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車的司機亨利很樂意的往美國領事館駛去,在那裏,他又可以看到領事先生漂亮的女兒了。雖然爲境況所迫,他現在隻能給一個黃種人當司機,但是并不說明他就由此平凡的度過一生,他相信用不了幾年,自己也會在遠東發大财的。
領事館門口的衛兵沒有阻攔,而是直接讓車開進了這個實際上通化鐵路公司購買,但最終卻做了美國領事館的豪華庭院。張坤的車停在另外一輛紅色福特豪華車的旁邊,在他下車的時候,領事大人便出來,他微笑的對着張坤拱拱手,然後用半生不熟的客套話說道:“泥嚎泥嚎,米斯特張泥真是尊貴的客人,窩這裏噴比生灰。”
聽着美國領事怪異的漢語,張坤和白斯文很不自然,張坤拱着手,直接用洋泾浜英語說道:“達先生,我不是貴客哦,隻是上次見面之後就沒有再叙,實在是太遺憾了,這次我的朋友從杭州帶來了些春茶,所以我特意給您送了一些過來,想和達先生一起品茶。”
和所有的美國領事一樣,詹姆斯.戴維斯也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做達飛升,這個華人師爺取的名字雖然有一股子平步青雲的感覺,但是姓達,姓這個姓的人也太少了吧。
領事達飛升先生聽到有杭州新茶,一時間鼻子下的胡子便翹了起來,東北這個地方太寒冷了,遠沒溫潤的台灣住的舒服,特别是這個地方沒有茶,沒有好茶,這讓這個半中國化了的美國人極爲的不适應。
“真是太感謝了。請!請!”達飛升高興的說道。
新茶喝了好三遍,正事就開場了,張坤清了下嗓子,“達先生,這日俄奉天之戰怎麽樣了,似乎都已經十多天了,雙方還沒有分出勝負嗎?”
“哦,已經結束了。是的,昨天就已經結束了,日本人取得了勝利。”領事先生小聲的說道,在安東城内電報局被日本人控制的時候,隻有洋人的消息是靈通的。
難怪日本人今天這麽嚣張,張坤心中想到,“俄國人又是像上一次在遼陽那樣的安全撤退嗎?”
“不,這次他們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俄國軍隊損失了十萬人,其中有三萬多人被日本人俘虜了。”領事先生邊說邊搖頭,仿佛也是不相信這個結果一般,“米斯特張,這對你的生意有影響嗎?”
“不!不會有什麽影響的。”張坤肯定的說道,面前這個美國領事就是他的一個客戶,雖然他隻是把很少的錢存在自己的銀行了,“我隻是很驚訝目前日本人的貨币政策。”
“噢,他們有什麽新的變化嗎?”見說道日本人的情況,領事先生連忙的放下了茶杯,正色起來。達飛升九年的台灣經曆使得他更了解中國的情況,中國人之間流傳的“官員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府”這個怪異的循環他是很明白的,作爲站在百姓和官府之間的這些紳商是其中的關鍵性力量,而坐在他面前的張坤又是可以左右所有紳商的終極力量,此人的話一向是他遞交給北京公使館報告的重點。
看到達飛升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了,張坤說道:“現在日本人已經把安東商會包圍了,他們希望商人們接受日本軍票。”張坤沒有說值年公會這個洋人生疏的詞,而是用了商會這個西方人更了解的稱呼,其實也是,沙河鎮值年公會就是安東商會,或者說是東邊道商會,遼東山林大部分的買賣都是在這裏成交的。“如果商人們被迫接受了日本軍票,那麽在這種軍票隻有日本銀行可以兌換的情況下,商人們隻能購買日本的商品了,比如說日本的棉布……”
張坤話說到這裏就可以住口了,他其實隻是來扇風點火的,或者官方一點、文绉绉一點的說,他是基于中美兩國人民的深厚友誼,對達飛升這個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做一個善意的提醒,其他多餘的話他不能說也不消說。實事上,他的目的達到了,此時的達飛升已經神情嚴肅的站了起來。
對于後來的美國人來說,中國這塊大餡兒餅已經被其他諸國瓜分的差不多了,便是廈門的美國租界,也是清政府爲了引入美國制衡日本采用的權宜之際,法國人在珠江流域、日本人在閩江流域、英國人在長江流域、德國人在黃河流域,整個中國便于經商的地方都被各國占的差不多了,便是人迹稀少的關外,也被日俄兩國瘋狂搶奪。面對如此的形式,美國隻能可憐兮兮的賣一些日用商品,棉布是其中的一大塊,占整個貿易量的一半以上,而東北這個不産棉花又極爲寒冷的地方自然是棉布消費的大戶。當然,這個市場不是那麽容易得來的,而是美國銀行家和棉布商人通過十多年激烈的價格戰從英國人手裏拼搶過來的,可随着庚子事變俄國人的南下,昔日付出巨大代價的市場将要丢失,于是美國開始支持日本,但當日本在遼東站穩腳跟之後,他們也開始下意識的排斥他國商品,這是所有美國人始料未及的。如果說俄國人排斥美國煤油隻是要錢的話,那麽日本排斥美國棉布就是要命。
