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同聞言低聲道:“爲何要早日推翻滿清呢?”
養傷日久,雖然傷口已經結痂,但說話還是不能大聲。孫汶、黃興等在東京大造輿論,籌建新革命團體,複興會很多人都收到了消息,孫汶的講演還公然的刊登在中華時報上面。面對此種情況,會中的大多人都認爲不必要加入,都是革命,大家各幹各不要互相幹涉就好,持這種觀點的一般都認爲複興會兵強馬壯,何必入他會奉他人爲領袖;至于和華興會有舊者如俞子夷等,則本着革命早日成功的願望希望兩會合作。而委員會的七個人也都認爲沒有必要去加入同盟會,隻有在牢裏面的章太炎認爲兩會要提攜并進,其他諸人鑒于同盟會被日本人滲透甚至連合作都不想。
“爲何要早日推翻滿清……”王季同的反問很奇怪,俞子夷思索道:“便是反清也不能太早嗎?”
王季同不想說話,隻用手在桌子上寫道:大學生幾何?骨幹官員幾何?
複興會所言大學生隻是洋人大學裏的大學生,而不是中國國内大學堂的學生和日本三個月速成班出來的學生。癸卯年到現在,複興會外派西洋留學生已有數百,而同濟大學堂的學生最多隻有一千,再加上滿清派往歐美等地的學生,全中國大學生還不到三千,憑借這點人想要建設新中國可是萬萬不能。而骨幹官員其實就是指政務學校的畢業生,先不管這些政務畢業生的立場如何,單純算數量還不到一千。科技人才沒有,政務人才也不夠,革命之後全國一片散沙,到時候真會是功過不能相抵。
俞子夷想畢王季同的意思,越發是明白革命不是光憑熱情就能成事的,用内部月報的話來說,這是一個系統工程,雖然他對華興會諸人有着不淺的感情,可……見王季同似乎要睡着了,俞子夷起了身,輕輕的出去了。
7月20日午後四時,東京赤坂區靈南坂本珍彌邸。
一片掌聲中,會章讨論完畢。待掌聲稍歇,黃興又道:“按先生所倡三權分立之原則,現在執行部總理爲孫忠山先生。”話一說完,掌聲又是一片,“評議部部長爲汪兆銘,……司法部總長爲鄧家彥……”
籌備了近一個月的同盟會終于成立,在座諸人都很是高興,隻覺得革命指日可待、大事可期,直到散會都是大呼萬歲。諸人雖散,孫汶、黃興、方君瑛等幾人卻留了下來。黃興道:“潤如同志,革命向來有三途,爲鼓吹、爲舉義、爲暗殺,鼓吹不提,舉義我和總理已經開始籌備,隻是這暗殺一般女子較宜,我和總理之前在籌劃組織的時候,覺得應該在執行部的下面增設一個實行部,負責暗殺。不過爲了掩人耳目,剛才在會上的時候沒有公開。既有暗殺部,便要有一個能擔此大任的人,我會會員女子中,”說到這,黃興又看了下孫汶,再道:“唯潤如同志常能以德服人,處事穩重持成,慎密果斷,我們和總理都認爲此任非潤如同志莫屬。”
黃興說完,孫汶又道:“革命黨多次舉事,滿清防範甚嚴,唯女子才好接近滿人官員,克強等人很早就研制了炸彈,隻是苦于機會不得。同盟會初立,還是要多實行幾次暗殺,才能打擊滿清的威望,以提升我等黨人的士氣。特别是現在全國立憲之聲嚣嚣,不進行破壞,那麽康梁之輩的氣勢更盛。”
會中兩大巨頭一起遊說,方君瑛心中雖然忐忑,但也沒有拒絕,她隻說自己性命不計,就是怕壞了革命大事,最後隻說要考慮三日,方才決定是否接受這一任命。待方君瑛走後,孫汶道:“克強,這……能行嗎?”
