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提到鐵路,杜亞泉笑了起來,“很好,很好。都準備一年了,不好怎麽行?小徐那邊有什麽交代?”
低頭看向周圍,見沒什麽人,俞子夷才小心的說道:“先生說日俄戰事即将完結,要不了多久日本便要生事了。還說日本人手段層出不窮,要秋帆兄小心。”
俞子夷一直在洋輪上不清楚日俄奉天之戰的消息,而杜亞泉這邊在前兩天戰事剛剛完結的時候便收到了楊銳發來的密令,即清查鐵路公司聘用的非複興會的各色人員,一些重要的崗位必須要仔細核查其出身等能予以信任。杜亞泉不明白爲什麽楊銳如此突兀的發來這樣的密保,但心底下猜測應該是楊銳那邊被日本人算計了,要不然語氣是不會這麽堅決的。
“去年的時候就按程序在清查了,不過鐵路公司的上層人員大多是旅美的廣東人,日本人說不了白話,混不進來的,這些是技術上的;其他比如财會、管理、庶務都是滬上培訓班派來的,這些雖然在滬上的時候就已經審查過一次,但來到這還是按照程序監控;至于本地士紳、特别是股東推舉的那些親屬、同鄉之流也都先考試卡了一下,後面進來都在一些并不重要的崗位。”杜亞泉不單是個積極的人,更是細緻的人,鐵路公司裏布置的滴水不漏,他大緻說完鐵路公司的人事概括,又道:“其實現在鐵路公司最難不是日本人破壞,而是這東邊道本屬山林之地,土方量巨大,土木作業艱難啊。”
“哦,之前滬上那邊還擔心鐵路會被本地士紳,特别是旗人所阻撓呢,看來先生是多慮了。”俞子夷聽杜亞泉之言說道,東北雖大多是關内流民,但是旗人衆多,家産甚巨,特别是這些個旗人很多都是和朝中大人通着關系的,要從他們的土地上過,就是有尚方寶劍也沒什麽作用,想不到他們這次倒沒有鬧什麽亂子。
聽俞子夷說到那些旗人地主,杜亞泉搖着頭道:“幾百年下來,那些個旗人沒有破落的,要不是持家有道,要不就是朝中關系深厚,這持家有道的還是在少數,靠着皇親國戚關系的可是不少的,這些入了股的旗人還好,大家是以銀錢說話,隻要他不吃虧也不多話,就是那些沒有入股的,本想着趁着鐵路公司收地的時候狠狠的敲一筆,安東這邊就有幾戶預估到築路路線,事先強買民地,打算再高價轉手賣給我們。”
“後來呢?”杜亞泉說道這裏便停住了,搞得俞子夷很是好奇。
“後來……後來,反正是解決了。我們待會還是直接上工地上去看看吧,遒秉啊,估計你應是從來沒有見過那幾萬人一同勞作的場面,呵呵,應該看看,應該看看。”杜亞泉說着說着忽然就把前事略過,然後直接說上工地了。“不過啊,我這裏不比行健哪裏,可是沒有洋汽車的,隻有騾馬,過去可要辛苦了。”
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細說的,日俄戰亂,俞子夷大緻也能猜到那些敢趁機要挾鐵路公司旗人的下場,雖然是立場不同,但是想到那結局心裏也是一寒,他連忙跳過這件血淋林的事情,問道:“秋帆兄,你這個鐵路公司也是關外最大的公司了,怎麽不要買幾輛洋車撐場面啊?”
“鐵路公司場面已經很大,再撐就破了!”杜亞笑道,把剛才的陰靂一掃而空,“待會你去工地上看看便明白了,再說,車我們也是有的,不但有數目可比關東銀行多。”
俞子夷到了工地上便明白杜亞泉所說的“場面已經很大,再撐就破了”是什麽意思,起起伏伏的大地上,一條路基筆直馳過,無數的紅旗飄舞下,數不清的藍衣漢子在路基兩邊勞作,喊着的号子即使隔幾裏遠都能聽見,蒼茫的大地上忽然出現這麽條路讓人驚歎,第一次看見着迷多人在一起勞作也是讓人驚歎,更驚歎的是,遠遠的工地上,還有不少冒煙的大車,又高又大,在路基下忙碌着,俞子夷問道:“那是是火車頭嗎?”
