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煤礦一案,嚴複應張翼之邀前往英國爲奪回開平打官司,但開平本就是張翼爲了私利而賣,他之所以去英國,無非是被朝野相逼而已,嚴複既去,發現事情不對,于是又回來了。他自回來就留居滬上,後又應馬相伯之邀參與複旦公學籌建,上月複旦開學之後,嚴複便成了學校的英文教習。複旦公學初立,爲了省辦校舍的錢,便問兩江總督讨要了早已不用的吳淞提督衙門暫未校舍。吳淞提督衙門在哪,就在黃埔江口的吳淞灣,離租界有二十公裏。複旦不在江灣在吳淞,要去還是有些麻煩的。爲了早些赴會,楊銳一大早就從租界出發,出租界前往寶山路,然後走最早修建,但卻修好即拆,拆後再修的淞滬鐵路前往吳淞,早晨出市區坐火車的人不多,加上秋高氣爽,一路走的很是輕快,隻待到了吳淞站,也才十點鍾。
吳淞提督衙門外,雖然已經破敗,但稍經收拾,再挂上一個複旦公學的橫匾,還是蠻有學校味道的,那轅門外的木欄似乎因爲腐朽,業也全部除去,但兩側懸挂旌旗的旗柱和照壁,依然顯得老舊。楊銳此次所帶衛士很少,他一副中式打扮,到大門便投貼說求見嚴複先生。
看門見這幾個人儀表不凡,客氣的請坐,不待一會,一個五十歲上下富紳打扮的人便出來了,圓眼鏡、八字須,神态嚴肅儒雅,楊銳猜想此人就是嚴複,當下起身施禮道:“敢問可是幾道先生?”
嚴複也是施禮,見他一副中式做派,楊銳倒是有些好奇,翻譯原富、天演論、群己權界論,提倡西學的嚴複居然不是西洋打扮。嚴複并不是一個喜怒于表的人,他邊打量楊銳邊道:“可是著經濟學之楊銳先生?”
楊銳的名片上寫的就是楊銳二字,清末出名的楊銳有二:其一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其二則是出了好幾本的西洋商學專著的楊銳,隻不過此楊銳兩年前便去了歐洲,一直未歸。
楊銳笑道:“正是在下。”
楊銳笑起,嚴複的神色卻是沉下,他走近再問道:“可複興會之楊竟成?”
旁邊陳廣壽等人一驚,但楊銳還是笑,“正是在下。”
嚴複聞言到沒有驚訝,隻是說道:“此地人多且雜,楊先生還請入内一叙吧。”
楊銳猜想他是會見自己的,畢竟去年在倫敦他可是見過了孫汶,當下說道:“好,煩勞先生帶路。”
提督行轅都是有規制的,門房一進便是一個籃球場般大的院子,兩頭是校舍,對面是正廳,穿過正廳,卻又是一個同樣大的院子,隻不過分成三段,想來這是教師和學生的宿舍,左轉穿過園月門,便是一個小院,嚴複就住在這裏。
陳廣壽幾個都在外面相侯,楊銳同着嚴複坐在客廳,等茶的時候,嚴複看着楊銳問道:“竟成今年貴庚啊?”
