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綸輝看完,問道:“小徐你們是想在關外多發小鈔?”
王季同道:“是。”
謝綸輝道:“關外時局紛亂啊。再說如今日俄交戰,幾時能是個完啊。”
王季同道:“總有完的那一天的。不管哪國赢了,這生意還是要照做的。況且,現在東邊道還是相安無事的,這些紙鈔本來就是準備用在東邊道的,奉天、牛莊和遼西那塊倒是不敢去。”
王季同的說法謝綸輝倒是贊同,牛莊通商已經幾十年了,各國在那裏的關系都深,至于奉天,不管日俄兩國誰占了都不願意吐出來,日本的金正銀行和俄國的道勝銀行都會将之視爲自己的地盤。現在王季同的布局隻在安通奉鐵路沿線,如此還是可行的。
謝綸輝贊許的點點頭,又道:“前次含章說要把關外的豆餅、豆油運銷到兩江、閩浙一地,是否在關外用紙鈔收貨,貨賣出後即将銀兩運回關外?”在謝綸輝看來,私人錢莊也好,銀行也好,其紙鈔都是借貸的憑證,在東北用紙鈔賣貨,那麽賣完貨自然要把銀錢運回關外兌換之前的紙鈔。如此循環才能産生信用。
這種樸素的貨币理念在一個逐漸全面商業化的社會有積極的一面,也有不妥的一面,畢竟在現代商業社會,通過調控利率和貨币供應總量是能左右經濟的。王季同無法向謝綸輝解釋如此深奧的東西。隻說道:“豆餅肥效長久,比平常的農家肥好不少,兩廣的甘蔗田一般喜歡用這種肥料,兩江、閩浙等地也多有使用,若繞過中間糧店、商行直接在關外收取,加工之後再運銷到農戶。獲利還是頗豐的。至于豆油,除了食用之外,若是能用來制洋胰,那獲利就更豐了。”
東北是大豆的主産地。但是按照資料基本分析東北都是出口原料,定價權和大部分利潤基本都是被洋人所掌握,既然在東北立足了,楊銳可不想隻作底層的種田的苦力,像味精産業一樣吃透整個産業鏈是必定的。去年豆油氫化實驗就已經開始——感謝高中化學教材。有機化學基礎的第四章第一節有油脂氫化的方程式——具體的植物油氫化研究實驗已經展開了一段時間,目前雖然沒有什麽大的成果出來,但現在陸行出品的肥皂裏油基裏就有兩到三成的豆油,雖然植物油出來的皂基太軟,但在油脂裏占的比例少對産品還是影響不大的,如此成本可以省下一成。以後若是完全解決豆油氫化的工藝問題,那麽皂基的硬度問題也自然迎刃而解,那時候制皂的利潤将完勝味精。
謝綸輝沒有想到那麽多的東西,在他看來,隻要運出來的豆餅、豆油在滬上不虧本。能夠償還關外的欠債不會虧錢那這個銀行就是能辦的。他撫着自己的胡子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過,小徐可曾聽說過銅元貶值一事?”
見長者有所賜教,王季同趕忙雙手一禮,道:“還請楞徽先生賜教。”
謝綸輝也不是要賣弄,隻是作爲長輩對後輩的叮囑罷了,他道:“這銅元庚子之前少有,庚子之後便開始泛濫。現如今,按重論價一兩關銀所買銅料可造銅元兩百五十二枚,可若是将這些鑄造成當五十文、一百文的銅元。再換回一兩關銀,隻需一百四十枚。如此一進一出,可得利一百一十二枚銅元,若是銅元裏多加鉛鋅等物。或是當一百文的銅元多些,這利可就是要超過一兩了,可是翻倍的利。如今我大清有十六個造币局,八百四十六台鑄造機,一年可鑄十六萬萬多枚,我大清四萬萬人每人将有四十枚。如此多銅元充斥在市面上。終究有一日要出大事的。小徐要辦銀行,這銅元可是要留心一二的。”
謝綸輝說的其實是政府濫發貨币使得貨币貶值的事情,隻不過吊詭的是我大清濫發的不是紙币而是銅币罷了。王季同這個概念還是懂得,道:“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要出亂子的,朝廷不管管麽?”
謝綸輝笑道:“若是每日可鑄币百萬枚,則一年的收益可要有一百餘萬兩了。如此厚利,地方的督撫怎麽可能舍得停下來啊?”說到這他停了下來,喝了口茶。
說着好心,聽者有意。王季同不由的想到了是不是可以利用銅元将來貶值的機會,把兩江、閩浙、兩湖、這些地方都占下來。當下拿着印好的五厘、五分的紙鈔問道,“楞徽先生,幾年之後這銅元勢必要貶值的地厲害。隻是不知道那個時候,這種小鈔在兩江能否發行的起來,若是可行,又要如何準備?”