“忠山先生,你就相信我吧。潤如同志要是馬上答應我還會覺得選錯了人呢,暗殺唯有謹慎才可成功。”黃興對東京革命之人素來了解,暗殺一事之前雖有楊笃生等在負責,可毫無成效,究其原因還是男子隐蔽不便,女會員中他隻感覺方君瑛能擔此大任。
“那就好。現在報紙上都說滿清要立憲了,雖然其立憲也爲假立憲,但卻極能蠱惑民衆,對我等革命大爲不利,我們啊一定要破壞它。”日俄戰停,雙方都接受和談,立憲派們頓時四處鼓吹日本之勝是立憲之勝,俄國之敗乃專制之敗,輿論鼓吹之下,滿清的親貴大臣,還有各地督撫也持此意見,就在前幾日,朝廷已經宣布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了。
“忠山先生說的對,”黃興又小聲道:“這事情早有布置,現在我會會員楊笃生就在京城,他與軍機大臣瞿鴻機早有鄉誼,一些消息還是能打探出來的。”
“哦!”孫汶大喜,以前舉義,都是因爲沒有内應,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可以連通軍機處,那對于革命大有助益,他忙道:“那這個瞿鴻機能否……能否運動到我們這邊來?若是成功,他可爲中國第一任大總統。”
孫汶對瞿鴻機的爲人不太了解,本想說推他做皇帝以讓他支持革命,但同盟會既立,皇帝怕是不好當了,隻能是做大總統。黃興對于他的話有些疑惑,但不好告訴他這個瞿鴻機可是清流一系,向來清廉的很,更是忠君的很,怎麽可能會鬧革命。“忠山先生,這個怕是很難了。此人爲老舊人物,不是官位可以打動的。現在滿清都在準備五大臣出洋考察一時,楊笃生已經被安排爲這些出洋大臣的随員。”
孫汶和黃興正談論着怎麽破壞滿清立憲之時,方君瑛已經回到了寓所,隻是她一見門,便感覺都氣氛不對,她看着方聲濤、方聲洞問道,“怎麽回事?”
“姐,他派人來過來了。”方聲濤說道,他說的“他”其實是方君瑛的未婚夫王簡堂,是個富家子弟,跟方家有姻親,也在東京留學。不過婚前爲了避嫌,他和方君瑛從不來往。
方君瑛一聽說他來了,臉色卻是一變,問道:“他派人來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年小的方聲洞說到,“他要你不要去革命了,要早日和他成婚。那人一說這話,我就把他給打出去了。你都還沒有過門呢,就管到這裏來了。”
聽聞果然是自己擔心的事情,方君瑛的心思更是重了。她之前在兩大首領讓她出任實行部部長的時候,除了擔心自己幹不好之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婚事了。月初的時候聽說方家大多都入了革命黨,這王簡堂就派人來打聽過,現在估計是知道自己真的入了革命黨,所以才有這一出。
“我聽說他也入了會?”方君瑛道。
“嗯,聽誰說他是好像也入了會,我當初還奇怪這麽老實的人怎麽也革命了,原來他是爲了你不讓你革命啊。你知道他怎麽說的嗎,他說革命有男人就行了,女人還是在家裏養孩子的好。”方聲濤在組織中認識的人多一些,幾經打聽,發現這個王簡堂爺既然也入了會。
“難道革命是男子的專利嗎?”方君瑛聽聞反駁道,不過她也隻能如此反駁。她和王簡堂的婚事是父母訂的,革命可以反,但是這婚約她是反不了。她反駁完就回房去了,不過越想心裏越不痛快,便走到了對面程莐的屋子裏,她還沒有敲門門就開了,程莐端了杯茶笑着道:“瑛姐,進來喝茶吧。”
剛才在客廳的對話程莐都聽到了,她隻覺得那個什麽王簡堂一點也配不上方君瑛,隻是父母媒約在身,從世家出來的女子是不好抗争的,倒是她,小時候學的是西學,思想獨立,該反抗的時候還是會反抗的。
“程莐,你在幹什麽啊?”方君瑛喝了一口茶,燙水入口,腦子頓時精神了過來。她看見桌子上都是票券。
“這個啊……這個是忠山先生過幾日講演的門票啊,我在蓋章呢。”程莐一邊說道一邊收拾這些東西,收着收着又道,“不知道誰想出來的,票賣得比活動大寫真都貴。你看,這特等座次居然要兩塊錢,真不知道能不能賣得出去。”
方君瑛也知道賣門票的事情,她看着程莐認真的樣子,笑道:“大概是會中經費緊張吧。呃,忠山先生不是讓你做她的英文秘書嗎,你怎麽又在負責賣票蓋章了?”
“忠山先生遍遊歐美,英文肯定流利,我做他的秘書也幫不了什麽忙。”程莐把東西收拾完,坐在方君瑛的身邊笑道,“我還是喜歡和瑛姐你在一起,不管做什麽都好。”
見程莐說笑,方君瑛道:“你跟我在一起?我可是想要革命,推翻腐朽的滿清,讓天下百姓都好日子過,可現在,他卻不要讓我革命……”
“英姐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革命并未是男子的權利,我們女子也是可以革命的,”程莐說着話的時候,不由的想起了一個魂牽夢繞的人來了,若是他也對自己說自己不要革命,隻要生孩子就好,那該怎麽辦啊?