想不到嚴複問這個,楊銳笑道:“年紀尚小,還不到而立之年。”
聞及楊銳還不到而立,嚴複不由的輕歎道:“竟成如此年輕,對西學研究猶深,想不到卻是笃信革命之道。”
嚴複留學西洋,對于西方文化甚是看重,其所認爲中國之有能力者,當爲精通西學者,之前見楊銳之書,文華不彰,語句淺白,但論述卻極爲嚴謹,深悉西學之精華。本想通過商務印書館介紹和楊銳一叙,但等到相托的時候,卻說此人早已經赴歐洲去了,再到今年滬上血案之後,又有傳聞說這楊銳便是複興會的竟成先生。嚴複本是不信,但剛才相問,楊銳坦然承認,心中不由的很是惋惜。在他看來,楊銳和孫汶完全不一樣,孫汶隻是知西學而不精西學,更無自己之獨立思想,而楊銳,已經是能著書立說的了,如此人才去追尋革命之道,實在可惜。
楊銳不明白嚴複所想,更因爲自己不是來拉他革命的,隻道,“國家如此,不振起當有滅國之禍,爲救國救民,隻能取革命之道。”
“竟成可是要與那孫汶一般要取共和之道?”都是喊革命的,嚴複不由的想起了孫汶的共和。
“共和雖是趨勢,但現在之中國是萬萬不能共和的。”
“哦。那不共和,當屬立憲,試問竟成要奉誰爲帝?”嚴複再問,他覺得要是楊銳想稱帝,那一定是最好笑的事情。
“革命之後,中國不再有皇帝!”楊銳道。
“既不共和、也不稱帝,那這國體到底爲何?”嚴複有些好奇了,環世界諸國,不是專制之國,就是立憲之國,要不就是共和之國,前兩者都有皇帝。現在楊銳說不再有皇帝,那專制、立憲都不成,又說不共和,那這國家實在是奇特。
楊銳聞言微笑,思慮間覺得有些事情不能說,隻好道,“之所以說不共和,是因爲國家不會如美國法國那般共和。特别是中國民智未開,選舉之制度萬難實行。但這國體,還是仿共和而制,算是初級之共和吧。”
楊銳這樣的解釋嚴複點點頭認同,不過,他卻并不贊同,“現朝廷已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中國若是立憲,當比革命爲好。一旦革命,不但生靈塗地,更會讓洋人借口牟取私利,到時候國家分崩離析,絕不是百姓之福。”
“貿然起兵,結果确會如此,但滿清氣數已盡,立憲隻不過是他們想苟延殘喘的伎倆罷了。幾道先生真的以爲朝廷是想立憲以救國?或是認爲那些親王權貴會把權利交給國會?”嚴複所說早在預料之内。楊銳不好全力反駁,隻好此般诘問。
“立憲是天下之共識,朝廷不可逆天下而行。更别說此前日俄之戰,更是明證立憲勝于專制,今俄國确定要召開國會,中國若是落後,當有前車之鑒。”和一般的士紳不同,嚴複倒是深信中國必定是立憲的,并且還是真的立憲。
立憲之争,多說無益,楊銳此處略過此處,道,“立憲之事未定,還待五大臣返回時看滿清如何決策。不過這都是明年的事情,此次前來,是要向幾道先生請教的。即不管革命還是立憲,之前的那一套三綱五常都會一掃而逝,那中國之文明,該如何建立?”
楊銳的問題其實也是嚴複之所想,他沉聲道:“中國之弊,确實在于綱常。若是要革新,當擯棄舊物,以自由爲體,以民主爲用,鼓民力、開民智、修民德,數十年之後,當有小成。其實國家立憲也好,共和也罷,都應當以教育爲本。”
民力、民智、民德似乎并不比孫汶的民族、民權、民生差到哪裏去。更有“自由爲體,民主爲用”之新穎之說,其實楊銳對嚴複早前的著作沒有研究,這些其實他在十年前發表在直報上的觀點。楊銳思索片刻,再問道,“請問先生,這民德該如何修,或者說要修什麽德?”
見楊銳不究其餘,隻聞民德,嚴複心下贊許,道:“中國民德之薄,當數恤私、作僞、無恥三者,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爲禮崩樂壞,恰是因爲三綱五常。那些口口聲聲說‘綱常名教、仁義道德’者,隻會升官保官、貪污受賄。若要祛除卑劣。修民德除了要去舊,更要療貧,倉廪實而之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百姓不富,那民德也無從說起,此爲如何修德。又言修何德?則在于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唯有如此,才能明了其權利義務,而知其義務,才不會恤私作僞,才能建新民德。”
“幾道先生,那此般獨立之個人,功利化之下,更多人将會是自私自利。便如歐美諸國,自由民主之下,人品也極爲低劣,惟利是圖者更不在少數。”楊銳隻覺得嚴複所言,還是不能跳出全盤西化的圈子,西方即使有耶稣基督的感召,其道德水平未必高到哪裏去,楊銳從來就不相信自由富裕就會有道德?這不等于說有錢人全都是好人了嗎。
楊銳這一問讓嚴複一愣,他隻想着怎麽跳出儒家三綱五常的圈子,隻看到西方工業化之後民衆之富足,卻沒有像楊銳一樣看到後世商業化之下人性的扭曲。他道:“西人之逐利,有損人利己者,也有利己不損人這,更有利己利人者。儒家之取義舍利,實因将利己和損人放在了一起。遍觀西方諸國,雖有損人者,但更多的應爲開明自營之人,這些人當不是屬于損人利己者,其對民德無妨。”
“先生所言,确實如此。但是我所懼者,是人人皆言利、處處皆言利、其在家外言利,其到家中也言利,其人之一生,隻爲謀利。專制之下,民衆爲皇帝之奴隸,自由之下,民衆爲金錢之奴隸,若再細究,儒家之三綱五常,是一種控制,自由之經濟體系,是另一種控制,這兩者對于百姓有何本質之分别?想那美國南北之戰,北方說要解放黑奴,而事實上這些黑奴全變做工廠之苦力,雖有名義上的自由,但卻無實質上的自由。甚至,奴隸是農場主花錢買來的,衣食住行,他都會愛惜,而工廠之苦力,全是自由招聘而來,便是死了對于工廠主來說也毫無損失,隻要他還有其他的苦力……”
這一次的話語徹底的讓嚴複沉思起來,他并沒有更好的回答。不過楊銳也沒有太過失望,按照他讀書時的觀念,嚴複是資産階級的思想啓蒙者,他也就隻能到達這樣的境界。其宣揚的物競天擇之進化論,在後世的哲學史上也完全被擯棄。
下午回去的火車上,陳廣壽看着楊銳隻看着窗外的風景,不由的道:“先生,我們以後要建一個什麽樣的國家?”他在屋外聽見了楊銳和嚴複的言談,隻覺得楊銳說的很可怕,專制是奴役、自由也是奴役。
楊銳見他發問,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擔心,笑道,“一個不完全被專制奴役,也不完全被金錢手奴役的國家。”
“不完全?”
