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獬和于右任還看不到留學生有大規模退學的迹象,但楊銳已經這樣安排,他們在質疑無效之下也隻有服從。等楊銳離開房間,于右任問向林獬,“白水先生,先生這是怎麽了?”
林獬沒有說話,他妹妹林素宗倒是笑了,“還能怎麽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你……”林獬怒視着妹妹。楊銳喜歡一個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學生之事是林素宗最先發現的,天津過來的幾個人在林獬的幫助下才安頓下來,而白茹的觀察手陳小妞對于愛情的向往和天真的本性,讓照顧她們的林素宗了解了不少東西,她其實對于那個沉靜而神秘的男子有着莫名的好感,隻是她沒有機會去做什麽。
“我……”林素宗被哥哥一瞪眼就吓的出門去了,她這邊一走,一個學生就跑了進來,急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星台死了。”
“什麽!”林獬和于右任都驚叫起來。“真的?”
“真的!在大森那邊的海面被發現的。”朱劍喘着氣,他也是剛剛從留學生會館那邊得來的消息。爲了盡快告知報社,這一路他都是跑過來的。
林獬聽聞這是真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久久才歎道,“真是天忌英才啊!天忌英才啊!”
旁邊于右任也是難過,在複興會成立之前,章太炎、鄒容、陳天華的分量都不小。革命最重要的不是軍火,而是思想,特别是在一個久久禁锢的屋子裏,把所有人喊醒才是最重要的,不掙脫滿清的愚民之術、行爲不逾越那一套三綱五常,那革命決不可能發展到今天如此蓬勃之境地。
“去告訴先生吧。”于右任久久不語,最後想到這事情楊銳必須知道,就讓朱劍去告訴楊銳。朱劍靜靜的走到楊銳的房間,道:“先生,陳星台君死了。”
其實楊銳早就聽到了他們的驚呼,在那一瞬間,他隻覺得心跳忽然停了幾下,手上寫着字的鋼筆筆端也被他用力折彎了,聽到朱劍的話語,楊銳沒有擡頭,隻是輕輕道說道,“我知道了。”
也許是楊銳說的太輕,也許是楊銳的沉靜讓朱劍以爲他沒有聽到。他又大了一些聲音,再道:“先生,陳星台君死了。”
“我!知道了!”這一次楊銳卻是暴怒,一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發出的巨響似乎整個房子都能聽見。
陳廣壽知道今天楊銳的心情極差,趕忙上前對着朱劍道:“先生知道了,他對此很傷心。你先回去吧。”
朱劍還以爲楊銳是氣的,一點也沒有委屈,反而帶着淚對着楊銳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回去了。
楊銳臉上猙笑,隻覺得這是對自己最大的諷刺一般,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陳天華、陳星台這幾個字。不過就在他讨厭的時候,林獬和于右任上來。
“竟成,星台死了,我們應該要出期号外。”文人相憎,但志士相惜,在完全的了解陳天華之死後,林獬準備出一期号外,想把陳天華的生平諸事都記錄下來,讓大家紀念陳天華。而于右任,則準備大肆的召開集會,号召全體留學生陳天華學習,以身許國,離開日本。
“白水兄,我很累了。這些事情就你和右任去辦吧。”說到這裏,楊銳忽然轉身從行李夾子裏取出一疊字錢交到林獬手上,又道:“這些錢幫我交給他的父母吧。”
林獬看着這一疊子錢,感覺有數千元,不知道這麽多錢交過去是不是妥當,他正想說話,陳廣壽在旁輕聲的道:“白水先生,先生心情很不好。這些事情還是拜托你們辦一下吧。”
林獬看着滿臉愁容的楊銳,再看看手中的錢,點點頭帶着于右任去了。他下去之後,就立即發動所有編輯和學生去收集陳天華的生平事迹。翌日的清晨,關于陳天華蹈海自殺的号外就發到了每一個留學生的手上。号外之上陳天華笑容盈盈,但全體留學生卻悲憤不已。很快,12月10日,留學生會館、錦輝館、富士見等集會場所就聚集滿了黑衣白花的留學生。東亞同文學院、弘文學院、經緯學堂、早稻田大學、大成學校、成城學校、振武學校、東斌學校、東亞實業學校、法政大學、明治大學、岩倉鐵道學校、東京帝國大學、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外國語學校、東亞商業學校、東京實踐女子學校、女子美術學校、共立女子學校、高等女子實修學校、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等三十多個學校的代表上台講演,聲淚俱下的号召全體留學生退學,當日下午,留學生會館的骨幹就商議出了歸國辦法和善後辦法共十三條。辦法在第二日便印發各校,一些不在東京的學校則由留學生會出資,拍去電報,通知外地留學生退學。
12月13日晨,第一批一千五百名留學生全部在留學生會館集結,然後集體步行前往東京新橋火車站,搭乘火車前往橫濱坐船回國,因爲火車車次有限,更多的學生等到半夜才抵達橫濱,不過中國教育會早在橫濱準備好了一切,後到的學生立馬上船安頓,乘坐招商局郵輪回國。面對此種情況,日本各界都認爲絕對不能對清國留學生妥協,朝日新聞更在12月14日發表針鋒相對的評論:“……要回去的,随便他們回去,别讓他們在這裏無力取鬧,這種學生,就算我們有心培養他,也死白費心計……”
中華時報次日就發表社論《别了,東京!》還以顔色:“……某報章說中國留學生有放縱卑劣之性情,但陳星台君以死爲此辯之——中國當有爲國奉公之人!某報章又說留學生無理取鬧,但留學生行至有禮、秋毫無犯,爲了不破壞日本之郵輪,隻好搭乘本國之郵輪回國!