本是想好心告誡王季同不要去沾惹銅元,想不到他居然還能以攻對攻、化不利爲有利的不拿發,雖然說的有些想當然,但是他的設想還是很有建設性的。謝綸輝茶喝畢,撫須說道:“小徐啊,如今這揚子江都是英國人的天下,洋人的紙鈔在兩江、閩浙之地流通不少。如果我們把紙币發在這裏,不單是搶了彙豐銀行的生意,其他的洋人銀行也不會坐視不管。”
見王季同正在傾聽,謝綸輝頓了頓,又道:“滬上錢業,先是票号,但雪岩先生之後,票号倒閉甚多,現在多是錢莊。這錢莊基本可分四種,爲元、亨、利、貞四等,分工各不相同卻又相互依存,而洋人的銀行則是将這四等錢莊做的事情都集爲一處。若是兩江要發行紙鈔,那自然銀行要開遍各縣,如此一來勢必和各地錢莊水火不容了。”
謝綸輝不愧是在錢業上做了幾十年,對此間水深水淺甚是了解。跳過這個話題,謝綸輝又道:“前次阿德所說,小徐是要老朽幫忙尋些精通西洋銀行之人,以助小徐在東北辦銀行。估計是耳聞老朽參與管理了通商銀行,其實啊,這銀行的日常事務都是洋大班做主。老朽也就幫盛大人、陳老爺參謀參謀罷了。若是小徐要找精通西洋銀行之人,還是得找洋人爲好啊。”
王季同本想從謝綸輝這裏找人的,誰知道他卻這麽推脫。通商銀行就是找的一個美國人做洋大班,薪資是華大班的十倍不說。還是由彙豐銀行推薦過來的,若是找了這麽個人内部失和不說,銀行的内部情況對于彙豐銀行而言可是了如指掌。怎麽也是不能讓洋人做大班的,特别是滬上銀行界的人到複興會的銀行做大班。謝綸輝言畢,又客套幾句便告辭而去了。
謝綸輝已走。王季同本待去虞輝祖那裏商議事情,适才在旁邊招呼的印鈔廠張坤卻是有話要說,“先生,學生有話想說。”
這張坤是第一批管理培訓班裏面較爲優秀的培訓生,因爲做事情比較細緻,人也勤快,加上家裏早先也是開錢莊的就被王季同安排在了金融這邊,印鈔廠因爲都是洋師指導,張坤懂洋泾浜英語就讓他來協助了,在他的管理下。幾個月下來把印鈔廠打理的井井有條。因爲是錢莊世家出身,對謝綸輝說的一些東西倒很能分辨出一些東西。
王季同知道張坤的爲人,知道他定是看出了什麽才會這麽說話的,便又坐下了,道:“你說吧。”
張坤見先生同意進言,心中一喜,道,“楞徽先生适才所言,有實在的地方,也有……不實的地方。”
王季同有些驚訝了。奇道:“嗯。你倒是說說這楞徽先生有什麽說的實在,有什麽說的不實在。”
張坤道:“楞徽先生所說銅元之事是實在的,所言紙鈔在兩江不能發行是不實在的。”他此話說完,眼看向王季同。見先生開始思考,知道自己的話引起了先生的重視,便接着道:“這銅元貶值之事,如今已顯端倪,去年滬上一洋元可換八十個銅元,而今一洋元卻可換九十四個銅元。假以時日,隻怕要不了幾年之後一洋元就要換兩百個銅元了。”見王季同點頭,他又道:“若将東北的貨物運銷兩江、閩浙之地,所收的銅元可以由商販在當地換成銀元,如此對銀行已沒有絲毫風險,隻是這兌付的損失要加在貨物售價裏而已;另一種則是收取各地商販的銅元,然後集中起來運到滬上兌付,如此可減少兌付的耗費,減低貨物售價,隻不過這風險在我。兩種辦法都可行,隻要有人節制出不了大錯。
先生剛才是想借着銅元貶值的當口,發行于紙鈔兩江、閩浙、兩湖之地是絕好的想法。剛才楞徽先生說洋人銀行會反對,學生看諸如彙豐銀行這些洋人的銀行不會在于小鈔,再是他們基本都是和錢莊、洋行、大戶做生意,府縣的生意它們是沒有人做不了,也不稀罕去做。至于本地的錢莊,對我們銀行設立或許會反對,但是對紙鈔發行卻沒有絲毫辦法。這錢莊一般本錢不多,像滬上的那些大号本錢也不過三五萬兩,若是在府縣,本錢最大的錢莊有上萬兩就了不起,小的則在一兩千兩左右,這樣的實力不足以擠兌抗衡我們的銀行;若是還不放心,則可以像旗昌輪船公司一樣,接着洋人的旗子辦事,想來府縣的錢莊也不敢來反對的。”
聽他說到旗昌輪船公司的辦法,王季同不由笑了起來,現在通化輪船公司就是這樣的做派,不然無法在日軍允許下往返通化。張坤不愧是錢莊世家,說的還是很有道理的,王季同問道:“那楞徽先生怎麽不知道在兩江等地發行紙鈔可行呢,他爲何反對啊?”