看着程莐說着話忽然發愣了,方君瑛使勁的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把程莐吓了一大跳,她見方君瑛笑着看着自己,臉頓時紅了,羞躁難耐下,她背了過去。方君瑛卻是笑,邊笑便道:“又在想誰了吧。”
程莐大羞,轉身撲在自己的疊好的被子上,不好意思的道,“這…我…沒有的事。”
方君瑛早知道她爲什麽來東京了,看她的樣子就知道愛已入魂,隻可歎那個人卻不知道在哪。想到這她一點取笑的心事都沒有了,她問道,“你就這麽傻等着,他會來找你嗎?”
方君瑛問的問題是程莐這兩年來一直想的,她好一會才答道:“他以前答應過我,隻要我不見了,他就回來找我。”說完這個,她又紅着臉道:“前幾天我做夢了……夢見滿清的兵勇追着我,我無路可逃,然後……”
看程莐幸福的樣子,方君瑛不想打破,她追問着:“然後什麽啊?”
“然後啊……”程莐紅着臉,“然後……他忽然就出現…把我救了。”
程莐說完這話臉已經血紅,又把臉捂到被子裏去了,方君瑛忍者笑,用最近看西洋童話做了結尾,“……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這話說的程莐更羞,扔着枕頭就摔打過來了,方君瑛忙道:“好好。我不笑你了,我不笑你了。”
兩個女人的打鬧好一會才停了下來,方君瑛隻覺得鬧了一場,心情忽然好了很多,她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接受實行部部長一職,也許,還沒有到結婚的時候,自己就犧牲了吧。隻是程莐這樣美麗的姑娘,若是犧牲就太不值得了。
“你爲什麽要革命啊?程莐?”平靜了好久,方君瑛忽然問道。
“我……爲什麽革命?”程莐忽然有些感傷,她道:“我們一家都是革命黨啊。我阿爸是,我哥哥也是。”
“什麽?”躺着床鋪上的方君瑛直起了身子,看着程莐問道,“你家怎麽會全是革命黨?”
程莐目光有些遊離,淡淡的說道:“我阿爸就是上次忠山先生說的程蔚南,我家住在檀香山,甲午年的時候,我爸便入了興中會。後來我哥哥——唯一的哥哥聽說要推翻滿清也入了興中會,他後來在惠州舉義的時候被清兵打死了……”
程莐說着,眼淚卻不知道怎麽的珠子一般的掉下來,哥哥死後父親就對她管束的很嚴,不想她也像兒子一般死于非命,隻想她好好的嫁到表親家裏,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可教育和榜樣的力量是無法扭轉的,她在滬上看蘇報,參加張園的講演會,以及認識楊銳,都是被這種内心潛在的東西所驅使,她隻覺得楊銳身上雖然有一種出世的疏離感,但他傲人的才華和對于國家民族的熱忱對于革命是極爲重要的。當然,這隻是她一開始的想法,越到後面她便越覺自己離不開這個人了。可楊銳本着現代人的習慣,和她在一起并不說自己的字,同時她和愛國學社諸人都不認識,而到了東京之後用完積蓄的窘迫,時事關心的少,這些都讓她并不知道楊銳已經是一個革命者了。
蒹葭蒼蒼,白露未霜。所爲伊人,在水一方。程莐能做的,除了相信,唯有等待。
*
同盟會在籌備着怎麽從東京殺向北京,而複興會則琢磨着怎麽從東京殺向美國。
張實一身和服,在酒館裏已經好久了。六月份回到滬上之後他便一直空着,現在總算接到了任務,這又讓他振奮了起來,隻覺得這一次“四刃”計劃要比早前賣情報有難度多了,不過他喜歡這樣,越有難度那麽完成之後越有成就感。
楊銳随口一說的事情真正到落實起來是很有難度的,張實憑借着在日本的情報網算是對日本的底層社會有了一些了結——明治初年撤藩設縣、并且通過債券的形式把領主的土地買了下來,使得百姓從沒有人身自由的佃農變成了自耕農,雖然當時可作爲銀行資本的買地債券差一點就把日本的金融體系給毀了,但畢竟百姓的日子算是要比以前好過了一些。可好景不常,1890年自由民權運動被強令制止、國有産業私有化之後,底層的農民還有一些下層的藩士那生活就極爲困苦了。
完全西化之下,沒有人不愛錢的,即便号稱有武士道精神也是如此。不過,張實沒有按照情報網的建議去最窮的北海道一地找人,而是來了最爲開放的港口橫濱。當他把酒壺裏的清酒鬥喝完的時候,一個渾身是汗的日本人急急的從外面跑了進來,他一見張實便跪倒道:“大人,實在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八嘎!”張實罵道:“就這樣讓大人在這裏等着你嗎?滾出去!”