自甲午海戰起,日人辱我留學生之舉處處可見,便連獨自上街幼童都蔑呼其爲‘豚尾奴’,其他如車夫、店員、廚師、下女等等社會各界人士,俱辱我留學生多矣!憶及一千多年前日本之遣隋使、遣唐使,中國都是以禮相待,不敢有絲毫怠慢侮辱,而今日日本之社會,對留學生之侮辱随處可見,古今相比,可見其國之品格、其族之道德。
中國留學生來日目的雖然不一,或爲求學、或爲做官,但對日本從無不敬之意,今取締規則出台,背後不無政治之因素。實不想日本号稱禮儀之邦、文明之國,也會行此勾當,着實讓衆留學生膽寒不已!
今日,我留學生爲求一自由之地安心讀書而退學!今日,我留學生爲存一顆炙熱卻無處可燃的愛國心而退學!今日,我留學生收拾最後之尊嚴,登上歸國之郵輪,然後轉身揮揮手道:‘别了,東京!’”
所有的日本報章都對留學生返國不屑一評,但接連兩次大規模留學生集體回國之後,日本人開始有所震動,他們發現留學生退學不是像之前那樣、幾人、十幾人、幾十人的零星回國,而是有組織的大批回國,按照現在的速度,一個月之内,全國一萬四千名留學生将全部走光。如果這些留學生走光,那麽日本每年将損失五百多萬元收入,更重要的是,一旦留學生走光,那麽教育中國這一代人,影響中國下一代國策的計劃将全部落空。
在日本人暗驚留學生退學之猛的同時,同盟會諸人仍對陳天華的自殺悲憤不已,特别是原華興會諸人,如田桐、宋教仁、胡瑛等諸人更是義憤填胸,急嚷着要求全體留學生退學。不過在12月17日上午的退學組織會上,事情又有了些變化。
“這裏面一定有陰謀!”召集大家開會的程家柽最先挑頭,他看了胡漢民和汪兆銘一眼,然後就不言語了。其實他是不好直接出面發言,陳天華死的第二天他就在朝日新聞上撰文,提議全體留學生退學,現在忽然轉變成不支持退學,大家一定會說他出爾反爾。
“是很奇怪。”胡漢民接過話頭,開始深入起來,“星台出事是八号,可十三号招商局的郵輪就到了橫濱,照算日子,那應該是在六七号的時候就出了滬上,要不然這麽早到不了東京。”
“是啊!這裏面一定有清廷的在搗鬼……”汪兆銘最後接上,但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胡瑛一巴掌打散了,隻聽這個如受傷的野獸的人怒喊道:“你們這是什麽話!之前說要組織罷課抗議的是你們,說退學的又是你們!現在卻說有詭計的又是你們!當初……”胡瑛說到到忽然抽泣起來,他用手指着汪兆銘幾個,“……當初星台就不同意罷課,就是你們非要罷課……你們不罷課,星台就……你們……”胡瑛說不下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胡瑛的哭聲讓會議停了下來,見場面不利,程家柽隻好陪着他也嗚嗚的哭了出來,“嗚嗚……星台,你怎麽就想不開啊……”他一哭其他諸人也開始掉淚。
哭訴一會,見大家的情緒有點回轉,程家柽又道:“同志們,星台的遺言是要我們‘堅忍奉公、力學愛國’,我們不能讓大家退學啊,一旦退學,那大家的學業就毀于一旦啊!”
