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嘉熊大驚,他之前不是沒有想過這個辦法,急道:“如此,那麽是和所有幫派爲敵,萬一這些會黨投降滿清,那對革命可是大不利。”
鍾枚說道:“那我不打他們那就不投降滿清了嗎?”
鍾枚此言讓善辯的敖嘉熊一噎,确是如此啊。鹽枭雖多,但是每幫人數極少,官府基本不把他們當回事,也就沒有招撫之議。可即便是如此,也是有主動降清者,比如沈小妹便是主動投靠滿清的。
“會黨再多,隻有抓在手裏的才是力量,隻入盟不入會毫無用處。江蘇徐寶山都是可以借着滿清之力剿滅各處會黨,那我們也可以一面以反清大義團結所有會衆,一面販賣私鹽以擴大組織。其中若是不服者,那就是滿清走狗,殺之而後快也無不可。”鍾枚這話說得殺氣騰騰,敖嘉熊聽的心中一驚,知道以後這太湖怕是難以安靜了。不過想來那些枭雄也多是爲非作歹之輩,殺了也沒用什麽好的。當下也沒用異議。
會黨諸事就談到了這裏,王季同先讓鍾枚去休息,然後再和敖嘉熊到了另外一處談溫台處會館之事,除敖嘉熊外,還有馮豹、陳夢熊兩人,他們都是複興會嘉興分會的成員。
嘉興本是洪楊之亂的重災區,大亂平定之後,田畝十有九荒,故而當地官員四處招徕流民墾殖,以溫台之民爲多。當初招佃時這些無主荒田田賦甚少,一般隻交地方捐稅,不納國家糧賦,隻是中國之慣例向來是官走政息,經過幾十年的休養生息,嘉興恢複往日的繁華,見此情景,官員們或是說加捐、或是說加租,或是阻撓其置産,反正是花樣百出,使勁撈錢。而溫台之民素來強悍,頗有反抗精神,于是去年敖嘉熊想設立溫台處會館,代“客民”納賦稅,更想辦舉辦團練,以控制财兵二權。
他的計劃一提上來,楊銳便吓了一跳,這不是土地革命的簡化版嗎?抗租抗捐,編練民勇,一旦地主或者官府逼迫,那一定是會起兵作亂的。當下對敖嘉熊的提議無比重視,不但特别抽調了轉款用于建設會館,還專門派人進去吸取農村工作經驗,以求可以将嘉興的經驗推廣到關内各地。
“小徐兄,會館年底會館落成,影響頗大,若是另在松江、湖州、杭州這三地再建會館,那麽聯絡會黨,隻待時機成熟,那麽……”敖嘉熊對于之前會中大力贊助他見會館很是高興,去年年底會館建成,又想在整個杭嘉湖地區鋪開。
王季同皺眉道:“夢姜是想行自立軍的故智?”
“确有此意,會中資金甚裕,如是能如自立軍一樣發放‘富有票’,那革命指日可待啊。”敖嘉熊常和北京開妓館的陶成章通信,北京的妓館預計要花費二十萬兩,這讓他大爲吃驚,如果開一個妓院都花二十萬兩,那麽複興會每年經手的銀錢當在百萬以上,于是他自然的想到當年唐才常的辦法:一、在杭嘉湖地區主要城市開設會館,設立機關以招待會黨;二、按照會黨結拜的傳統,開堂放票,憑票可零錢一千文,三,廣撒赢錢之下,将會黨統一到會館名下,并建立軍隊。
“夢姜,當年唐才常斷饷之後,這自立軍可是立馬潰散啊,更不說會黨紀律敗壞,不聽指揮,擾害良民。”王季同發現去年批一千兩給他建溫台處會館是個錯誤,運動百姓的精髓不在是不是有會館沒會館,而是在于有沒有把百姓組織起來。
王季同雖然不悅,但是敖嘉熊還是堅持道:“小徐兄,當今之際,應盡快發動會黨,早日舉義。唐才常若是當年能再有三十萬兩,怕那時候的結果難以預料啊。如今在杭嘉湖一帶,隻要每年有區區十萬兩,三年之後,便可有一支數萬人之軍隊,到時候南取杭州,北進南京,革命指日可待啊。”
看着他還是癡心不改,王季同歎道:“夢姜,之前傳來的文件你難道沒看?”
敖嘉熊一愣,隻好辯解道:“小徐兄,去年會館既設,不過已過交租時日,再說,我是秀水人,溫台之民對我不是太信任,我便從從樂清請了地造、乃新來會館爲幹事,隻是客民很不好說話,對我們也是愛理不理,隻讓我們喝茶,談話都不好我們談。至于交租一事,也隻是有他們的頭領和我們交涉,那人對我們也很不信任,商談片刻便直說明年交租之時再談,而今我想來,還是先發動會黨的好。”
敖嘉雄的越說王季同心就是越涼,會館去年年底建成,他詢問過嘉興工作開展的如何,敖嘉熊說這邊因爲秋租已交臨近過年,便推說事情要到來年才能運作。年後複興會的事情也多,忙着忙着王季同也就忘記看他這邊發來的工作月報了,至于楊銳,日俄戰事正酣,那有心思去管幾千裏外農民工作的實驗田啊。
“哎。夢姜……”王季同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忽然感覺他這個大總管什麽都沒有做好,當然,這也有他早期沒有重視敖嘉熊工作的因素,其實他對于嘉興那邊的急切也是因爲楊銳戰後開始記起這件事情來。“夢姜。我不知道你是不知道怎麽去運動百姓,所以轉變爲運動會黨,還是你從開始就想着要運動會黨而不是百姓?”