遠東複雜而激烈的鬥争,美國國務院一直看在眼裏,羅斯福總統在一直四處宣揚的戰争調停也是基于此種背景,日俄兩國任何人獨占東北對美國來說都是不利的,隻有兩國的戰争不勝不負才對美國最爲有利,如此,在雙方都需要美國的情況下,美國在東北的利益才能确保。特别是在遼東山林這塊以安東口岸爲基點,安通奉鐵路爲主幹的美國勢力範圍的豎立,更是加強了美國國務院要調停日俄戰争的決心。
張坤看到曆來嘻哈的達飛升嚴肅起來便告罪一聲開溜了,剩下的便是看日美兩國如何鬥法了。他在新開的七道溝市場轉了一遍,然後便回銀行了。在他回銀行的路上,他發現街面的店鋪已經有不少關門了,更看了縣太爺成大人的官轎,他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車子停了下來。街對面的官轎見洋馬車停了下來,在衙役的指揮下也停住了,見轎子停下張坤便讓司機開過去,汽車還沒有停穩,縣令成大人就從轎子裏探出身來,“行健,哎呀,他娘的不得了了!那些天殺的東洋人把公會給圍住了,還說會董不答應就不許回家,現在都關了好幾個時辰了。”
縣令成老爺是蒙古正白旗,雖然讀過些書中了舉但還是難改蒙古漢子粗狂的本性,一開口就是“他娘的”,不過這縣令可要是比前任高欽好多了,愛财是愛财但最少是個不怕事的。
看着成老爺的大餅臉,張坤說道:“成老爺,早晨我在公會的時候那日本人剛好到,那時候他們可沒有說什麽啊,現在現在居然把各位老爺給軟禁起來了?真是有辱斯文啊。”
“就是他娘的。這東洋人怎麽能……怎麽能作此行徑呢?這和匪盜何異?真是不可理喻!”成老爺不明白張坤和日本人在公會裏的短暫交鋒,還以爲張坤走的時候東洋人客氣着呢,至于後面怎麽鬧翻了要關人,那就不明白了。
“本縣還要速去查看。”成老爺正色道,“不過現在市面上謠言紛紛,不少店鋪都他娘的已經關門罷市。行健,你也是公會一員,此時當格守信義,不得罷市,以防此事越鬧越大、亂中生變。”
聽到縣令大人吩咐,張坤立馬一禮說道:“成老爺真不愧是本縣父母,體恤民生,洞察民情,真是讓學生欽佩不已。”
似乎很滿意張坤的馬屁,成老爺客套幾句便縮回官轎裏,然後急急的往财神廟去了。他一走,張坤也上了車,已經是初六,滬上那邊應該要來人了。張坤趕回銀行的時候,俞子夷已經等了少時間了。
張坤一見到俞子夷心裏便是一驚,他在客廳裏隻是和俞子夷很輕松的打了幾句招呼,然後便帶着他去裏内裏的書房。
“先生可好?”張坤問的是王小徐。
“嗯。很好!”俞子夷也是一個話風緊的人。
“這次……”
“你上次提的計劃已經有結果了,這次我是帶樣闆過來。”俞子夷邊說着話變成懷裏把東西拿出來,他其實并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麽,隻知道這個東西重要,重要的要讓他這個先生的第一助手親自來遼東一趟。
張坤看着他拿出的匣子,連忙接過,說道:“還請到客廳喝茶,我……”
俞子夷點點頭,張坤便送他出去了。
緊捏着薄薄的匣子,張坤很是急切,在俞子夷走了之後他馬上鎖上了門,在桌子上明亮的台燈下,準确的輸入密碼之後,匣子便打開了——裏面是一疊市面上常見的日軍手票,裏面有拾錢、貳拾錢、伍拾錢、壹元、伍元、拾元六種,每一種都有數張,兩張嶄新的,三張破舊了的。拿着放大鏡仔細的吧所有的軍票都掃一遍,張坤又從桌子下拿出幾套原版的日軍軍票,将這幾種軍牌對比起來,從最頂上“軍用手票”的這幾個漢字開始,然後是漢字下方的代表日本皇家的菊花,再往下的仙鶴,一直到“大日本帝國政府”下面的“明治三十七年發行”,都仔細看了好幾遍。
書房裏磨蹭了大半個時辰,待張坤出來,俞子夷的茶已經換了好幾遍了,他笑着道:“遒秉,真是對不住了,忙起來就忘記了時辰,”
“呵呵,不急,不急。”俞子夷笑道,等着的時候已經拿出一本書在看了,他其實也是這樣的,忙起來的時候哪有那麽多功夫客套啊,張行健他是知道的,此人和謝韬甫一起算是金融方面的雙壁,在一時間無法找到人才的情況下,新設的關東銀行便由他們兩人一起打理,隻不過因爲業務的關系謝韬甫在銀行開業不久便去了英國,現在關東銀行都是他在打理。
“先生那邊還有其他的囑咐嗎?”