“按照日本之學術水平,這學有也沒什麽好上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程家柽轉着頭找了起來,他記得他特意沒有通知秋瑾來開會的。
“我在這裏!”那個女生又道,程家柽這才看見一個年輕的女生坐在最門口的位置,短發和黑色學生裝使得她極不顯眼,“我叫杜雯,直隸保定人,就是前天入會的。”
聽到是一個新會員,何香凝道:“杜妹妹,你剛來還不懂。罷課不罷課,退學不退學,執行部會有定論,我們作爲會員執行就好。”
“呵呵,這位姐姐,我們罷課是爲了吸收更多的會員入會,退學也是如此。陳星台君爲國而死,我們難道就不該爲國而退學?我來日本三年,日人辱我留學生處處可見,以前爲了學業還忍辱負重,可現在觀中華時報各國學術之對比,才知道……”
杜雯一說中華時報就惹火了幾個人,不過最先說話的是朱執信,“這位同志,會中已經通報過,複興會的一切報刊我們都不能信,更不能看。”
朱執信是廣東番禺人,白話夾雜在官話,難以讓聽懂,判事長鄧家彥道:“複興會一直在鼓動留學生退學,這是向清廷投誠之舉,更是要斷我同盟會之生路。我們一定要阻止留學生退學,讓大家都留下來。”
鄧家彥的話杜雯倒是聽懂了,照道理同盟會三大巨頭判事長開口,她應該低頭聽訓,但她自小就對男子别無好感,小時候打小男生、抓蛋蛋之事幹得不少,立馬出言反駁道:“若是留學生全部回國,中國教育會一定無法安頓這麽多人,剩下那些無法就學的回國學生就會加入我們。這對我們不是不利,而是大利。屆時舉國四萬萬民衆被運動起來,清廷當如土雞瓦狗,頃刻可複!”
杜雯的話語完全超出了在坐諸人的想象,黃興、宋教仁等人很是驚異的看着這個長得象男生的短發女生,而胡漢民、鄧家彥、汪兆銘等人對她則是怒目相視,隻待她的話音剛落,胡漢民便指着門道:“你出去!”
杜雯一愣,完全想不到給自己的會是“你出去!”三字。胡漢民再次喝道,“出去!”
男人這幫模樣杜雯見得多了,她起了身,譏笑道:“這就是同盟會,不入也罷。要走可以,把我的入會費還給我!”
居然還碰上一個要入會費的,在座諸人都是大怒,可杜雯卻是不懼,入同盟會雖三日,但她卻對會中很多事情甚不認可,本想找個時間提出自己的觀點對同盟會加以改良,卻想不到居然被他們趕了出去。
眼見杜雯深伸着手要錢,站在她旁邊的蔣尊簋立馬掏出一塊錢要打發她走,杜雯接了錢,還對着光看了看真僞,見是真的卻還不出門,反而上前到桌子邊,“咣”的一聲,把同盟會的銀桃子扔到在桌上,牌子打着轉,等銀桃子停下來的時候,杜雯已經出了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杜雯一走,屋子裏的人都是搖頭,而胡漢民心中則是大松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麽,他看見那女子的眼神就很慌亂害怕,似乎…似乎這個女子好像随時可以抓住他的要害一般。杜雯帶來的混亂一會就消失了,程家柽接着剛才的議題繼續說話:“同志們,敵人反對的就是我們堅持的,敵人堅持的就是我們反對的。現在複興會大肆組織留學生回國,這件事情我們就應該反對。我們要号召全體留學生以學業爲重,不能退學回國。”
看到他終于把話說了出來,早在一邊看着的宋教仁起立道:“留學生回國一事和反對複興會無關。日本辱我留學生,我們就應該動員全體留學生退學回國。”
“對!遁初說的對,我們就應該動員留學生退學回國。”田桐、曹亞伯、曾繼吾、劉道一、蔣作賓都是異口同聲的附和。其中劉道一道:“剛才……我覺得大家回國去各地運動會黨,伺機發動舉義對革命當有助益。”
“荒謬!滿清正等着我們這些人回國呢,我們決不能回國。”評議長汪精衛看着情況有些失控,不得不訓斥道,今日開會的劇本早就編排好了,目的就是要阻止留學生歸國,但一直被人打斷,他斷然道:“我提議,同盟會成立維持留學同志會,阻止留學生回國。請各位議員舉手表決。”
同盟會設定之初就有議員二十人[注],湖南湖北加起來隻有田桐、曹亞伯、周來蘇、吳琨四人,而兩廣則有馮自由、梁慕光、胡漢民、範制煥、朱執信、汪精衛六人,再加上一水的四川人,如董修武、熊克武、但懋辛、吳鼎昌、王琦,即使湖北和湖南一條心,決議的結果也是被汪精衛所左右。宋教仁起初沒有去細究同盟會的設置,但後面想及此事,隻覺得這個三權分立設計的真巧妙,人數最多的湖南、湖北評,議會上不占優,反而是所有四川會員都做了議員,他心中對兩廣一系越來越忌諱,之前就猜想某一日他們一定會打民主表決的招牌,來操縱決議,想不到今天真的來了。
“要決議就全體同盟會會員來決議,這是同盟會的大事,所有人都應該表達自己的意見。”在湖南湖北諸人都感覺勢單力薄、表決難以取勝的時候,宋教仁抛出了這個辦法。一旦全體決議,那湖南湖北會員占總數的六成以上,到時候結果一定是湖廣獲勝。
“對!對!我們要全體會員決議。”更多的人叫了起來。
汪兆銘這邊都準備舉手了,誰知道宋教仁打斷了他的節奏,他正想說宋教仁提議極爲不妥,又感覺這話由自己來說很不妥當,這個時候判事長鄧家彥光榮的站了出來,“我以判事長的身份,認爲此事不必經全體會員讨論。”
宋教仁馬上回擊道:“此決議需要全體會員的表決才能生效!”