“呵呵,那個不是火車頭,是毛毛蟲!”杜亞泉說了一個奇怪的詞,他是懂洋文的,這個像火車一樣的大物件雖然按照楊銳的說法是叫拖拉機,按洋人的說法叫卡特彼勒,但是杜亞泉還是喜歡喊他們的直譯名稱——毛毛蟲,“是上個月剛到的,四台就花了五萬美元,真不知道竟成是怎麽想的。”
俞子夷是第一次見這種冒煙又冒火、像火車頭又不走鐵軌的東西,他問道:“這東西不好用嗎?”
“用是好用,可是常常壞,我私下問了開這個的洋人,他說這個還是試驗機,就被竟成弄來了,純粹是拿我們當凱子啊,要不是這東西力氣大,我早就想不要了。”杜亞泉對這個叫毛毛蟲的機器了解的很徹底,這個在地上爬呀爬的東西根本就是個樣機,楊銳看來從美國那邊發過來每月例行發來的各類情報合集後,便決定要訂購這個玩意,卡特彼勒這個名字在杜亞泉看來一點也不稀奇,真不知道楊銳是怎麽想的。
杜亞泉說着話的時候,兩人已經到了長兩丈高一丈的毛毛蟲旁邊,這個冒黑煙幹苦力的家夥根本就沒有輪子,隻有一條怪異的鐵帶,“嘣嘣嘣嘣”的吵雜聲裏它走的慢慢吞吞,真的是像一條毛毛蟲。毛毛蟲雖然走的慢,長的也醜,裏面裝着的鐵件碩大無比,但在其巨大的鐵鏟下,路基上的大土堆毫不費力就背其鏟平了,看着車身上面顯眼的“CAT”的标志,俞子夷忽然想起來了,這似乎是複興會海外分部投資的公司,他在總部的整理密檔的時候看到過這個“CAT”的标志。看着杜亞泉仍然不滿意的目光,他又不好告訴他這個事情,是好在機器的吵雜聲裏大聲的道:“這東西幹活厲害啊,一輛要頂三十個工人。”
杜亞泉聽到他的話搖搖頭,然後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八和一個十,意思是說這個東西可以頂八十個工人的工作量。
俞子夷看着他的比劃,待過了這段問道:“秋帆兄,既然能抵上八十個工人,那麽這東西就不貴阿。”
“那不是這樣算的,你知道開這個東西的洋人薪資多少嗎?”杜亞泉說道,“那個洋人可是特别花了高價請過來的,一天可是要十美元的,平常一個工人一天才兩角錢,八十個人一天也才十六塊,這些省下來的錢都給他拿了。還還不算這東西壞了的修理錢,還有每天燒的木頭、煤錢。要不是說安東這一段要快點修,這東西算下來還是不要的好。”工程資金雖然說沒有問題,但杜亞泉很清楚資金的壓力,能省錢的地方他都會盡量去省。
很多東西知道也不能說,俞子夷隻好問其他的事情,“秋帆兄,開工近兩個月了,這鐵路修了多長了,能把之前計劃的這幾段修好嗎?”
“安東這邊修好是沒問題的,就是奉天那邊估計日本人不讓修啊。”去年做的安排是過年之後安東這段就開工,從安東縣城一直往北修,穿過日本人的簡易軍用鐵路,修的越遠越好,至于安東城外到大東溝(今東港市)這一段,則相對沒有這麽急迫;而奉天那邊穿東清鐵路那段,則是要等日俄奉天會戰之後,但是從日本人的樣子來看,那邊不給修的可能性較大。
“和他們交涉過來了嗎?”
