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和黃廑午認識之後就一起上了往武昌而去的客輪。隻是因爲兩人艙室不同,蔡元培是一等艙在客輪之上,黃廑午則是三等艙在客輪之下,兩人在上船的時候就走散了。複興會在楊銳的操作下運作如同後世的公司一般細緻,出差人員的各項規定都有明細,因爲路途遙遠所以蔡元培住的是一等艙。而華興會成立不久,又是起義在即,雖然槍支問題解決了大半,但是經費還是緊張,爲籌措經費黃廑午更是把自家祖上留下的三百石好田給賣了,會中其他骨幹也都是破家舉債。爲了節省經費,此次出來黃廑午都是一切從簡,這才買了三等艙,說是三等其實就是通鋪,沒有床位自己帶鋪蓋找空地的那種。
同是革命差别卻是這麽大,蔡元培看在眼裏,歎在心中,從滬上到漢口最少也要半個月時日,住在下倉委實艱苦,他匆匆去補了張一等艙票,這才和黃廑午在一個沒人的艙室安頓下來。蔡元培看着他道:“克強這樣太辛苦了。若是我中國人人都如你這般,國勢也不會到如此地步。”
這話是黃廑午樂意聽的。他見左右沒人,低聲笑道:“蔡先生可能不知,此次舉事經費不足,會中諸人都是破家爲國。艙室不艙室無關緊要,我們隻願革命能夠成功,爲此付諸性命也在所不惜。”黃廑午本是個不喜多言的人,這番表态隻不過他代表華興會袒露心聲罷了。
蔡元培很清楚革命黨人的熱血精神,複興會也同樣如此,隻不過會中的熱血分子都跑到東北跟着楊銳打仗去了。他坦然道:“複興會覺得現在這種情況下起義條件并不是很成熟,所以支持甚少,克強還要多多見諒。”
黃廑午本來就是想和蔡元培溝通這件事情的。王季同爲人刻闆理性,向來隻說結果不說原因,再問就是說複興會有紀律雲雲,弄得楊笃生一直在說複興會是假革命。而此次碰巧遇見蔡元培,知他爲人和藹,也是會中主事的人之一,他就想從他這裏着手說服複興會加入這次起義。“那蔡先生認爲何時才是起義良機?”他以退爲進的問道。
“這個,”蔡元培看了四下沒人說道,“我們的意思是要等宮中大變之後……比如太後升天……”最後幾個字他說的非常小聲,以至黃廑午湊的很近才聽明白。
蔡元培的說法他心中完全否認,他馬上追問道:“可要是此事不出……我輩要等到何時?”
蔡元培其實對楊銳那套根據地模式也不甚了解,而且他向來的主張是教育救國。之所以告訴黃廑午要在慈禧死後舉事也是看了楊銳發會内月報的文章。當時他看了之後想來慈禧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離死估計也沒幾年了吧,可今日被黃廑午這麽一問,倒是回答不上來了。“廑午,複興會中各人具有分工,孑民也隻是在負責教育一事,對軍國大事委實不知。”蔡元培說不出什麽好辦法隻好以實情相告,“此次貴會舉事,我會中幾人都認爲太過行險,成與不成在五五之數,是以才決定不介入爲好,隻送槍械以表支持。”
蔡元培的坦誠讓黃廑午有些無話可說。他說道:“我會已經聯絡幾萬會黨舉事,隻要義旗一舉,萬衆響應。而發難之後,先雄踞湖湘一省,屆時其他各省再紛起反清,那革命之成功指日可待了。”
黃廑午說的慷慨激揚,如果在之前蔡元培一定也會爲之叫好,全力呼應,可現在他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看着黃廑午激動的神情,他語重心長的說道:“克強啊。我們都是認爲唯有革命才能救中國之人,可是革命也有緩急之分啊,複興會成立隻有一年,各項事務都在籌備。滿清朝廷要真的這麽容易就垮台那前人早已成功了。今日之中國,外辱内患,而民智卻是未開,要革命成功何其艱難啊。”
黃廑午道:“蔡先生之言卻是有理。隻是甲午以來,國勢日下,如今俄事又起,中國當有瓜分之禍,我輩如何能坐的住、等得起啊?”
看着他臉色痛心疾首的模樣,蔡元培似乎看到以前的一個故人。他也是坐不住了,站起到窗邊推開窗子,此時客輪已開,江風順着從窗外外猛的灌進來,房間裏頓時清涼起來。黃廑午的問題他以前也是想過的,隻是後來加入複興會負責教育,各項事務中使他一時間忘卻了這種痛看中國現狀卻欲變不能的焦灼感。他從黃廑午身上似乎又看到了譚複生的那種視死如歸的淩然,雖然那時康黨人炙手可熱他無緣拜會,但是在心裏卻對他很是敬仰。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望着滔滔江水被逆行的客輪激起朵朵浪花,蔡元培不自覺的念起了譚嗣同的遺句,心中波瀾起伏。“克強,譚複生君也是你湖南人吧?”
黃廑午不明所以答道:“是啊。譚君是湖南浏陽人。”
蔡元培又道:“你可知戊戌之事如何會敗?”