張坤聞言一愣,複又說道:“學生卻是不知道。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話,想來是派系的緣故。”
“派系?”王季同問道
“是的,先生。”張坤道,“滬上錢業分洋商和華商,華商大多是紹興人所開,而洋人銀行的買辦大多又是洞庭人,俗話說‘紹興人再狠,碰到洞庭幫也要忍一忍’,洋人銀行和本地錢莊算是兩派。至于華商裏頭,除紹興人外。甯波人開錢莊的也不少的,最出名的應是甯波鎮海方家、葉家還有李家,所以華商裏面甯波和紹興又算是兩派。虞先生幾個都是甯波人,而楞徽先生卻是紹興人。若是銀行的紙鈔在兩江、閩浙、兩湖等地發行,那麽這錢業之主導就将不再是紹興人而是甯波人了。楞徽先生之反對不是計劃可行,而是計劃非常可行。現今我們天字号在滬上越做越大,盈利也越來越多,辦銀行錢莊是肯定的事情。如果商行做的好,銀行又做的好,那到時候怕是對外拼不過洋人,對内打不過甯波人。”
甯波商人有幾個家族是很出名的,比如鎮海方家可是滬上商界的傳奇,這甯波商幫之所以能稱之爲商幫,方家作爲首領可謂功不可沒。便是如今方家在滬上也頗有影響力,要不是方家錢莊買賣一般都是自家人獨資,王季同還想和方家合股開銀行。
王季同聽完張坤的分析,一時間沒有言語。他所想的不是紙鈔發行的事情。而是這中國果然如竟成所說隻有家沒有國,隻認親不認疏。他道:“那麽楞徽先生說沒有精通西洋銀行的人才也不是實話嗎?”
張坤道:“這倒是實話,就是通商銀行的那個洋大班也隻是請來當門面的居多,裏面正在的運行的還是錢莊這一套東西。”
王季同道:“如此,看來這銀行還是難辦了。”
張坤聞言想說什麽,卻又忍下沒說,王季同道:“行健,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雖然他畢業有些日子了,但是王季同還是記得他的字。
見王季同表态,張坤也不再扭捏。道:“其實人才還是有的。就是隻能打打下手,不能獨當一面,不知道這樣先生好不好用。”見王季同沒有說話,他就隻好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這楞徽先生的公子韬輔和學生在培訓班是同學,關系很好,特别是韬甫更是從小在錢莊裏長大,錢莊裏那些東西很是爛熟于心。還有學生也願意去東北以盡綿薄之力。”
張坤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基本是聽不見了。本來按照他的性子隻不會如此大膽的毛遂自薦的,不過自從其父十多年前爲助胡雪岩。弄得錢莊破産家道中落,其父最終也郁憤而死,幾經磨難之後他便立志要開滬上最頂尖的錢莊,以一洗前仇。之前他在滬上一個同鄉的錢莊裏做夥計,算是偷師學藝,去年聽聞儀器館培訓班教西洋商學,便咬着牙辭了工,本打算如果所學不成就去碼頭做力工,誰知道半年下來人生際遇從此一變,培訓班出來就指派到了印鈔廠。上半年印鈔廠籌建以來他可是花了不少心血,隻是鈔廠開印之後,往日的錢莊夢又複想了起來。
王季同雖然爲人嚴肅,但也不是很着重什麽上下規矩,都是造反的人,那有那麽多規矩,因此他對張坤大膽的自薦倒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他心裏想了一下便道:“行健,你要去東北那也不是不行,要緊的是這鈔廠的事情要有人接手;還有韬甫那邊要去的話一定要楞徽先生同意,若是不同意,那麽也是不好去的。”
忐忑間的張坤聞言大喜,不過他心中狂喜,但臉色卻沒有沒有多少笑意,隻是那雙眼睛忽然的明亮的很,他說道:“先生放心,若是要去東北這幾個月一定會把印鈔廠的事情交代好,韬甫那邊也會一定會征詢楞徽先生的意見的。”
王季同點點頭不再說話,張坤和謝韬甫還是不錯的,熟悉錢莊事務而且人也穩重,派過去他還是放心的。隻是這挑頭的人還是再要找一個,實在不行隻能讓美國那邊看看有沒有合适的華人,再不行就隻能讓洋鬼子老麥在美國給找個洋人大班了。當然,這些都是在他心間一轉而過罷了,他現在還在想剛才說的那個紙鈔代銅元的事情,若是能做成,那以後革命成功,複興會清理起金融貨币可就事半功倍了。
王季同匆匆的出了印鈔廠,直往四馬路儀器館而去。今天除了和楞徽先生會面之外,還有兩個事情要辦的。這和虞洽卿、虞輝祖的會面就是爲了第二件事情。
四馬路的科學儀器館早就搬到更加體面的天字号總部大樓去了,但是虞輝祖卻是念舊的很,隻說這裏是當初起家的地方,風水極好,仍然在這裏開一個門市,他自己沒事也喜歡常來這裏,今天要和虞洽卿和王季同談事便約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