“是啊,不完全。不管怎麽辯解,集權便會帶來專制,同時,不管誰想阻礙,工業化、商業化都不可避免。所以隻有部分人不會被專制,部分人不會被金錢奴役。我們啊,隻能做到這一步。但是不管怎麽說,這對于現在來說都會是一種進步。要相信我們自己,明天隻會比今天更好,不會比今天更壞。”
聽到明天會更好,陳廣壽頓時笑了起來,他家境貧寒,隻想着革命能讓天底下所有窮人擺脫貧困的境地,過剩富裕安樂的生活。楊銳所有文章和言說他都熟讀多次,雖然不至于和劉伯淵一樣都記在本子上,但大多數東西都能背下來。他深信,隻要楊銳說明天回更好,那麽明天就真的會更好。
會完嚴複,滬上事務不少,楊銳本想早走也是不能,隻好呆了一個多月,以處理會中各系統的事情,這才買了三日後的船票,準備動身去日本。這短時間之内,除了不見那滿口仁義道德的辜鴻銘之外,其他人都見過了。滬上立憲派聽聞如果立憲,複興會将放棄暴力革命之主張,頓時大喜過望、擊掌相慶。楊銳見他們如此心中也是歡喜,先不管這些人是不是可以運動過來,但最少複興會在國内行事,這些人都不會敵視。挂立憲的羊頭,賣革命之狗肉,此複興會之統一戰線也。
爲了更好的挂好立憲羊頭,複興會和滬上立憲派一起成立了一個外圍組織:憲友會。滬上立憲頭目人物,如張謇、鄭孝胥、湯壽潛、馬相伯、雷奮、夏清贻等紛紛入會,而複興會則有蔡元培、虞輝祖等入會。
該會的剛一成籌備,虞洽卿就尋來了,他不愧是人精,一見面就道,“竟成,你們這是真立憲還是假立憲?”
“呵呵,那你說朝廷是真立憲還是假立憲?”楊銳上一次見他的時候,隻談了商業上的事情,沒有說立憲之事,他應該是聽别人說了複興會寄希望于立憲,但以他所了解的楊銳那種生意做盡、盤子舔光的脾氣,會誠心和士紳們合作,那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你……”虞洽卿聞言頓時指着楊銳說不出話,“你這是舉着黃旗反黃旗!”他不知道的怎麽來了這麽一個經典的描述,比挂立憲羊頭賣革命狗肉形象多了。
楊銳心裏大樂,笑着說:“阿德兄,你不會因爲這個才跑來見我的吧?”
“哎!”虞洽卿也對楊銳沒有話說,複興會再塗抹上一絲立憲的色彩,那不管朝野,都不會對她有太多的敵對,甚至會以爲她隻是激進的立憲團體而已。“竟成是想以立憲奪滿人之權了?”