“奉天将軍增祺和他們提了這個意思,但是日本人沒有回聲,還把奉天到新民屯這一段搶來自己在修。不過,原來撫順煤礦那邊倒有一段連着奉天的運煤鐵路,被一群胡子搶下之後賣給我們了。”杜亞泉早就關注着橫穿東清鐵路那段了,隻是情況很不容樂觀。
“胡子?”
“是,胡子,日本人在東北拉了很多胡子幫着打仗,前段時間大戰的時候,這些胡子和日本人說好了,不要發饷,隻要他們搶着什麽都是他們的就成。”說到這杜亞泉笑了起來,“後來,他們在前段時間就把整個撫順的俄國人給打跑了,将俄國人在那裏的煤礦、鐵路都搶了下來,煤礦賣給了興京的老張家,運煤的鐵路就賣給我們。”
“胡子都這麽厲害嗎?”俞子夷有些驚訝,不過看着杜亞泉臉上發自内心的笑,他忽然明白了,“哦,是。胡子很厲害,呵呵,還是厲害點好。”
一切似乎都是挺好的,沿着路基走到一處,俞子夷忽然看到前面路基之上橫着一道橋,橋上有着諸多力夫拉着一條大車,忙問道,“這是?”
“這就是日本人的軍用鐵路,因爲地我們前年就買過來了,他們就隻能從上面架着走,他們原先不願架橋,想從我們路基上穿過,後面幾經交涉,特别是美國領事說情,方才同意架橋。”這些都是鍾觀光在的時候做的事情,杜亞泉毫不知情,隻是看了之前的記錄才知道事情的經過。
俞子夷也聽說過這條日本的簡易軍用鐵路,問道,“即是鐵路,怎麽還要靠人拉?”
“當初日本人爲了要修的快一些,所以鋪的是手動輕便鐵路,這種路上跑車不用車頭,行車完全是靠人力推的。”
“那不是和以前開平煤礦一樣,用人用馬拉嗎?”随着清廷對鐵路态度的轉變,之前開平煤礦馬拉火車的事情被報紙宣揚了出來,俞子夷不由的笑了起來,他又問道:“那現在大戰都基本結束了,這條路什麽時候拆?”
“拆?”杜亞泉使勁搖頭,“日本人還想擴大呢,怎麽可能拆呢。現在他們的工程師都在另選線?不但鐵路在選線,就是陸路也在清查,安東這邊你是看不到了,遼陽、奉天那邊日本人隻要有路的地方都在測繪,甚至連人口都在統計,我看啊,請神……也不是請神,反正是送神難了。”
形勢被杜亞泉說的這麽緊張,俞子夷有點笑不出來了,“日俄兩國雖然大戰沒有,海戰不是還沒有結束麽,若是海戰……”
“海戰俄國人沒有打就輸了,繞了大半個世界,行程幾萬裏,機器磨損、人員士氣、補給、情報,這些都是日本人占優啊。本來俄國人的計劃是波羅的海艦隊和遠東艦隊合兵一處和日本人決戰,現在遠東這塊全沒有了,單靠這支疲師怎麽也是赢不了的。去年的時候我還不信竟成的話,哎,現在看來……這日俄之戰就是什麽時候收場的問題的。你過幾日回到滬上,可要和小徐好好的說說這邊的事情,我今日帶你來此也就是想說,日本人對遼東可不會那麽容易放手的,滬上的報紙要轉轉風向了。”
看着路基之上那一排排的人拉火車,俞子夷似乎有點明白了,之前雖然宣傳日本人對遼東有圖謀,但是很多時候都是文字之說,沒有真憑實據,按照昨天在張坤哪裏了解到的軍票信息,以及現在看到的軍用鐵路,俞子夷感覺到了某種急切,“我回去就向先生詳細的說說這邊的事情,隻是現在滬上的報紙基本都是向着日本人的,漢口、天津、北京也都是如此,我們的雖然在這些地方雖然都有報紙,但是還是有點不成氣候啊。”