“我……”敖嘉雄真不好怎麽解釋。
旁邊的馮豹道:“小徐兄,會館也不是沒有運動百姓,便是過年之時夢姜兄還是請了戲團去給溫台之民唱戲。百姓其實很不好運動的,我們去到村裏,大家都以爲是收捐要賬的,後來多去了幾次才好一些,但是一旦我們要他們入會,就都走開了,以前談的很熟悉的人都推說别人入了他才入,到最後一個人都不入。”
“确是如此啊。”會館的另一個幹事陳夢熊也道:“我算是今年年初才到嘉興的,同去村裏面的時候,那些村正、族長都是要趕我們走,說我們這是要入邪教。還不讓村民和我們說話,說我們來多了會給莊家帶來災禍。我們幾經商量,還是覺得運動會黨的好,如此更有成效,一旦起事,也能馬上有一股武力。”
……
看的出來嘉興那邊真是的做了不少工作的,隻是百姓不歡迎他們,王季同對此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自小讀書,家中雖有地出租,但也是賬房出面收租,對于怎麽運動農會一概不知。在敖嘉熊三人的訴苦中,會議毫無結果,他這邊要想去運動農民,敖嘉熊等人毫無頭緒,無法勝任;而敖嘉熊等要他批準擴建會館、招納會黨的計劃,王季同也是沒有同意。在複興會草拟的工作策略中,除去還在準備的新軍策略,關内三條戰線,運動百姓和運動會黨完全是兩個系統,百姓這邊是不會涉及到武裝的,這樣前期開展工作會比較有利,不過等運動百姓成了氣候被地主和官府鎮壓,那就另說了。
王季同和敖嘉熊等人商量畢,便把會議的主要内容發到了東北,不過楊銳的回電卻不如之前那麽迅速,隻待第二天一早才回電要求将敖嘉熊等人的工作筆記在滬上抄寫一份,給他寄去。其實楊銳對于怎麽在和平的情況下發動群衆一無所知,他知道的無非是土地革命,分田分堂客罷了,現在關内根基未穩,杭嘉湖地區又不是山區,即使建立根據地也不能長久,這邊他隻是想做試驗而已,隻是這個試驗開沒有開始就要結束了。無奈之下,他隻好從第一手的資料上找原因了。
王季同剛把複抄工作筆記的事情安排下去,麻煩就來了。虞輝祖那邊派了店夥過來傳信,說法租界四明公所出事了。王季同細問,才知道法租界當局不曉得從哪來了解到四明公所裏面有不是甯波人的靈柩,強令要公所移出。
四明公所是甯波人在滬上同鄉會館所在,其除了同鄉聚會之用外,更重要的是作爲寄柩之地。中國人向來都是有葉落歸根的傳統,而會館通過寄柩更可以團結所有在滬同鄉,甚至,即使是赤貧之人,也可以由公所代付托運靈柩回鄉的費用。雖然這占地三十畝的四明公所成立于1803年,當年英法租界還未出現,但之後租界出現,法租界越擴越大,并且天主教徒們極其不喜歡在自己身邊有異教徒的義冢和神像,于是在1874年,租界以築路爲由,強迫公所遷出,事後被甯波同鄉會抵制,遂作罷,并承認四明公所并勒石爲證。不過二十四年後,法租界又迫令公所搬遷,但是這次除了甯波同鄉會堅決抵抗之外,滬上各界都積極支持,于是法國人又隻能作罷。
王季同腦子裏回想着四明公所和法租界的種種争端,隻感覺這次的事情是有人特意針對鄒容一案,他在屋子裏坐立不安,隻待派去打探消息的穆湘瑤回來,他急問道:“問清楚沒有,到底怎麽回事?”