黃廑午知道他所問的不是袁世凱背叛之類這麽簡單的答案。于是道:“世人所說原因不少,但卻未必全對。還請先生賜教。”
蔡元培道:“戊戌之時我正在京中爲官,對康黨所知不少。終觀其事,還是因爲沒有先培養革新之人才,卻想以少數人弋取政權,最終被舊黨所算。今日之革命也是如昔日之維新,試問真正懂得革命之道的有多少人?不說貴會,複興會中我看真正懂得革命之人也隻有數十人而已,由此可想全國有多少。沒有人才的支撐,民智又未全開,革命不成功那麽也就罷了,革命如果成功那麽那些守舊之人奈何?難道再革命一次嗎?”
蔡元培說的是他這些年看朝堂風雲變更得出的感悟,戊戌之後他就認爲這個朝廷已無可希望了,所抛棄京職而回鄉教書,實行教育救國。黃廑午其實也是明白他所說的道理,但面對這情況,“蔡先生所言甚是,隻是廑午認爲舉事和當年譚複生君所爲無所不同。舉事确實是不能一步成功,但是每一次舉事都會得到更多青年的響應,而滿清朝廷則會在這一次次舉事中敗亡。我等是想以革命之血定能喚醒國人的愛國之心,以求革命早日成功。”
革命黨抱這樣的想法很正常,可那些會黨中人是否也是抱着這樣的想法呢?!以革命之血喚醒國人的愛國之心,可流的血死的人裏面真的全是義無反顧的嗎?古來造反都是裹挾爲主,他們那些舉義的人裏都是願意犧牲的嗎?素來待人溫和的蔡元培不敢把這樣尖銳的話當面問出了,隻是他心裏知道,那些舉事的會黨怕是不是如此想的吧。
複興會和華興會的第二次交談就這樣的無疾而終了,這就使得日後華興會諸人與複興會的關系日漸疏遠。當然,哪怕是知道這樣的處置會造成疏遠的結果,楊銳還是會選擇和華興會疏遠,複興會真正依靠的是從自己體系裏培養出來的人才,雖然這些人也許現在還隻是陸行工廠内半工半讀的童工,教育會各地分會的學生,但是等幾年之後,他們将是複興會真正的根基。
客輪在十幾天之後到達漢口,兩人剛下船就有人來接,原來湖北這邊的革命黨早已知道黃廑午從滬上而來,這幾天都在等着。黃廑午自然把蔡元培介紹給這些人認識,其實這些人都是科學補習所的成員,大多爲湖北陸軍第八鎮工程營的士兵。和袁世凱招收一些大字不識的農民、以權術治軍不同,張之洞在籌建湖北新軍的時候強調士兵要識字,以開兵智,革命黨就借着學習爲名,取了這麽一個科學補習所的名字以作掩護,吸收培養革命士兵。
蔡元培在武昌逗留了一日,與科學補習所衆人相熟之後就先于黃廑午啓程往潭州而去。此時已經臨近七月,雖然朝廷說要到西曆7月1日潭州方才開埠,但洋人的客輪早已經在漢口潭州的河道上試航了。到了潭州之後,剛下船就被人接到了一處院子,此人是昔日愛國學社的學生,蔡元培也是認識,但是卻叫不出名字。
“先生别猜了,我是學社高等二班的程廣順。”這個學生笑道。他自從安排來潭州之後就沒有見到昔日的同學朋友,今日能見到昔日的先生很是高興。
蔡元培也是莞爾一笑,學生太多了,要是個個都記得住那真是成神仙了。他問道:“就是你一個人在潭州嗎?”
程廣順聞言看着他欲言又止,蔡元培馬上道:“對,對。你别告訴我,你别告訴我…我一時問錯了。呵呵。”雖然一直在負責教育會,但是在啓程之前,王季同可交代他很多以前所不知道的事情,其中外派人員要遵守那些紀律就是其中的重點。“你就把你能告訴我的說給我聽吧。”雖然不習慣,但紀律的作用蔡元培是完全明白的。
程廣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資料開始介紹起朱家的情況:“朱家現在是兩支,一支是兄長朱昌琳,另一支是朱昌琳的堂弟,叫做朱谘桂。現在朱家的族長是朱昌琳,他早年鄉試屢試不中,後爲家境所迫,棄文從商。這應該是他此生的憾事。朱家現在在有功名的隻有一個,叫做朱訪緒,是光緒二十年的舉人,現在在河南爲官……朱家在潭州城内有一些店鋪米鋪,祖屋卻在幾十裏外的棠坡,先生過兩日要去的地方就是棠坡。”
對于朱家的種種資料蔡元培倒是不感興趣,他此來是收徒弟的。他問道:“那學生的資料呢?”
程廣順連忙把另外一個信封拿過來,這次他沒有介紹。這是盛書動傳過來帶密級的資料,信封上還封着火漆,不是他這個級别能看的。他把信封交給蔡元培,再倒了一杯茶就輕輕的推出去了。
蔡元培驗過火漆之後拆開信封,裏面有三個孩子的畫像和簡單資料,一爲朱寬浚,十歲;一爲朱寬瀚,八歲;一爲朱寬潚,七歲。畫像之下都有寥寥幾句介紹,但是爲了怕影響蔡元培的判斷,介紹都是一般性的,資料的本意是要讓人記住這三個孩子而不是要分出什麽優劣。蔡元培把人記住之後就用洋火把東西給燒了,出了門把程廣順叫了進來:“這裏哪裏有剃頭店啊?我要去把我的頭發修修。”
去年四月拒俄大會的時候,蔡元培一時激憤把辮子給減了,幸好當時留下的頭發不短,這麽一年下來還是長的也是比較長了。本來是打定主意這一輩子再也不梳滿清的發式,但爲革命計,他就隻能委屈一下了。