“這倒不是。”楊銳笑道。“我隻想幫着士紳把權力從滿人哪裏奪回來。”
“然後你們再奪走?”虞洽卿根本不信楊銳這麽好心。
“阿德兄怎麽隻想到奪權呢,複興會現正正在緻力于教育,沒有空去奪什麽權,立憲有助于教育,那麽複興會自然是支持。”
“我不相信!”虞洽卿道,就憑借楊銳把原料控制到源頭,銷售控制到終端,并且還聯合相關行業一切公司的大托拉斯思想,就不相信楊銳會把權力分一半給别人?這個人要的就是控制,從開始到結束的控制。不過,雖然知道楊銳不會分權,但他卻想不出來,複興會立憲到底是要什麽,從蔡元培最近的發言來看,複興會可是裝得比立憲派還立憲派。
“哎。阿德兄,我說一句實話吧,不管立憲也好,革命也罷。我們都是要權利從滿人那麽奪過來,而奪過來之後,最要緊除了辦教育,就是辦實業。這對于阿德兄你都是百利而無一害啊。”楊銳裝得一副無害的樣子,苦口婆心。
“可是竟成,我不知道你會鼓吹立憲到底是真的爲了立憲,還是爲了要毀了立憲?中國極爲貧弱,能不打戰就不要打戰。立憲雖然隻是緩步改良,但卻是救國之良策啊。”虞洽卿見楊銳坦言相告,也不由的吐露心聲。
看着虞洽卿好一會兒,楊銳才道:“放心吧阿德兄,隻要滿清是真立憲,那我們絕對不會先開戰。”
虞洽卿聞言還是不放心,他又在客廳裏做了一會,這才起身告辭。虞洽卿一走,王季同就出來了,剛剛他正和楊銳談事,見虞洽卿來,就隻好先行回避了。
“看來有些人還是騙不了的。”他一出來就如此說道。
“能騙過大部分就好了。中國之社會,底下搞什麽大家都不管,隻要表面上你不撕破臉就行,以前想想覺得虛僞,先到是可以更好的掩護革命。”
“外面好說,我就擔心我們内部。”王季同還是擔憂軍心不穩。
“不會的,隻要做好會員的思想工作,告之他們立憲隻是一種戰略,隻是爲了更好在國内行事就好了。至于底層的士兵等,他們才不懂什麽叫做立憲,隻要有飯吃,有饷發,他們不會去想東想西的。”軍中政委制都已經普及,思想也得以控制,隻要上面不亂,下面出什麽亂子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我們真的能通過自治奪權嗎?”複興會挑撥上層士紳和滿人争權相鬥是一,謀劃着以地方自治爲名奪權爲二。王季同對于權利之争不甚了解,隻覺得這聽起來可行,但就怕操作起來不可行。
“當然能奪權。省一級議會我們不求掌握,其實也掌握不了,但是縣一級的議會,我們還是能控制的,到時候威脅也好、賄賂也好,隻要把縣官擺平,再扯着朝廷的大旗,那縣内之事不都是我們說了算嗎?”楊銳奸笑,隻覺得這一招縣鄉鎮奪權實在太絕了,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讓複興會落足在基層。待數年之後,滿清就會發現,諸多縣鎮都已經被複興會以自治的名義“占領”了。
“再說,立憲派的盤子在于士紳,可我們并不要依靠這些人,我們的争取對象是四萬萬不識字的百姓,我們先不要奪北京的權,也不要去奪省、道的權,我們隻要縣以下的權,四萬萬民衆才是我們革命的基礎。想想看吧,中國千千萬萬的鄉鎮都有我們的組織,那這天下絕不是滿人的,也不會是士紳的。”
“名不正則言不順。我所擔心的是,就是萬一滿清真的完全放權,那我們因何種名義起兵?”王季同在意的是大義名分上的事情。
“小徐多慮了。滿人的權利先不說放不放,假使權利真的落到了士紳手上,那也和百姓的利益相違背,你想,立憲之後要不要修鐵路、要不要建學堂、要不要興實業?這些都必定是要的,可辦這些都要錢,這錢從何來?權貴不能出隻能進,士紳自己有但也不想掏,那最終的結果就是落到百姓頭上,到時候一立憲,舉國範圍必定加捐加稅,百姓本就困苦不堪,一旦加稅加捐,必定會暴動以抗議。我們立足于百姓,那麽百姓的呼聲便是我們的呼聲,屆時百姓一動,我們則要引領這種風暴,讓它要掃除的掃除,要保留的保留,屆時塵埃落定,那就是一個新的中國。”
楊銳說這段話的時候,腦子裏不由的想到後世太祖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文,時間太久遠,他記得的内容很少,隻想起這麽一段話:……很短的時間内,将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無論什麽大的力量都将壓抑不住。他們将沖決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都将被他們葬入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