鄧家彥道:“我是同盟會判事長,有權……”
“我是檢事長,更有權檢查會内違規之行爲!”宋教仁寸步不讓,把鄧家彥頂了回去!
會議一時間僵持起來,此時黃興說話了,“這次會議就先到這裏吧,我們明日再行商讨。”
宋教仁一聽黃興的口氣便覺得他要私下和胡漢民等人交談,心中不憤,道:“克強……”
黃興打斷了他,轉頭看着他道:“還是明日再議吧。”再高聲對諸人說道:“大家都回去吧,此事處理不好将有損團結,我們明日再議吧。”
孫忠山不在,黃興便取代了他的位置,爲執行部的部長,加之他素有威望,一幫人都起身出門了,宋教仁見他如此,隻好長歎,什麽也不說便走了。
當日夜裏,黃興敲響了宋教仁的門,隻一聞敲門聲,宋教仁便道:“門沒有栓,克強進來吧。”
黃興拉開門,笑道:“遁初真是能掐會算啊,就知道是我來了。”他剛想笑笑緩和下氣氛,又想起星台屍骨未寒,馬上就收斂了笑容,謹慎的進了屋子。
宋教仁把看着的心理學講義放下,對着黃興說道:“說吧,克強,和他們達成了什麽協議?”
黃興見宋教仁一臉冰冷,不由勸道:“遁初,你怎麽對韻荪和展堂他們就這麽大的意見呢,大家都是革命同志,遇到事情應該好好商量,革命要想成功,不團結是不行的。”
“呵呵,克強,你真是糊塗還是假糊塗?華興會人數在同盟會最多,但是議員卻隻有四人!”宋教仁提到這個就有氣,特别是剛才汪兆銘還舉着民主的幌子妄想操縱會議,這讓他極爲憤怒,他越來越發覺得所謂的三權分立就是孫汶的圈套,看來劉揆一是對的!
黃興見他如此氣氛,但心中仍想着要維護同盟會團結,道:“遁初,革命不是做生意,我們決不能把入股的思想帶到革命中來,這是團結的大忌。”
見黃興還是一心要維護所謂的“團結”,宋教仁無所謂的笑道:“好吧,克強,你說吧,要我怎麽做才能團結?”
黃興看着仍不服氣的宋教仁一眼,道:“我們要成立維持留學同志會,阻止留學生回國!”
“爲什麽?!!星台白死了麽?”宋教仁聲音高了起來,瞪着黃興要他給一個答案。
“因爲忠山先生發來了電報,他希望留學生不要回國。”黃興也是剛從汪兆銘那邊知道此事。
“爲什麽不要回國?回國更可以發動會黨、運動新軍,這是我們商議過的!”宋教仁一邊問一邊猜想孫汶的真實意圖。
宋教仁瞪着黃興等答案的時候,黃興卻沉默了,良久,宋教仁咬着牙怒道:“孫汶就是日本人的一條狗!”
“你!……不許侮辱忠山先生!”黃興對事情的原委心知肚明,無法反駁。
宋教仁本想再說什麽,但他已經很疲憊了,他雙手抱着自己的腦袋,緩慢但卻固執的說道:“克強,請回吧。我不會參加什麽維持會。那是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