命,他和美國的上層社會有着諸多的聯系。比如,他開辦的用于保皇黨訓練軍人學校的擔保人,就是現在的國務卿伊萊休.魯特,而且他和紐約的銀行家也有不錯的關系。”權衡之後的容闳覺得還是要把一些事情告訴楊銳,從太平天國到現在,他見過的俊傑不在少數,但真正能改變中國的在他看來極少。楊銳的優勢在于他完全明白怎麽才是一個文明的中國,并且,他并不認定自己就是中國的救世主,沒有那種舍我其誰的氣勢。這是他最爲欣賞的,在年老的容闳看來,有才幹而沒欲望的人,才是中國之福,不然即使愛新覺羅王朝覆滅,又出現一個楊氏王朝,于中國而言毫無助益,無非是一個曆史的輪回罷了。
楊銳在想着荷馬裏是何許人,容闳則在想未來的中國将會是一個什麽樣子。書房沉默了之後,楊銳問道:“這個荷馬裏現在還在幫着康有爲訓練保皇軍嗎?”
“不在了,他和康有爲因爲一些事情已經鬧翻了,兩人之間已經結束了。不過因爲抵制運動,之前有意資助中國革命的銀行家也退縮了。竟成可以先和他聯系,他就住在洛杉矶。”容闳不好解釋自己怎麽知曉的這些事情,索性不提,隻要這楊銳去與他們會面。
在哈特福特的日子不長,待周末回到紐約的時候,留守的虞自勳把一些信件交由楊銳,第一封就是愛麗絲.羅斯福,楊銳還以爲這個女子已經忘記了自己,一到紐約隻是寫了一份短信去問候,想不到她的回信卻很熱情;第二封則是科爾賓将軍,這是在預料之中的,他很喜歡楊銳這一幫中國牛仔。
“竟成,要先見誰?”虞自勳看着讀完信的楊銳問道,“呵呵,這個愛麗絲可是來了兩次,她是不是對你……”他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
若不是這個愛麗絲是總統的女兒,楊銳都要把這個人忘記了,他也笑道,“你想歪了,什麽也沒有。不過,我聽說她似乎在美國瘋的很,你這邊有消息嗎?”
從上次四刃計劃之後,虞自勳的常駐地就改爲美國了,對于本地的情況也多有了解。“是個,她完全是一個新聞人物,而且都是不好的新聞,竟成你和她見面還是要小心……”
“還有什麽其他緊急的事情嗎?”楊銳不想在議事的時候談論一個女人,隻好把話題掐斷,轉到另一處。
“有!前面來的商務小組做了一份調查報告。我們的人造黃油計劃可能要黃。”
“什麽?”楊銳極爲驚訝,他記得後世有人造黃油的。
“是的。在美國難以實行。”虞自勳再一次肯定道:“主要是法律問題,我還是讓他們過來說吧。”
楊銳很多的奇思妙想在面對現實的時候無法實施,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隻不過這一次是最爲失望的,穆湘玥早來一個多月,已經從文字上完全推翻了楊銳的人造黃油、奶油計劃,這個文字主要是就是法律。資本向來是趨利的,雖然在上個世紀沒有發明氫化油技術,但人造黃油還是有的——澄清的植物油硬化之後完全可以參雜在天然黃油裏,這個還是屬于有人道主義精神的,更有甚者用死去的牲畜、丢棄的皮鞋帽子煉制黃油,使得美國食用油市場一片狼藉。在乳品協會的遊說下,1877年,美國政府就人造黃油采取了管制行動,1886年,對于人造黃油開始立法,到了本世紀,人造黃油的市場已經是微乎其微,在1902年,美國大部分的州又通過了反色法。即,禁止對人造黃油染色,如染色,那麽要收取十美分一磅的染色稅,并且銷售商品的時候還要标明是人造黃油、奶油。
楊銳之前的計劃就有參雜、染色的意思,這在美國完全行不通。美國的乳品協會已經把人造黃油的口碑毀的不能再毀了,而且即使老實的納稅、标牌,可一旦占領了市場,那麽萬一乳品協會又嚷着要加稅怎麽辦?1886年的時候,人造黃油的稅收才兩美分,而現在已經是十美分了。
聽完所有的報告,楊銳對着一屋子的學生道,“那麽,我們應該是怎麽辦?”領導是做決定的,至于辦法,都是下面的人想。
穆湘玥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道:“辦法就是不要賣人造黃油,跳出這個個圈子。”
楊銳感覺有點意思,追問道:“怎麽跳?不賣人造黃油賣什麽?”