來的日本人聽見張實發怒,更是把頭垂的更低,便是張實把杯中的酒都潑到他臉上,他也不敢說話。張實現在身份是華族,是高人一等的貴族,雖然他的身份憑證是僞造的,但在橫濱沒有人會調查他,隻要他不惹到不該惹到的人。
其實小田三郎應該被罵,他賭性難改,拿了張實的錢雖然也賣力幹了活,但是賭博總是需要時間的,特别是忽然手氣好的時候,那就賭局就更是相持不下了,待到最後他輸得一幹二淨的時候,這才想起來和西竹大人約定的時間似乎過了好久了。
張實重新叫酒再喝,小田三郎隻好一直跪着不說話,隻待一個鍾之後,張實喝的有點迷糊了,他才問道:“馬鹿,你今天除了去賭錢還幹了什麽正事嗎?”
聽到張實搭理自己,小田大喜,忙道:“大人,我已經找到您要的人了。”
“哦。找到了嗎?”張實假裝不介意的道:“殺過人的嗎?”
張實選人的标準是有沒有殺過人,這點小田是知道的。他點着頭,“是的,大人。他一定是殺過人的,雖然貧窮,但還是保持着武士的尊嚴,我相信這一定是您找的人,以後到了露國一定可以保證您的安全。”
“嗯!好,明天這個時候,你把他帶過來吧。”張實從懷裏扔出幾張錢丢在小田身上,打發他走了。
小田三郎拿着錢鞠着躬興沖沖的跑了,待他走後,另一個穿和服的男子跑了過來,張實早就和他認識,說道:“他找的人可靠嗎?”
“這次這個不知道。”來人說道,“是個唱浪花節的武士,估計是窮的夠嗆了,不過年齡比較大了。”
張實搖搖頭,“年齡太大的不好,還會唱浪花節,這麽低賤的事情不符合武士的身份。還要再找才行。”
來人皺着眉頭,也在想這件事情,已經瞎折騰好多天了,找的人都不可行。他忽然道,“東京的留學生會員裏面有人認識一個日本人,叫駒井德三,自稱是朱明後人。說現在還是恨滿人恨的入骨,其希望爲革命出力。如果我們能找他……”
“假的!”張實斷言。
“假的?”
“如要是恨滿清恨的入骨,那一定是跑到中國去找反賊了,哪會在這裏忽悠留學生說自己是朱明後人,一定是要讓我們上鈎。”
“哦……”
“我們還是多指望下大阪的孫實甫爲好。”張實已經厭煩這樣找人了,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想出來的,這純粹是大海撈針啊。他覺得要另想辦法。
大阪孫實甫家,虞自勳早在前年就和孫實甫認識了,那時候張謇在大阪的一切招待都是他負責的。他是這邊的大股票商,現在更是天字号在大阪的代理商。
“虞老爺真是難得來大阪一次啊,”飯後一杯茶,孫實甫對着虞自勳說道,他是浙江人,好早就在大阪做買賣了。
“呵呵。孫老爺太客氣了。”虞自勳笑道,“最近銷量如何?”
聽聞虞自勳講道銷量,孫實甫搖着頭,長歎道:“這一年來日俄終戰,對中國的進口關稅就不知道提了多少倍,哎。要不是你當初提點了我一下,讓我在股市上掙了些錢,今年都怕是過不下去了。”
“哦。孫老爺沒有那麽嚴重吧?”虞自勳道。
“你不在大阪是不知道啊,現在日本人打赢了俄國,完全是不把中國放在眼裏了,就是店裏面顧的拉車送貨的小工都嚷嚷着要漲價,一有什麽不順意的,就知道叫警察過來。真是把我們當三等國民了。”孫實甫邊說邊搖頭,他在日本已經很多年了,甲午前還好,沒有麻煩,他還感覺自己還是個外國人,可甲午戰時店鋪就被搶了一回,叫了警察也沒有人理睬,戰後馬關條約一簽,那他和其他華僑就是二等人了,到如今,又低了一等,變成三等人了。
虞自勳看着他歎息的樣子,心裏不斷的在衡量求他幫忙的風險,雖然自己明面上已經完全辭去了天字号的一切工作,但不管怎麽樣,暴露還是不好的,是說還是不說呢?虞自勳猶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