“我們被人算計了!”穆湘瑤肯定的道。“先生,這次一定是事出有因的。”
王季同點點頭道:“是的,我也是這樣的感覺。這是釜底抽薪啊,蔚丹的靈柩隻要一出公所,那估計……”
穆湘瑤早就知道想到了這個可能,他急切的道:“難道四明公所那邊就不能不聽命于法國人嗎?中國人的地方,爲什麽還有聽洋人指手畫腳。”穆湘瑤是急瘋了,現在的中國其實就是洋人指手畫腳的。不過他之所以急,還是在于他打聽來的消失是,昨日進入四明公所的複興會諸位烈士也要被趕出來。
“晚上,我和……我和虞洽卿談談吧。”王季同沉重的道。
王季同念叨的虞洽卿此時就在四明公所,1898年保護四明公所的時候,他可是出了大力的,要不是他鼓動商人罷市、工人罷工、華捕罷崗,并允諾給所有罷工人員按月發薪,估計這四明公所早就不在了。不過,現在應對的局勢和之前不一樣:在第二次四明公所事件時,公所和法租界是有約定的,即,公所隻能爲甯波人服務,可鄒容以及昨天運來的四具靈柩都不是甯波人。虞洽卿不知道法國人怎麽知道這些的。不過這些都不管,現在最棘手的是,不移棺,那就要移所,真的要再來第三次四明公所事件,他不想,特别是那些人都不是同鄉。
“含章,你當真不曉得後面四具靈柩是誰?”虞洽卿盯着虞輝祖問道。
“我不曉得,隻曉得是關外運來的。阿德,諸位會董是何意啊?”虞輝祖不是會董,收到消息更晚一些,等他到了公所的時候,諸位會董都已經走了。
“會董的意思是把靈柩移出去。”
“什麽?!”虞輝祖有些吃驚,“你要曉得裏面其中一個可是革命黨,官府就等着你移出去。這蔚丹雖然不是我們同鄉,但他可是含冤而死,現在正在和工部局打官司。”
虞輝祖說話的時候,虞洽卿正盯着他的臉,看着他毫不作僞的表現,虞洽卿歎了一口氣。他其實很早就猜到楊銳就是複興會的魁首竟成了,隻是看在同鄉以及合作朋友的面子上,他一直沒去追查,不過這次從關外的四具靈柩,更然讓他深信楊銳就是複興會魁首,而且他就在東北。
“含章,你真的不曉得什麽嗎?”
“曉得什麽?我曉得是法國人又要找借口逼迫我們搬遷。”虞輝祖聽聞會董決議要把靈柩都移出去很是氣憤,他出頭的晚,上一屆會董選舉他沒有趕上,要不然他在公議上死也不會讓諸人做出這樣的決定。
“可這次是我們理虧啊。我們之前是和……”
“有什麽理虧不理虧的,死的是中國人又不是外國人,隻要公所放得下,有什麽不好放的。”
“含章,最前一次爲了保住公所,死了七個人,上次爲保住公所死了二十個人,這一次你要死多少人?!”虞洽卿1898年事件的實際經曆者,他不想再有一次屠殺,特别自己還是被屠殺者。
“我……”虞輝祖實在是說不出什麽,他的激憤無處發洩,隻好一拳捶在桌子上,“砰”的一聲把茶杯都震了起來。他雖然來滬上來得晚,但也常聽同鄉們講起當年四明公所之事,當時法國人把公所的圍牆都拆了,持續到早上遊行也在法國水兵的射擊中潰散,當場就死了十七人,事後傷者又死了好幾個。
王季同天黑之後才到法租界和虞洽卿碰面,隻不過向來輕松的虞洽卿忽然深沉讓王季同感覺奇怪,于是本來想好的話不知道怎麽的忍着了,他想聽聽虞洽卿說什麽。
“小徐,竟成到底是個什麽人?”沉默了半響,虞洽卿忽然問道。
“什麽什麽人?”王季同多說了一句廢話,好借此拖延一下,看看虞洽卿到底要說什麽。
“哎,小徐,大家都是兄弟,我的爲人你也知道,怎麽到現在還在瞞我?”虞洽卿情緒似乎有些低落,似乎動了感情。
“到底怎麽回事,阿德?”王季同猶豫着,虞洽卿算是幫了複興會不少忙,特别是在味精工廠初立的時候,沒有他的背書,估計陸行那邊開不多久就要被人擠掉。
“現在法國人說,靈柩裝的都是革命黨,特别是從關外回來的,都是複興軍的人。”虞洽卿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消息,有人說這是胡扯,但他卻感覺這是真的,特别是他下午的時候,他驗過了屍首,都是身着軍裝蓋的也都是軍旗。
王季同不知道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底牌,但是以他對虞洽卿的認識他會這樣的開門見山的合自己談,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他道:“嗯。是,他們都是複興會的人,我也是複興會的人,竟成也是複興會的人。”
猜測變成了現實,虞洽卿心中仍是一震,幸好,他還是沉住了氣,下意識的點了一支煙,不過他忘了自己是不會抽煙的,咳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他漲紅的臉問道:“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癸卯年拒俄的時候,竟成最先發起,後來我參加了。”
“憲鬯、含章、自勳都是吧?”
看了他一眼,王季同道,“含章不是。阿德,你問的我都答了,如今你要怎樣?”
“不是我要怎麽樣!是會董們決定要我讓你把這些靈柩都移出去!我……我知道這樣做有違良心,可……”虞洽卿是公議之後才驗看的屍首,雖然明白這些人是爲國而死,可他又知道這事情沒辦法對任何人說。
他忽然站起來,道:“小徐,我是做不了革命黨,但是我向來敬佩革命黨。不管是鄒容還是另外幾個義士,他們能做到的,我都做不到。我不但做不到,還要趕他們走,我…我對不住他們!!”他說完對不住,便對王季同鞠了一躬,然後久久不起。
看着他的樣子,王季同輕輕歎了一口氣,也對他微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