“另外取一個新名字,不要叫黃油,這樣就能避開法律的限制。乳品協會的最忌諱的是植物油打着黃油的牌子和他們搶生意,如果我們說這種油就是植物油,并且宣傳他的功用比黃油以及美國人常用的豬油好,那沒有那麽多麻煩。”說話的是陳萬運。他就是後世三友毛巾的創始人,一二八事變爲了尋找借口,日本浪人就是挑的他的工廠鬧事的。不過這些楊銳都不知道,他隻覺得這個甯波人手勤腳快,而且不愛說話。
“哦……”楊銳之所以要冒充黃油,就是因爲黃油價高,可要是說成植物油,那能賣多少錢?四十美分?三十美分?二十美分?“你準備賣多少錢一磅?”
見楊銳問到關鍵性的問題,陳萬運緊張的同時又有些興奮起來,“大概在三十美分左右。不過如果單獨用罐子包裝之後,就可以不按鎊賣,按罐賣。”見楊銳還有一些疑慮,他再道:“美國人的食用用主要是黃油和豬油,黃油的價格很高,很多地方都要超過六十美分;豬油卻很便宜,一般隻有十五美分左右,不過豬油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儲存不易,天冷也許可以存放半年,但天熱半個多月就可能變質,從工廠出廠到廚房,即使美國鐵路發達,但供應期也在三個月以上,所以一般人吃的豬油多多少少都有些變質。”
三十美分的售價楊銳一聽就感覺留學生計劃的資金是要另想辦法了,三十美分拿到手的估計隻有二十五美分,這樣就等于盈利率減少了三分之二,也等于要多賣三倍的氫化油才能挽回這個損失。
“市場容量呢?我們一年能賣多少?”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這東西到底能掙多少錢。
“全美食用油市場大概在五億到六億鎊,如果植物油能打開市場,那麽銷量應該不會少于六千萬鎊,隻是……”陳萬運問道,“洋人會讓我們掙這麽多錢嗎?”
“專利買到了嗎?”專利不是爲了限制别人的,而是保護自己的,楊銳完全不想專利能限制美國人。
“不需要買。英國人隻在英國注冊了專利,美國還沒有注冊。”虞自勳隻想着人造黃油不行,一時間忘記了專利的事情。“我們已經在注冊了,在美國還沒有人知道這個東西,專利到下個月就會出來。”
“如果專利可以沒有問題,那麽我們在法律上就有進入這個市場的資格,不會在半路上被法院裁定侵犯了别人的專利。至于其他,就看看怎麽運作了。”楊銳想着過幾日要見的小約翰.洛克菲勒,隻能期望能拉他入夥作保。
“你們去制定計劃吧!”楊銳對着學生吩咐道:“一定要找美國人來做,我們定大的原則就行。特别是産品的包裝、名字,一定要找專家,這地方什麽亂七八糟的宗教都有,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得罪了。”
楊銳交代完就打發學生們走了,然後對虞自勳道:“這事情還是要落實到洛克菲勒談,你見過他的,說說他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吧。”
“不像個二世祖。”虞自勳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雖然輿論對他和他父親一樣沒有好評,但他人很好打交道,特别是炒國債一事對我們很感謝。據說他剛出來的時候,據說因爲炒股票被一個股票販子坑了一百萬美金,所以他炒國債掙錢算是對輿論的反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