“先生還交代了一些話,他說你送去一些布樣,現在看下來,款式花樣雖然有幾種,但都是沒問題的。就是棉紗不好選,有些棉紗很差,有些棉紗很好,滬上那邊的商行裏最差的棉紗有,可最好的那種棉紗怕是找不到。現在給你看的那種不好不壞的棉紗,這不知道好不好用。另外就是說美國那邊已經找到了那種最好的棉紗,隻是要從那邊買過來,然後再織再印最後運到關外,怕是要在半年之後了,現在天氣漸暖,這布還賣的出去嗎?”
俞子夷不明白這話裏說的是什麽,但是張坤卻是很明白。因爲貿然間要印刷一兩億的紙币,日本國内的印刷廠完全忙不過來,于是,大面額的,比如伍元、拾元這兩種就用了是好的鈔紙,印也是國有直屬印刷廠印的;而小面額的,比如拾錢、貳拾錢、伍拾錢、壹元這四種用量大的,就沒有那麽講究了,紙質一般、印的也差。暗語裏棉布就是軍票,款式花樣就是版面和工藝,而棉紗就是鈔紙。現在先生的意思是說,軍票各種質地的版面,不管是木刻、石闆還是鋼闆,他都已經解決了,就是鈔紙難辦,小面額的那種鈔紙是有的,可大面額的鈔紙沒有,現在隻是用了一般的鈔紙印了,你看看能不能用?另外就是最好的鈔紙據說美國有貨,可買來印好再運到東北應該是半年之後了,那時候還有用嗎?
“不需要去美國買棉紗了,現在的棉紗就是夠用了。遒秉兄我們先行用飯,待你回去的時候我便能統計好各種棉布的數量,你帶過去,滬上那邊按單紡織便可。”張坤高興了起來,其實能在小面額的軍票手上造假便好了,他并不是要牟利,而是想借着無數假軍票使得日本人在東北的貨币信用崩潰。
俞子夷仔細的把張坤的話記了下來,第二天他便辭别了張坤去了鐵路公司。
籌備了一年的多的安通奉鐵路終于在兩個月前開工了,當然,爲了吉利,特意請先生算了個日子,也就是在農曆二月二十八,西曆四月二日弄了一個浩大的開工奠基慶典,慶典由鐵路公司總理杜亞泉主持,那時可是人山人海、賓客如雲,特别是花了十萬兩,由李蓮英不知道怎麽弄來的慈禧老佛爺賜的“福”字一亮出來,全場諸人都跪了一地,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向來慈禧老佛爺的“福”都是賞賜給當朝大員、皇親國戚的,這次居然能給一條民辦鐵路賜“福”,可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俞子夷也在通化鐵路公司安東辦事處,看到了這個“福”字模子澆出來的金字挂在高高的大堂裏,感覺有些匪夷所思,杜亞泉看着俞子夷疑惑的目光便道:“人家可是聰明人,都已經亮出風了,說之所以賜“福”,是因爲安通奉鐵路建在關外山林之地,念及其造福關外百姓所以賜‘福’了。我看啊,去年辦七十大壽,含章兄買了什麽長頸鹿啊、袋鼠啊、非洲獅子、猩猩啊,那麽多海外祥瑞、奇珍異寶獻上當時一,再則這鐵路可是建在黏着朝鮮的地界上,這可涉及到軍國大事,特别現在日本人打得俄國人節節敗退,日後這東邊道可是多事之秋了,有這麽條鐵路鎮在這,長白山地區華人一多,争其權益來可是要中國占優。”
俞子夷聽完他的解說心裏倒是有些明了,卻不想杜亞泉看四處沒人,又低聲的道:“其實這倒是個别字。”
俞子夷不明所以,連忙仔細看那個在高高的供桌上,被香燭貢品供奉的“福”字,卻什麽也沒看到,正想問,杜亞泉又道:“你看那個示字,是不是寫成了衣?”
有他體現,俞子夷倒是看明白了,這個示還真的寫成了衣字,他不由的笑了起來,說到:“既然是别字,秋帆兄你還……”他說到這又停住了,這慈禧賜的“福”敢不挂在最尊貴的地方供起來嗎,“難怪秋帆兄挂這麽高,難怪難怪。”
俞子夷連說幾個難怪,杜亞泉卻是苦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雖然沒人敢說慈禧的字是别字,可要是這事情最終傳到了那老太婆耳朵裏,可就是不好了,以後随便使些絆子就有我們好受了。含章本是好意,卻給我惹了這麽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