“那就想辦法!”杜亞泉重重的說道,随着日本的全面勝利,從各個方面傳來的信息讓他很是擔憂,就目前的勢頭看,日本有将整個遼東吞并的可能。
“是。是。”俞子夷也是重重的點頭。
“還有這條安奉鐵路,若是真的修成,那麽我們這條安通奉可就多餘了,最起碼從安奉走可以省一半的路,到時候大家都會直接走安奉而不會繞個彎到通化再到奉天的,雖然竟成有後備計劃,但還是能拆掉最好,就是拆不掉那最好也不要擴線。”
“我記下了。秋帆兄放心吧。”俞子夷道,他現在可是明白随着日俄戰事結束,東北這邊的日子将要難過起來,很多事情不趁着現在布局,那麽等日俄停戰之後就來不及了。
看過鐵路的當日下午,俞子夷就帶着各種文件從安東上了去天津的船,之後又從天津轉船才到了滬上。近半個月的旅程把他累的夠嗆,但想到身上的重托,他還是在下船的第一時間就趕到了後馬路萬安裏總部。
半個月的離開似乎沒有發生什麽變化,但是當他進入總部上到三樓之後卻發現所有人手臂上都是挂了塊黑紗,他不好詢問,隻是一直上到四層,見裏面燈亮着便按照暗号敲了下門,隻聽見裏面有人起身,開了門把他迎了進去。
俞子夷看到王小徐的第一眼看到他手臂上也有黑紗,不由的心中一突,難道是東北那邊出什麽事情了嗎?自己才剛走啊。“先生,這是……”
“遒秉,還是說說東北的事情吧。”王小徐打斷了他,直接問東北的事情。
俞子夷隻好将張坤和杜亞泉的兩份密函遞了過去,王小徐接過卻是沒有看,隻問道:“你去了之後感覺那邊如何?”王小徐一直關注着東北,但是卻一直沒有去過,以前東北來人的時候他不好問人家那邊怎麽樣,現在俞子夷回來他倒想好好了解那邊的風土人情。
“很荒涼的地方。”俞子夷不知道爲什麽第一句就說了這個,他見王小徐呆了一下自己也愣住了。
不過一會王小徐就笑了,“你從那邊回來一到滬上,當然會感覺那裏很荒涼了。還是說說比較具體的吧。”
“是的。先生。”俞子夷道:“安東縣隻有十萬人口,但是此地處于中朝兩國交界,濱海臨江,算是東邊道最繁華的地方了,因爲關外很多人都是山東這邊逃荒過去的,人情風俗還是和山東一帶相似。”
“好。”其實俞子夷在安東也就待了兩三天,要說細還是不可能,王小徐知道剛才恍惚了,于是把話題轉了一個,“日本現在已經打赢了陸戰,把俄軍逼退到了四平一線,他們在安東這邊如何?”
“情況很不好!”和人情風俗不同,對于日本人的舉動俞子夷已經想了一路了。“秋帆兄說,現在日本有把整個遼東吞并的可能,特别是現在似乎是在清查占領之地的人口、道路、森林、礦務等等,他很擔心一旦日俄海戰結束,日本人就要把遼東諸地郡縣化了。”
聽到杜亞泉說到郡縣化,王小徐搖了搖頭,不過他沒有打斷俞子夷的講訴,隻是悄悄的用筆在本子上畫了一記。
“……去年五月份,日軍在鴨綠江邊強築了軍用鐵路,并且把附近的民田私地據爲己有,現在這條鐵路就橫在我們的鐵路之上。另外秋帆兄還說,據打聽日本人還在四處探測重修這條鐵路,應該是想把它擴大,秋帆兄很擔心這條鐵路一旦重新修建将會和我們争利,他想總部這邊能不能想想辦法讓日本人修不成這條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